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客棧陷入靜寂,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後纔有人打破沉默,激動地抖着嗓子,壓抑着聲音不確定地問:“這就……走了?”
如同滾水傾入沸油,死裡逃生難以置信的房客們紛紛衝出門外。
傳說的如狼似虎窮兇極惡呢?趕盡殺絕草菅人命呢?
劫後餘生人人激動,樓上樓下鬼哭狼嚎。一個人高馬大的健壯漢子仰天長嘯:“老子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從此大口喝酒大塊吃肉誰也別攔我!”
一個穿得花團錦簇的胖子豪爽地拍胸脯:“相逢即是緣,各位兄弟,樓下客人的賬我包了!”旁邊僕人愣呵呵問:“樓上呢?”胖子氣急敗壞:“閉嘴!樓上那麼貴!”
一聲痛叫緊接着咚地悶響,地上一個黑臉漢子捂着屁股爬起來崩潰怒吼:“誰!誰他媽把我推下來的?”
天字三號房是四位腰間佩劍的姑娘,唧唧噥噥互相咬耳朵:“哎呀那幾個殺手真俊!尤其中間那個!好帥!想嫁!”天字四號房是三位同樣腰間佩劍的青年男子,嘴角抽搐不忍卒聽:“那是十三殺!十三殺!看臉不要命的女人!呵!”嘴角抽到得最厲害的嘲諷:“東彩虹帥不帥?想不想嫁?看你們這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有人喜氣洋洋呼朋喚友:“走走走!咱哥幾個去吃最好的館子喝最陳的酒點最貴的姑娘!”緊接是店主焦頭爛額的嘶喊:“客官您還沒結賬!客官!客官……”
一片魔音灌耳中東彩虹早已當機立斷閃身進了天字二號房。
木板有些老舊,踩上去時而嘎吱作響,窗戶大敞,滿室陽光,翠色藤蔓蜿蜒到窗櫺,瀟瀟背對房門憑欄遠眺;,滿頭黑髮結成幾十餘條細辮子,辮稍繫着紅頭繩,間或綴着顆明珠玉石,色彩斑斕煞是好看。八仙桌上放着一盤子冷卻的魚蝦,黑貓十五正頭都不擡地大快朵頤,發出心滿意足的呼嚕聲。
十五大概因爲伙食好營養好,從頭到尾每根毛尖兒都黝黑髮亮,東彩虹順手擼了一把,在它露出一口細密鋒利的尖牙咬上來之前瞬間縮手,就勢靠在桌子邊緣,屈了一條腿,抱起雙臂盯着瀟瀟的後腦勺發呆。
人間這麼大又這麼小,以爲從此錯過的風景在下一個轉彎處乍然重逢。
難怪他和瀟瀟明明萍水相逢卻總有似曾相識之感,原來的確是故人。
他輕輕噓一口氣,愉快挑眉:“竟然真的是你。”
瀟瀟疑惑轉身,前一晚兩人才在美食雲集的安定巷從街頭吃到街尾,大飽口福盡興而歸,這酷似舊友相逢的語氣是怎麼回事?
東彩虹:“……”
頂着一頭小辮子的如果是個美人,自然鮮妍靈動,但如果是個高低眉塌鼻子還大小眼的醜女, 則加倍的古怪和麪目可憎。
饒是他對美醜並不看重,也承認如果對着這麼一張臉哪怕面對珍饈滿席也有點影響食慾。
東彩虹:“打擾了。”
“哎哎……”瀟瀟趕緊揭了麪皮拉住他衣袖,“逗十五玩……我們以前見過?”搖頭否認:“我如果見過你,不會不認得。”
這樣的一張臉哪怕只是擦肩而過,也令人印象深刻。
東彩虹一根一根扳手指頭:“很久很久以前有人用一個銅板就能買好多的琉璃珠子,換了兩包熱騰騰的炒板栗。明明約好吃糖蜜糕卻影子都不見,現在又說不認得我……”
瀟瀟幡然醒悟,鼓手歡呼:“你是方洛小哥哥!”
十幾年斗轉星移,小小孩童長成風流少年,相貌已然天差地別,認得出纔怪哉。她幼時扎辮子用紅繩紅琉璃,後來才改做瑪瑙翡翠各色小珠子,每到囊中空空時候,隨便拿一顆就能抵賬。而這聰明機智則來源於:離朱離朱,那個小哥哥說琉璃不值錢的,我要換掉!
從此有了一匣當備用頭飾的珍珠瑪瑙。
她喜出望外地原地轉個圈,一頭小辮子跟着飛起來,興奮溢於其表,“你改名字了?我們當天晚上就走啦,來不及通知你,我還在你家大門外放了一束楊柳和一包桂花糕!”
楊柳寓意離別,免得人家第二天真的苦等。
東彩虹無聲嘆氣。他當年什麼也沒見到,連枚柳葉也沒有。大概早被勤勉的管家老伯當垃圾打掃得乾乾淨淨。
下意識地招了招手,待瀟瀟歡歡喜喜地近前,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面帶欣慰,“很好,小丫頭變成大美人,還養了一隻厲害的寵物。”
不論小丫頭還是大美人,似乎有着了不得的背景,他卻無意深究。
十五把食物一掃而空,連碟子都舔得光光的,這才跳下桌子踱到瀟瀟腳邊,不慌不忙地扒着她的衣裳往上爬,瀟瀟一把抓起來蹭了蹭臉,舉過頭頂:“胃口不錯,介紹一下,這是方……東哥哥,英雄豪傑,名揚天下!”
矯健苗條的十五扭了扭懸空的後半身,對明顯不是口中食的英雄豪傑毫無仰慕之心,淡定地打個呵欠。吃了這麼多,毛肚皮依舊平平坦坦毫無變化,彷彿之前的魚蝦都填進了無底洞。
東彩虹飛快擼一把左右搖擺尾巴尖,十五懶洋洋睨了他一眼,飽腹之後十分懈怠,意思意思地露了露爪鉤,然後順着瀟瀟手臂爬到肩膀,盤成一團打起了瞌睡。
瀟瀟歪頭不解:“這卻稀奇,十五對別人可沒這麼友好,莫非貓也看臉?”
東彩虹道:“它這麼聰明,大概知道我們是舊相識。”悄悄地又擼了把毛茸茸的貓脊樑。
他身上有種清爽氣息,猶如山間草木流泉,熟稔自然,打呼的十五抽了抽鼻子,愜意地翻個身又睡過去,帶起一股淡淡的蝦肉微腥鮮香味道。
葉紅薇何以不戰而退,其他人如墜雲中霧裡,東彩虹則心知肚明。
他嘆了口氣,“這次多虧你。許玄向宏兩個尚可以應付,葉紅薇卻十分棘手。如果十三殺都如嶽白嶽葉紅薇那般強,恐怕雲大教主早已一統江湖了。”
瀟瀟轉開頭:“嶽白嶽雖強,也並非沒有敵手。其他人蔘差不齊,多數是許玄向宏的水準。十三殺雖號稱十三人之多,堪爲心腹膀臂的,也無非那麼三五人而已,其他皆不足爲懼。”頓了頓,低聲道:“我不知道他們在找你。”
十三殺找過顏玫瑰,自燕子樓事件後,已轉爲嶽白嶽接手。在此之前從未聽說東彩虹也是目標人物。
東彩虹道:“沒什麼,我正要尋他們的晦氣。”蹙眉不解,“貌似死了一個亓皓秋,他們並沒有放在心上。”
瀟瀟啞然一笑,眼色微冷,“不過是一條豺狼,青龍會虎豹成羣,少他一個有什麼要緊?”
雲香魂喜歡收藏,昂貴的端硯,徽墨,宣筆不勝枚舉。閒暇時候他不是逗鳥就是作畫,畫功居然不錯,有幅泰山圖就掛在大廳中堂。如果他不是人人聞之膽寒的青龍會少主,大概會成爲有名的畫匠。
亓皓秋投其所好,沒想到把命也投了進去。
客人大多散去,幾個驚魂未定的夥計拾掇散亂的桌椅,店主聽見篤篤腳步聲響,擡頭見兩個年輕男女下樓,條件反射地堆起一臉笑容:“客官結賬?”
雙方對峙時他正在跟夥計們聚團發抖,眼都沒睜。廢話,聽說十三殺動不動就要滅門的。
瀟瀟大方地將五十兩銀子放在櫃檯上:“老闆你受驚,不用找了。”
店主看看旁邊含笑不語的翩翩少年郎,再看看正對着的這張佈滿深深淺淺的麻子的扁平大臉,一肚子恭維奉承話艱難地在舌尖上打轉。
瀟瀟滿臉期待轉爲失望,委委屈屈問同伴:“他是不是嫌我醜?”
東彩虹不理她的惡趣味,轉身出門。
瀟瀟羞澀狀地一手掩面,回頭看看呆如木雞的店主夥計,放下胳膊咧嘴一笑,滿臉麻子愈發矚目,饒是店老闆閱人無數也有些招架不住,咳嗽一聲提高嗓子吆喝:“都傻呆呆地做什麼?該幹嘛幹嘛去!”
幾個呆頭鵝似的夥計撣撣一身雞皮疙瘩,悻悻而退。
日光朗朗,照在層層疊疊的琉璃瓦檐上閃閃發亮。碧音閣筆直聳立,居高臨下俯瞰全城。樊喑收回目光,垂首呷一口手中清茶,簡行饒有興致地探着半個身子,左邊臉頰旋着個小酒窩,很有幾分孩童的稚氣天真,說出的話卻是:“小葉要被挖牆角了,哈哈哈哈哈!”
樊喑失笑:“你好像很高興?”
簡行即刻否認:“我沒有!”託着下巴笑嘻嘻:“只是沒見過小葉發急發愁的模樣,想瞧個新鮮而已。”
小葉這個人,彷彿天生少了七情六慾,不見他笑也不見他惱,不急不躁,永遠那麼冷心冷性,倒是適合青燈古佛地出家當和尚。簡行一直覺得,那些禿驢動輒高深莫測宣稱什麼“施主夙有慧根”什麼的,說給小葉聽再合適不過。至於爲何他最後終於沒有去做禿頭和尚,簡行斷定,是瀟瀟拖了後腿。就好像一隻蒼鷹揮着翅膀想上天,奈何尾巴上墜了塊石頭。瀟瀟就是那塊頑石,又笨又重甩不開掙不脫。
樊喑禮貌地表示,他說得很有道理,天色不早可以回去睡了。
簡行看看外頭的青天白日,打個哈欠,張開四肢撲到厚厚軟軟的大牀上,打了兩個滾,居然就地睡過去了。
樊喑:“……”
嗒嗒叩門聲響,有人無聲而入,將厚厚一沓圖冊放到八仙桌上。樊喑頭疼地按太陽穴,等到一隻烏黑的八哥大搖大擺從窗子飛進來啄了啄簡行的頭髮,見對方沒反應就乖乖立到房樑上,也將小腦袋埋到翅膀底下打盹的時候,就覺太陽穴抽疼得更厲害了。
他輕輕一嘆,認命地翻閱資料。放在最上面的是一張男子畫像,容貌妍麗藻飾繁多,衣襟斜插一枝玫瑰花。
樊喑嗤之以鼻。哪個傻瓜居然把顏玫瑰畫得娘們兮兮,真人的氣質風度沒有表現出半分?畫裡這個只配扔到倌倌樓做個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