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父子和幾個隨扈以及十幾匹馬守在山下一個破敗村落,如果不是傅麟再三叮囑,早已衝了上去。
“事出匆忙,我們還未探清底細,”那個緊隨慕容白、蜂腰乍背的英俊男人解釋,“我們以焰火爲訊,如有危機,還望你們護送這些人和馬匹回城,我們在公子府邸匯合。”
秦氏父子雖然心急如焚,更怕自己亂了慕容白的籌謀部署,只得一迭聲答應。他們心神不寧度日如年,忽然看到一道焰火升空,表示一切順遂,不由大喜過望。須臾人影幢幢,往山下而來,背後是濃煙滾滾。
兩人再忍耐不住,搶上前迎,就見人羣中秦桑兩手被一條布帶扎着,一個年輕兵士攥緊帶子的一頭拖着她走,而她則髮髻散亂不斷掙扎。
秦浮生瞪大眼,驚道:“做什麼要綁她?鬆開!快鬆開!”
那年輕兵士額上冒汗,手勁重了不忍,輕了無用,正在撓頭,見了秦浮生如蒙大赦,火速將帶子塞到他手裡,叮囑:“抓緊!”一溜煙就跑沒影了。
秦浮生茫然,下意識牽着,險些被妹子扯一個跟頭,秦桑見力道鬆動,奮力一掙,往後便跑。秦老爺子一句顫巍巍的“桑兒”未及開口,就見女兒分花拂柳目標明確,衝過去一把抓住了與慕容白隔着丈餘距離指指點點說着什麼的傅麟。
秦氏父子一起呆住。
傅麟怒喝:“周易!”
一溜煙跑掉那個兵士在遠處揚聲喊道:“老大我在!我已經把人交給秦公子了!”
傅麟愈怒:“滾過來!”
那個兵士灰溜溜又跑回來,周圍人哈哈大笑。
秦老爺子面目呆滯,慕容白到了身邊才驚覺,深深施禮:“三公子。”
慕容白還了一禮,溫聲道:“秦小姐受了驚嚇,昏沉不辨,好生調理休養即可。我稍後給伯父開個方子,您着秦公子到醫館取藥,三日後便有好轉,請安心。”
秦老爺子連連稱謝,秦浮生感激仰慕,拱手道:“日後三公子閒暇,請千萬往魯地一遊,使我秦氏能略盡地主之誼。”
慕容白道:“秦兄客氣。”
衆人齊聚,慕容白讓秦浮生點了秦桑幾處穴道,做兄長的這才把妹子從傅麟身上扒下來。這小村子深在山腹,人走的走散的散,就剩一戶耳背眼花的老兩口和一隻老得肉都咬不動的土狗。周易遵照吩咐,帶了兩個弟兄偷偷送了糧油米麪米酒碎銀,堆在破舊的門外,連人帶狗都沒有驚動。
秦老爺子看傅麟一表人才,心甚中意,想自家閨女抱着的男人自然是自家女婿,捋着鬍子打聽:“敢問傅兄弟年齡幾何?父母雙親居於何處?有無兄弟姐妹?”
慕容白早率幾名貼身侍衛如飛而去,傅麟留下善後,這邊與秦浮生略交代事情的來龍去脈,爲免秦家遭到禍患,隱去青龍會雲香魂相關,撿些沒要緊的說了,聞言委婉地道:“秦姑娘驚嚇過度,一直將我錯認爲秦公子。”
秦浮生暗暗給老父使眼色,妹子別有心思,切勿擅作主張。
秦老爺子怏怏住嘴,和兒子一樣,老人家要的是女婿,不願找個神仙擱家裡供着。小女兒花容月貌已經招了不少狂蜂浪蝶,小女婿再來一波他怕自己這老身子骨經受不住。而況男子漢大丈夫闖蕩江湖揚名立萬,臉要那麼好看幹什麼,能當飯吃還是能當銀子花?
然而想到慕容白,老爺子斜了眼兒子,幽幽一嘆,同爲人子,有人長得還行功夫也還行,有人長得特別俊本事特別大。世道不公。
秦浮生後頸發涼,伸手摸了摸,一轉頭,正與父親目光對上,明明白白看到一絲嫌棄,不禁錯愕:我做錯了什麼?
秦老爺子送銀票被拒,跟兒子商量了一下,安排人從山東府運來八百匹鉤花棉緞,花紋樸拙富麗布料厚實垂墜,既軟又暖,做秋冬衣裳再合適不過。慕容白欣然收下,自留少許,送聖上、淮南王及錦墨各五十匹,其餘均悉數轉贈東宮、相府、學士閣及錦衣衛。
十餘日後,秦氏三人來訪,顏玫瑰亦能下牀走動,於是慕容白在讓廚房做了些拿手小菜招待。
長桌一端慕容白顏玫瑰傅麟,一端秦家三人,丫鬟阿雪與小廝安亭各在兩邊侍立。
顏玫瑰深紅素服,長髮挽成一束,這些日子藥汁摻着鹿茸山參流水價吃下去,臉上終於有了血色。安亭熟稔地拿了個軟靠放在他座椅背後,待他坐好,阿雪盈盈上前,放下一盅蔘湯,顏玫瑰擡手喝了,不易察覺地皺了下眉心。左邊慕容白正與秦老爺子搭着話,視線不轉,順手往他嘴裡塞了顆蜜餞梅乾,右邊傅麟輕車熟路拖過一碟子葵花子給他剝殼。
活生生一副金枝玉葉嬌生慣養圖。秦老爺子被腦海浮現的想法嚇到,趕緊喝口茶水壓壓驚。
已無大礙的秦桑終於見到夢想中的情郎,秦浮生也終於見過傳說中的妹夫,兄妹二人對視一瞬。
秦浮生目光詭異:小妹,你確定以後要給你男人剝葵花子?
秦桑駭然:這種事不應該是夫君爲我做的嗎?
秦浮生眼神示意:他像給你剝葵花子的男人嗎?
秦桑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不不!
秦浮生嘴巴努努:這是個得用金山銀山富養、打疊起十分精力照顧的絕色美人,你確定求得來、守得住?
秦桑瘋狂搖頭:有三公子這等人物護着都會偶爾被別人撓一爪子,我等尋常百姓不敢癡心妄想。
他兄妹眉來眼去暗通心曲,交流居然毫無障礙。顏玫瑰一手支頤,原本漫漫然聽慕容白說話,這時挪過眼來,微微笑道:“秦姑娘,你怎麼了?”
正搖頭的秦桑驟然僵住,俏臉一紅,下意識掠了掠鬢髮,細聲道:“沒……沒什麼……”理智上明白對方可望而不可即,然而緋色滿頰,半晌才按捺住芳心亂跳偷眼去瞧。
顏玫瑰並沒有跟人搭訕的興趣,隨口一句就轉開注意,揀着剝好的葵花子跟傅麟頭挨頭閒聊。
秦家小姐面上紅暈未褪,腦子一空,伸手在擺放在對方面前的小半碟葵花仁裡抓了一把。
顏玫瑰和傅麟齊齊擡頭看她,一雙眼璀璨似月夜繁星,一雙眼沉凝如澄塘照影。
秦浮生在昏了頭的妹子腿上狠狠掐了一下。秦桑只恨沒有地縫鑽進去,緋色雲霞迅速蔓延到耳上及頸後,當真是豔若桃李:“謝……謝謝?”
顏玫瑰笑道:“秦姑娘也喜歡葵花子?這是小白在正江路的胡家老店買的,整條街他們家的炒貨味道最好。”慕容白伸出手臂搭在他肩頭,勾脣以示贊同。
秦桑嬌嬌柔柔“嗯”了一聲。
安亭連忙叫外頭的小廝又端了一份葵花子過來,左右看了看,果斷放在秦浮生手旁。
秦浮生:“……”
他緩緩擡眼,看向安亭。
眉清目秀的少年面孔尚且存些稚嫩,黑溜溜的眸子困惑回望。
秦姐姐喜歡吃葵花子,秦哥哥幫忙剝殼,沒毛病。
秦浮生斜眼看妹子,妹子正襟危坐默默喝茶,再斜眼看始作俑者,傅麟熟練地剝瓜子,手指翻飛,那叫一個又快又好。
秦家公子心神俱疲。
丫鬟小廝送了膳盒進來,一樣一樣放在案上,酥子雞,膾鱸魚,新鮮蒸蟹、牛羊鮮,豌豆黃,糯米糕,蓮子羹,口味都偏清淡,赤橙黃白,煞是好看。秦老爺子捧起蓮子羹嚐了一口,稱讚無已,就手喝得乾乾淨淨。
菜過三巡,慕容白道:“你們可曾聽說過一個叫臺九的人?”見衆人搖頭,悠悠道:“據說他是天竺人,十幾歲時投到何肖辭的門下,佩一雙修羅刀,功夫很好。”秦浮生忽然插口:“十三殺也有一個天竺人。” 傅麟道:“亓皓秋。排名中上,倒有些鬼蜮手段。”秦老爺子臉上一冷:“聽說他爲了個什麼寶貝毒死殺了一個員外全家老少,後來死在東彩虹手裡,果真惡有惡報。”
秦浮生道:“東公子少年英俠,江湖仰望。”
傅麟道:“何肖辭是東彩虹的授業恩師。”
除了慕容白,其餘人均是一愣。顏玫瑰蹙起眉頭:“臺九?功夫有多好?”慕容白頓了一頓,放下竹筷,低眸道:“他在何肖辭死後,殺了他的女兒何芳秀和另兩名弟子周樂和程笑彬,然後一把火將太白山莊燒成白地。”
山爲五嶽,劍有肖辭,何肖辭一代名宿,刀劍雙絕,誰想身後竟如此悽慘。顏玫瑰眼中寒光一閃,“這麼大的事,怎的一點消息都不曾聽說?”
天子峰實在偏僻,何肖辭又隱居多年,是故慘案發生,竟無一人知情。
當時東彩虹身處遼東,此後整用半年才查明真相,追殺臺九自大理直至額爾納天竺邊境,臺九重傷墮河,其時正值嚴冬,他絕無可能生還。
慕容白道:“你也許聽說過康俊生?”
顏玫瑰頷首。秦老爺子和秦浮生也都點頭。那是個很奇怪的人,好似一夜之間忽然出現,用一雙很奇怪的刀,刀刃是鋸齒狀,把慣用暗器的大盜齊勝冰的十根手指切得一隻不剩,迫得他一頭撞死。
齊勝冰雖是盜賊,也算得是劫富濟貧,而且極少傷人性命。慕蘭白道:“我若沒了十根手指,也委實不願再活下去。我一路追查到沂陽,據說古時有名的美人褒姒籍貫就是那裡……”
沂陽是東彩虹的出生地。
他已將康俊生的身份來歷查個明白,若不是在沂陽耽擱一段日子,焉能追失了對方的蹤跡?
“康俊生就是臺九。”他垂首轉動茶盞,意味深長地道:“一人雙面,倒也平常。”
顏玫瑰眉頭一動,神情有些微妙。
秦桑雙手捧着茶盞喃喃道:“何芳秀?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傅麟道:“佳人立東風,一夕芳草秀。”
坊間流傳一本八卦小冊子,叫做《鳳求凰》,記錄在冊的大多是英俊多金的世家弟子,首頁自然非顏玫瑰莫屬,最末頁則是個俊俏郎君,背身側首,左刀右劍,顧盼間自有一股英氣。
明眼人一望便知,這分明是女扮男裝,然而能扮得這般恣意瀟灑的卻是少見,故而都是哈哈一笑,沒人較真。
東彩虹當初也是哈哈一笑,指着畫冊:“師姐!阿秀!”
“碧階生春韭,羅衣人如舊。佳人立東風,一夕芳草秀。”
白牆黛瓦,竹葉青青,那人斜倚垂柳,懶懶屈起一條長腿,落日熔金裡滿目流光:“小白,這是你阿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