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張鬆齡笑着搖頭。周黑炭今天表現,的確有點兒得意忘形的味道。然而,這一年多的人生經歷卻告訴他,今天的事情絕對不會象彭學文說得這樣簡單。至少,這不是答案的全部!
“怎麼?”彭學文對張鬆齡的淡然態度有些不滿意,皺了下眉頭,將聲音提高了幾分說道,“難道我說得不對?!他現在這幅樣子,怎麼可能聽得進任何人的話?!我勸你還是省省心,先別管周黑炭的閒事,多想想自己怎麼脫身吧!他今天那杯酒,可是一端起來就沒想着放下去!”
“脫身?”張鬆齡又是一聲輕笑,“脫什麼身?有你彭學文在這兒,他還敢跟我動武不成!”
“那是!”彭學文被拍得好生舒服,得意洋洋地點頭。猛然看見張鬆齡臉上詭秘的笑意,又迅速改口,“我的面子,也不一定總好使。至少在撤出黑石寨這件事上,他不可能聽我的。”
“不聽你的,他還能聽誰的!難道他除了你這條線,還找到了別的門路不成?!”張鬆齡故意做出一幅茫然的樣子,瞪大了眼睛繼續追問。
“就憑他?被人賣了還幫人數……”彭學文不屑地撇嘴,話說了一大半兒,才意識到自己居然不小心上了對方的當。趕緊又將話題往別的地方扯,“他那人犯起混來,向來不管不顧。你跟他打交道不是一天兩天了,應該知道他是什麼德行!”
“他原本是挺簡單的一個人!”張鬆齡笑着搖頭,“不過人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這才幾天沒見,我就差一點兒不認識他了。也不知道是哪位高人在背後給他出主意,你知道麼?我的彭大專員!”
後半句話與前面的意思截然相反,讓彭學文着實有些措手不及。將手擺了擺,大聲抗議,“你這人怎麼這樣?我要是想扣下你,今天就不出面幫你擋那杯酒了!”
“說起這事兒,我還真得好好謝謝你!否則,當時我和周黑炭兩個都無法下臺!”張鬆齡又笑了笑,彎下身體,恭恭敬敬給彭學文來的一個九十度的鞠躬。
後者被他嚇了一跳,敏捷地向旁邊閃了一步,然後伸雙手攙扶,“不客氣,不客氣。咱們兄弟兩個還整這麼多虛的幹什麼?”
“還得感謝你拼着自己的前程和性命不要,趕回來幫我對付小鬼子!”張鬆齡向後退了半步,躲開彭學文的攙扶,緊跟着又是一個九十度的深鞠躬。
“我,我不是也得到好處了麼?!”彭學文不肯受他的禮,再度向旁邊閃開。
“這第三個躬,是感謝你這些天來對我的忠告!”張鬆齡的腰彷彿上了發條一般,剛彈起來就又彎下去,“雖然我沒聽你的話,卻知道你出於一片好心!”
“我…”彭學文被他徹底折騰得沒脾氣了,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迴應,“好吧,好吧!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行了吧!剋扣應該分給紅鬍子的戰利品的主意是我出的,爲的就是把你給引到這兒來!不過,我可沒想擺什麼鴻門宴。只是覺得有些話應該跟你說得更明白些。誰能想到周黑炭這廝現在攀上了高枝,什麼事情都不肯再跟我商量!”
“攀上了高枝,攀上了誰家的高枝?!”張鬆齡終於不再給彭學文鞠躬了,皺緊眉頭,大聲追問。
“表面上是二戰區北路軍第二百一十一旅的孫蘭峰,背地裡,誰知道還有那隻手伸了過來!”彭學文也終於不再賣關子,搖搖頭,嘆息着迴應。(注1)
這句話並不完全屬實。第二百一十一旅是傅作義的班底,也是眼下距離黑石寨最近的一支國民革命軍主力。但是傅作義本人並不熱衷於收編綠林隊伍,二戰區北路軍司令部也不會輕易跟拆軍統局的臺。真正在在拆軍統局臺的是中統,並且做得非常肆無忌憚。然而這些狗屁倒竈的事情,他並不想跟張鬆齡說得太清楚。畢竟後者現在已經加入了八路軍游擊隊,屬於軍統今後的主要防範對象。
好在張鬆齡也沒有繼續咬住這個話題不放,又想了想,低聲問道:“黑狼幫已經被二戰區北路軍給收編了?什麼時候的事情!你們軍統局呢,就對這件事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上頭可能另有想法吧!誰知道呢!”彭學文嘆了口氣,回答聲裡隱隱帶出幾分無奈。“眼下週黑炭還在跟北路軍的代表討價還價,估計一時半會兒還答不成協議!”
“噢!”張鬆齡點點頭,再度將目光投向了窗外,“怪不得周黑炭今天跟我說話時,底氣那麼足!”
“二百一十一旅的代表,就住在斜對面那棟小樓裡。周黑炭指揮部也設在裡邊,隨時都可以接受他們的指點!”彭學文走上前,對着不遠處另外一座小樓指指點點,聲音低沉而又冰冷。
窗外的夜色漆黑如墨,斜對面的小樓裡,此刻卻是燈火輝煌。幾個身影在二露的窗口晃來晃去,對這邊一點兒防備都沒有,或者說根本不屑一顧。如果在張鬆齡和彭學文兩人的位置上架一杆步槍…….
算了,他們畢竟還是友軍!用力搖了搖頭,張鬆齡將突然涌入自己腦海的荒唐想法甩出體外,“二百一十一旅那邊,許了周黑炭什麼好處?!”
“應該是一個獨立營的番號吧!”彭學文有點兒跟不上張鬆齡跳躍的思維,想了好一會兒,才低聲回答,“也許還加上一些其他條件。我不太清楚,他們完全把我排除在此事之外!”
“你們那邊呢?黑石寨是你帶人和周黑炭一道打下來的,照理兒,也是你近水樓臺先得月纔對!”張鬆齡略作斟酌,繼續追問。
不提這事兒還好,一提起來,彭學文心裡頭就更覺得涼窪窪一片。又長長嘆了一口氣,很是憤懣地迴應,“察哈爾北路游擊隊司令,跟我一起,負責在黑石寨附近開闢敵後游擊區!”
“就這些?!”張鬆齡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所謂游擊隊司令,聽起來名頭響亮,實際上卻非常不靠譜。手中有一個排的兵力,官銜就可以是司令。有一個連的兵力,也可以是司令,如果手頭掌握了一個師,官銜還是司令。相應地位等級,完全靠當事人自己所掌握的實力而確定,與國民革命軍的正規職位和軍銜沒一點兒關係。至於軍餉軍糧,器械補給,恐怕大部分也要依靠自籌,國民政府方面“愛莫能助”!
換句話說,彭學文的上司根本沒拿周黑炭當一盤菜。隨便給了個游擊隊司令的名號,就將其給打發了。也難怪周黑炭毫不猶豫拋棄了軍統局,轉而接受了第二百一十一旅方面的拉攏。
“主要是重慶那邊距離這裡太遠,局裡頭即便想多給周黑炭一些支持,也鞭長莫及!”儘管心裡頭對高層的決定很不滿,彭學文依舊主動替軍統局辯護。
“你呢?!”張鬆齡理解地點點頭,然後繼續追問。
“不是跟你說過了麼?專員!察北行政公署專員!”彭學文的迴應裡透着股子不耐煩,但更多的是懊惱。周黑炭不肯接受軍統局伸出的橄欖枝,他這個所謂專員,就差不多成了光桿司令。無論心中有多少奇思妙想,都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反而不如沒升官之前,當鐵血鋤奸團的團長舒服。至少,那時他想幹點兒事情,能拉着上百號人跟自己一起動手。
“我只聽周黑炭專員長,專員短的叫你。真的不知道你當了什麼專員!”張鬆齡聳聳肩,笑着解釋。
“那現在呢,知道了不?滿意了不?”彭學文狠狠瞪了他一眼,悻然追問。
“對不起,是我讓你受了牽連!”張鬆齡沒有直接回答,想了想,很鄭重地向他表示歉意。
“與幫不幫你無關!”彭學文不想賣人情給他,搖頭否認,“我還有別的任務,頂個專員的帽子,比較好辦事兒!真的,你別拿這種眼光看着我,好像我就喜歡騙你似的!”
張鬆齡輕輕嘆了口氣,沒有接茬。彭學文卻突然想起了什麼事情般,四下看了看,將聲音壓得極低,“你小子在二十六路時,是不是得罪過什麼人?”
“得罪人?此話怎講。我一個小連副,無權無勢的,能得罪什麼人?”張鬆齡被問得一愣,皺着眉頭回應。
“那就怪了!”彭學文低聲沉吟,然後又迅速搖頭,“算了,咱們不說這些了。你來之前,紅鬍子有沒有跟你提起過其他預案。我是說,如果周黑炭死活不肯撤離縣城的話,你們游擊隊準備怎麼辦?!”
“周黑炭幫過游擊隊大忙,游擊隊不會眼睜睜看到他被人圍攻,卻袖手旁觀!”張鬆齡想都沒想,非常坦誠地回答。隨即,再度將話題引回自己身上,“你是不是覺得我可能得罪了哪個大人物才跑到草原上避禍的?或者說,你最近又聽到了什麼風聲?!”
“沒有,我只是隨便那麼一問!”彭學文笑了笑,輕輕搖頭,“周黑炭因爲一個營長的職位就翻臉不認人,你倒好,放着正規軍的中校不做,偏偏跑到紅鬍子麾下做什麼隊長。真不知道你怎麼想的,算了,人各有志,沒法勉強,將來你自己不後悔就好!”
說罷,再不理睬張鬆齡,將頭趴在窗戶上看外邊的夜景。
幾顆流星恰巧從天空中劃過,帶着靚麗的焰尾,投向不可知的北方。
北方,寒風漸起,有狼在風中長嗥!“嗷——嗚嗚,嗷嗚嗚——嗷嗚嗚——”。孤獨而又蒼涼!
注1:二戰區北路軍,傅作義部在抗戰初期的番號。孫蘭峰時任第二百一十一旅旅長。後任第三十一師師長,第三軍軍長。抗戰後期從日寇手中奪回了大片土地。1049年響應傅作義號召,在綏遠率部起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