當天夜裡,方國強興奮得幾乎徹夜未眠,心中一直回憶着當年跟張鬆齡相處的點點滴滴,說老實話,他沒相到當年那個政治觀點迷迷糊糊,又有些貪戀女色的小胖子,居然也能跟自己走到同一條道路上,按他的以前的猜想,即便當初張小胖子能在葫蘆嶼火車站逃過那場屠殺,也應該加入日漸腐朽沒落的國民黨纔對,畢竟,後者更附和張小胖子本人的出身階級,也更適合他那種粘粘糊糊的性格。
然而小胖子現在卻成爲了八路軍的地方幹部,並且據甦醒司令員介紹,是果斷放棄了國民黨那邊的中校軍銜和遠大前途,義無反顧投入到革命隊伍當中的,這就有些出乎方國強的意料了,更讓他有些難以置信的是,小胖子居然在國共兩邊,都曾經立下過赫赫戰功,無論是北平夜襲,娘子關血戰,還是在草原上馬蹋倭奴,槍射白匪,都充滿了濃郁的傳奇色彩,兩相比較之下,他方國強這個當年把小胖子“拐帶”上抗日道路上的前輩,後來的日子卻過得太平淡了,雖然也在冀中一帶也跟鬼子打過不少仗,可那都是些小打小鬧,並且每次至少都是以五倍乃至十倍於敵軍的兵力發起偷襲,往往在二十分鐘之內就結束戰鬥了,很難顯出參與者的個人作用,更無法與娘子關血戰這種赫赫有名的戰役相比。
不過他應該還記得我,記得當年我帶他去北平投奔二十九路軍的事情,想到張鬆齡還會尊稱自己一聲學長,方國強對未來的工作就愈發信心十足,算一算,自打在葫蘆嶼火車站被殺散那時起,雙方差不多已經分別快三年了,當初只有十六七歲的張小胖子,這三年正是該長身體的時候,經歷了那麼多次戰場上的煙熏火燎,他的相貌可能會變化非常大,身材也許會比原來高出許多,但是他的性格,卻未必那麼容易變掉,只要小胖子的性格變化不是太大,跟他配合起來想必就不太困難。
想着想着,不知不覺間,陽光就從牛皮窗戶紙外透進了屋子,方國強一個骨碌爬起身,快步走到昨天晚上就早已準備好的木盆前,撩起裡邊的冷水洗了把臉,然後把毛巾、牙缸、牙刷之類個人隨身物品朝行李中一打,邁開大步,風風火火地衝向了操場。
操場上,同樣站滿了因爲即將開赴抗戰第一線而興奮得無法睡安穩的戰士,看到方政委來了,趕緊爭先恐後地圍攏上來,打聽隊伍什麼時候開拔,在四十幾雙眼睛的殷切注視下,方國強頭腦反而恢復了冷靜,擡起胳膊看了看昨天晚上剛給自己配發的日製精工軍表,笑着勸道:“大傢伙不要着急麼,再急着打鬼子,也得先把肚皮吃飽,走,跟我一起去吃早飯去,昨天蘇司令員已經提前跟伙房打招呼了,專門給咱們做一頓好的,等吃完了飯,剩下的人都到齊了,咱們再整隊出發。”(注1)
“吃飯,快飯,吃完了抓緊時間開拔,上級領導說了,黑石游擊隊那邊槍比人多,等大夥到了之後,差不多每人都能領到一支三八大蓋兒。”兩名與方國強差不多年青的排長,也揮舞着胳膊,大聲安撫戰士們躁動的心臟。
聽到去了黑石游擊隊就有槍可領,戰士們愈發熱情高漲,三個多月的短暫軍事和政治訓練,已經讓他們對日本鬼子的觀感,從畏懼變成了平視甚至蔑視,對抗日戰爭的具體認識,也從保護自己的家人,上升到了保衛整個中華民族的高度。
如此激動的氛圍下,炊事排熬夜準備的水餃,當然是連味道都沒吃出來就胡亂倒進了肚子,差不多二十分鐘後,來得最晚的一名戰士也吃過了早飯,甦醒和張濟雲兩位司令員聯袂而至,各自講了兩分鐘話,給大夥送行,方國強代表全體幹部戰士感謝了領導的關心,然後用力一揮手,高喊一聲:“出發”,六十餘人排成四列縱隊,唱着《在太行山上》,快步奔向了戰場。
“紅日照遍了東方,自由之神在縱情歌唱,看吧,千山萬壑,銅壁鐵牆,抗日的烽火燃燒在太行山上”人在朝氣蓬勃的時候,基本上感覺不到累,一邊走,一邊唱,以每天接近四十公里的行軍速度,才短短几天功夫,隊伍就正式進去了漠東草原地區,並且越走腳步越堅定,每張面孔上的灑滿了陽光,(注2)
對於很多生長於農耕地區的幹部和戰士來說,沒見到草原之前,真無法意識到它的空曠,頭頂的天空在不知不覺間就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圓形,腳下的大地也是四望無際,天地間除了自己和同伴之外,見不到一個活人,也很少見到動物,只有早春的殘雪像貝殼一般散落在枯黃色的荒野裡,被陽光一照,倒映出萬道奼紫嫣紅。
風很勁,但吹在鼻孔裡的空氣卻是甜的,氣溫很低,但曬在身上的陽光卻暖得猶如地下冒出的溫泉,走在七彩繽紛地天地間,讓人不知不覺就想把歌唱得更大聲,然而方國強和兩位排長卻不得不命令大夥約束住各自的嗓子,附近實在太空曠了,空曠得幾乎一點遮擋都沒有,歌聲很容易就傳出視線之外,萬一驚動某些敵對勢力,眼下兩個排的戰士差不多都是赤手空拳,根本沒有自保之力。
越是小心翼翼,麻煩越如影隨形,快到傍晚的時候,十幾名騎着馬,身穿羊皮得嘞的漢子,突然就順着陽光跳出了地平線,看到列隊前行的方國強等人,他們先是微微一愣,隨即,雙腿狠狠一夾馬肚子,狼羣一般朝這衆人衝了過來。
“不要慌,原地整隊,手裡有槍的同志站最前面,沒槍的同志用揹包帶準備絆馬索。”方國強早已不是三年前那個菜鳥,立刻從腰間掏出一支不知道哪個地下作坊仿製的木柄盒子炮,擺開撞針,穩穩地瞄準了衝在馬隊最前方的那個人。
兩名排長和六名班長同時出列,在方國強身側一字排開,各自端起一把只有五顆子彈的漢陽造,對準越衝越近的不速之客,厲聲斷喝:“什麼人,站住,再靠近,我們就開火了。”
“吆喝,還挺膽兒大。”沒想到對方也是硬茬子,帶隊的不速之客頭領愣了愣,緩緩拉住坐騎,“你們又是哪個方面的,連我‘賽仁貴’的旗號都不認得,還敢到草原上來撒野,。”
“小子,趕緊把槍放下,聽候我們大當家處置,否則,休怪爺爺手下無情。”緊跟上來的是一名雙手高舉着戰旗的傢伙,頗有膂力,任半空中的風再大,都無法將他手中的旗杆吹歪分毫。
方國強凝神細看,果然在對方所持的戰旗上,看到一個碗口大的“薛”字,想必賽仁貴的名號便是由此而來,只可惜最前方這位大當家的臉孔長得實在太黑了些,跟民間傳說中的玉面白袍薛仁貴相差了不止十萬八千里遠,。
正猶豫着是否該亮出八路軍的旗號,壓一壓對方的囂張氣焰,忽然間,身背後傳來了交通員老何的聲音,“狗日的薛大褂子,幾天沒挨操你就屁股癢癢了是吧,老子是黑石遊擊大隊的人,你有種撒馬過來試試。”
“你他孃的敢”賽仁貴被罵得兩眼發黑,低下頭就準備策馬行兇,猛然間看到老何那張熟悉的面孔,愣了愣,又迅速將戰馬的繮繩拉得死死,“何,何爺,怎麼您老人家啊,這,這可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了。”
“誰跟你是一家人,。”一路上對誰都客客氣氣的老何彷彿突然吃了火藥般,壓根兒就不給對方好臉色看,“老子再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也操不出你這小丫挺的,說吧,你到底想幹什麼,難道覺得紅爺不在了,我們喇嘛溝就好欺負了不是,。”
“不,不,不!誤會,這真的是誤會。”賽仁貴根本不敢還嘴,兩手擺得像風車一般,連聲解釋,“您老千萬別誤會,我剛纔真的沒看見您老在隊伍裡邊,我這就走人,這就走人就是,您老見了龍爺和張爺,千萬別”
“晚了,嚇到了老子,還想開溜,沒那麼便宜!”交通員老何快速走了幾步,大咧咧往賽仁貴的馬前一站,撇着嘴說道:“該怎麼補償,你自己懂,別讓我再費吐沫星子。”
“知道,知道,你老千萬別生氣,千萬別生氣。”賽仁貴飛身下馬,像欠了一屁股債的三孫子般點着頭,擡手將身上斜掛着的兩支盒子炮和綁在腰間的子彈帶全解了下來,畢恭畢敬地交到了老何面前,“這些,是我年前剛剛在瀋陽那邊黑市上買的,地道的德國貨,早就想給龍爺送過去,今天見了您老,剛好請您老順便帶走,就省得我再多跑一趟,讓龍爺礙眼了,拜託,拜託,多多拜託。”
“就這點兒。”交通員老何撇了撇嘴,非常不滿意地迴應。
“弟兄們,弟兄們手中那些傢伙,都是老水連珠,龍爺,龍爺和張爺根本看不上眼的。”賽仁貴明明心疼得要死,卻依舊忍氣吞聲地解釋。
眼看着老何的臉色又要開始變黑,他向後退了半步,趕緊大聲補充,“要不這樣,您老覺得我們身上那些東西不會污了龍爺的眼睛,儘管拿走,算我們,算我們給龍爺的拜年禮就是。”
“算你識相。”交通員老何聳了聳肩膀,一把賽仁貴的馬繮繩,“水連珠我都給你留着,但是你必須記得紅爺生前定下的規矩,第一,不準在靠近月牙湖兩百里內做買賣,第二,保護費不準超過貨物的兩成,否則,你就等着龍爺上門找你談話吧。”
“是,是,紅爺的規矩,我們絕對不會違背,您老儘管放心,怎麼着我們也在草原上討生活,涸澤而漁的事情絕對不會幹。”一邊點頭哈腰的答應着,賽仁貴一邊親手將盒子炮掛在了馬鞍子後,連同自己的坐騎,一道“捐獻”給了黑石游擊隊,隨即,不待交通員老何下令,小跑幾步,跳到自家嘍囉的身後,伸手用力一拍馬屁股,“還不快走,等何爺送咱們麼。”
早就被嚇得六神無主的小嘍囉打了個哆嗦,趕緊用力撥轉馬頭,帶着賽仁貴和自己的同伴,以比來時還快一倍的速度,風馳電掣地消失在了遠處的地平線之下。
親眼目睹了一場前倨後恭的鬧劇,包括方國強在內,所有的幹部戰士都給驚了個目瞪口呆,直到賽仁貴等一衆匪徒的身影都消失不見了,才慢慢緩過神,將目光投向牽着高頭大馬的交通員老何,“何叔,剛纔”
“一羣靠劫道收保護費爲生的小蟊賊。”交通員老何彷彿剛剛趕走了一羣蒼蠅般,滿不在乎地迴應,“被咱們游擊隊打服了的,最近知道咱們游擊隊暫時沒力氣收拾他們,想趁機出來撈一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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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他們怎麼。”衆人指指老何手中牽的高頭大馬,不知道該從哪裡問起纔好,既然土匪們知道游擊隊元氣大傷,應該膽子更大一些纔對,怎麼見了老何,依舊像老鼠見到貓一般恐慌。
“放他們走吧。”交通員老何明顯誤會了大夥的意思,笑了笑,耐心的解釋,“這種人,暫時咱們根本沒辦法剿滅乾淨,只要他們不幹出殺人越貨的事情,咱們眼下也只能再讓他們先逍遙些日子,等以後打跑了小鬼子,四周都安定下來,自然會慢慢收拾他們。”
衆人聽得又是微微一愣,旋即,心中就油然生升起一股自豪,“何叔,這距離喇嘛溝還遠麼,像這樣走法,咱們還得走幾天才能到。”
“還有”交通員老何四下看了看,笑着迴應,“差不多四百來裡地吧,快了,像這樣再走個四五天就到了,你們幾個誰會騎馬,趕緊跳上去適應適應,從明天起,咱們找幾個會騎馬的弟兄,輪流騎着它當斥候,咱游擊隊的名頭雖然響,但是也不能老被別人殺到眼皮底下才發現他們。”
注1:精工表,二戰期間日軍最常見的軍用手錶,用料便宜,但結實耐用,作爲戰利品,很受八路軍基層幹部的歡迎,而日方中上級軍官,則更喜歡私人掏腰包購買瑞士表來彰顯身份。
注2:在太行山上,創作於1939,原詞即爲,裡邊的自由之神指的是古希臘神話中的盜火者普羅米修斯,由此可見,爭取全民族的自由,原本就是當年大多數**人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