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皇朝靖和五年。
齊青玉倚在小溪旁,靜靜地看着潺潺水流。
這一世長兄年輕輕輕已貴爲九江提督,幼弟十歲已是解元,而父母健在、族親安康各有所依,應該算是名利雙收,光宗耀祖了。
就連她自己,也嫁給了這世上最好的男子。
即使立刻死掉,也是心滿意足。
可齊青玉心裡還有些依依不捨,她想不透,爲什麼李宇軒會突然逝世。
人生的路這麼長,他只陪了她四年,就撒手人寰。
生命無償,這個結果她認命。
只是不由自主會去想上一世,難道他的命也這麼薄,只活了二十八年麼?
所有人的命運都可以逆轉,老天爲什麼要將他摒除在外?
而千里迢迢的京城中那位,你爲什麼一直後宮空虛,不選秀也不立後?
齊青玉覺得自己的心已經死掉。
她褪下繡鞋白襪,把蓮足蕩在清涼的溪水中,讓自己有一種明顯的她還活着的感覺。
已經過了七七四十九天,縞素還沒解下,仍舊白衣盈身。
她命人修築的雙人墓穴,日夜趕工,馬上就修好了。
齊青玉已經下了決心。
與其獨善其身,不如與他一起長眠地下。
十日後,萍玉山的紫芽峰下開鑿的墓穴已經完工。
齊青玉選了八月十五這日,秋高氣爽。陽光明媚。
紹風與蕭四娘一起陪着盛着殮裝的齊青玉走向了萬年不腐的雙人烏木棺槨。
經過特殊處理的李宇軒的遺體,安祥地躺在裡面。
如若有知,不知道會有何感想。
“你們是我的知交,我心已決,此事無須再與別人道。”齊青玉回眸,沉靜如止水的明眸,瞥過眼圈通紅的蕭四娘,淡淡地落在紹風身上。
“他生平所學,皆教授與你,若他日遇見可造之才。可收爲弟子。磨礪一番後再爲蒼生謀福。”齊青玉交代着後事。
“六姑娘……”紹風強忍的悲痛。一開口就一發不可收拾,哽咽難語。
“妹兒,說真的,你打算怎麼弄死自己。你還沒說?”蕭四娘翻了個大白眼。忍不住煞風景。
這種生離死別的戲碼。她最不愛了。
齊青玉笑道:“不告訴你。”自殺的方法太多了。
就是懷王教的,只要用一支五寸長的銀針,全部末入身體一個要穴。不到半個時辰,心跳就會慢慢停止跳動。
那便是死人了。
“你不說,我還不樂意知道呢。這人生多快活啊,幹嘛要殉情。”蕭四娘酸溜溜的,忽然瞪着紹風,“你說,若我死了,你會不會效法?”
“會。”紹風深了齊青玉一眼,才情深不悔地望向蕭四娘。
蕭四娘一聽,立刻與紹風打鬧起來。
離別的傷感被沖淡了不少。
齊青玉緩緩環顧了四周一眼,再見了。
朱脣含笑,慢慢步向棺槨。
在她躺進去那刻,蕭四娘哭了,肝腸寸斷的哭泣聲令人心中生出澀意。
齊青玉不由得苦笑,等她死了再哭不好?
存心叫她死前還要不自在。
齊青玉自發冠上抽出一根銀針,合上雙眼緩緩扎向胸前死穴。
突然臉上落下一滴水滴,齊青玉驚訝,棺木都已經蓋上了,爲什麼還會有雨水滴進來?
可明明是好天氣!
齊青玉驀地張大眼眸,漆黑中兩點星火閃爍,她心一窒,這種熟悉的感覺——“殿下?”
你爲什麼會在這裡!
“有件事你知道嗎?我也是在得知他離世的消息後方才知道,在某一個地方,我等一個人等了六十六年,算上這一輩子一共九十一年。或許更久。”
夏冰的聲音十分輕,可再輕也無法掩飾他的語氣裡濃濃的悲哀。
齊青玉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怔忡地望着黑暗他似在顫抖的眸光。
“齊青玉,你真的這麼恨我?寧願陪他一起死,也不願意問我一句,當年爲什麼會這樣做?”
夏冰站起來了,背過身去好像正在遠離。
“沒關係,我還可以等你。既然有前一世和這一世,那麼就該有下一世。”
齊青玉分辯不清心頭沉重的是什麼滋味,輕喃:不,下一世我不要做人了。就做一隻鳥。
“不,你欠我的,要還。”
“誰欠你的!”齊青玉倏地坐起來,腦袋一不小心碰着了棺槨,有點痛,而眼前一片漆黑,根本沒半點光芒。
“開棺!”外頭突然傳來紹風急喝的聲音。
齊青玉不自覺地皺起秀美的眉頭,不會真的是懷王來了吧!
她立刻躺好裝死。
未幾,棺槨果然被打開了。
一陣馬蹄疾奔又急速勒停的刺耳聲響後,有一道深重而又熾熱的目光驟然投射到齊青玉臉上,無端令她心頭一緊,像壓了座大山似的沉重。
當他幽黯的目光移近時,齊青玉又覺深秋變寒冬,渾身上下被冰寒之氣籠罩。
寒冷,並不會令她心煩,只是爲何她會覺得他的目光中帶着不可忽視的哀傷?
片刻後,齊青玉感覺到他伸手探了探自己的鼻息,閉氣,她早就學會了。
她會的,除了制簪都是他教的。
可是時至今日,她已經不會再去妄想他了。
“我後悔了,下輩子?若無,如何是好?我等了上百年,你卻一聲不哼就這樣陪他走了。早知,這江山不要。”
只是他知道得太遲。
上百年?剛纔還以爲她魔怔了,原來是真的?齊青玉平緩的心跳漸漸加快。
仁明珠會妖術。上輩子贏得他後,還能容忍他等我?
我不信。
齊青玉側身,凝着一旁面容安詳的李宇軒。
少將軍。
你說若他來了,要我一定跟他走,好好生活下去。可我不惹沾惹世俗,只想得到一方淨土安渡餘日。
你知道嗎,我想通了,你就是我的淨土。
所以他,我無恨,他也該無怨。
“爺。六姑娘呢?”突然間。隨着一片馬蹄聲驟然停下,虎嘯的聲音響徹整個山峰。
“沒了。棺木蓋起來吧。”他輕說,聲音已經恢復如常,清冷沉着之餘還帶着身爲九五之尊說一不二的威嚴。
“齊夫人和江侍郎就在在山腳下了。可惜了。”
齊夫人?他居然封了齊良玉當夫人!
“都是你磨蹭。若快來一步。恐怕還沒死的。”這是左靈茵的聲音,不知道在斥責誰。
“換你肚子揣着個小孩還能跑得快,我就服你了。”李子呸了一口。
“爺。齊永璋也從南韶回來了,已經接到密信,趕來這裡。”後到的鄭長歌歡快地說。
齊青玉差點按捺不住衝動想要偷看一眼。
他沒接話,大家沉默下來。
“生,要生了——”,李子突然尖叫。
齊青玉聽到,很多原本有序踏實的腳步亂作一團。這山上什麼也沒有怎麼接生,他們真是夠了。
齊青玉有些緊張,仔細地傾聽,居然不到半個時辰就聽到孩子呱呱墜地的聲音。
嬰孩與衆不同的啼哭聲令齊青玉心跳陡然漏了幾拍。
“是女兒,黃鶴,女兒呢!”
“那我們有幾個女兒幾個兒子了?”
“李子生了兩個一男一女,我生了三個二女一男,一共有四女二男。”
“不對,是二女三男!”
“也不是,二男一女,一男一女,加起來是三男二女!”
齊青玉渾身一哆嗦,簡直想衝出去拿針縫起他們的嘴!
“你們蠢啊,是三女二男!”終於有個說對的了。
齊青玉吁了口悶氣,伸出熱燙的手握住李宇軒和周圍氣溫一致的手掌,十分粗硬。
你爲什麼不給我留個念想,若我也有個孩子,我或許就能繼續活下去了。
她這一生,什麼也有了,就缺個孩子。
可李宇軒傷了經脈,不能人道。
山上陸陸續續來了很多人,一陣喧鬧過後,是無止盡的平靜。
她的棺槨並沒有被封起。
齊青玉懊惱地坐起來,瞪着空無一人的山谷,“你們這些人!”
死前,她要好好教訓他們一頓,讓他們要懂得尊重死者!
“夫君,等我一會,我去去就來。”
齊青玉深情地凝了李宇軒一眼,才站起來。
“他寫信給我,讓我來接你。可是蘇定康將信扣下許久,才輾轉到了我手上。”
耳邊倏忽傳來不陰不陽的聲音,齊青玉猝不及防,猛地轉身望向聲音的主子,這不是懷王還能是誰!
他不是離開了嗎?
“他讓我來接你,你最好的歸縮不是與他殉葬,而是——”夏冰沒說出口,他心裡有着一絲懼意,怕覆水終究難收。
他也不想去解釋上一世的事。
“不,我已經是他的妻子了。”
“根本沒拜堂!”夏冰突然發狠的將齊青玉揪起來,像貓一樣晃着。
“不要你管,我愛他,我就要陪着他,死活都不要你管!”齊青玉最恨這種姿勢了,“放開我!”
“行,隨我回宮。”
“不,我不要住籠子裡面。”
“相信我,在找到繼承人之時,我會帶你離開皇城。”夏冰聲音近乎乞求,他感覺自己已經不能再聽到她說個不字,情緒一點一滴在崩潰。
“謝主隆恩,但民女心意已決,請聖上成人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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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青玉放棄掙扎,傲然而淡然地注視着懷王。
“啪,啪,啪……”忽然,接連不斷的果子砸向齊青玉,軟甜的果子一砸就扁,紅色的紫色的果汁淋了她一身。
她偏頭,危險地瞪着果子砸過來的方向。
一羣小屁孩子興高采烈地拍着手掌,鬨堂大笑。
“快,老哥我又摘來一堆來,繼續砸!”爲首那個孩子看樣子只有十來歲,居然長得比齊青玉還要高了,從相貌上分辯,應該是黃鶴的兒子!
“你這小毛孩子,居然敢砸我!”齊青玉顧不得自己還被人拎着,一股怒火叢生,他爹都不敢對她說重話,他的孩子倒好,居然目無長者拿她尋開心了。
齊青玉抽出一根銀簪,追趕黃楚齊。
“左靈茵,你怎麼上來!”齊青玉追得氣喘吁吁還沒追上他,突然站定指着一處大叫。
“母親?”黃楚齊雀躍的表情瞬間凝固,頭也不敢回,雙足一點直接逃命。
其它小孩子見到頭領跑了,也是一鬨而散。
齊青玉將玉簪插回髻上,滿意地拍拍手掌。
左靈茵果然就是個女魔頭的存在。
她的身後,懷王陰沉的臉隱隱露出一絲笑意。可齊青玉接下來的動作,瞬間又將他拉進地獄——她躺回棺槨裡面了。
“小青玉,出來吧。他特地囑咐我一定要來接你,若是接不到你,我也沒臉面對天下蒼生了。”
你傻,你接了我回去纔沒臉面對天下蒼生。
齊青玉暗說。
一百年的等待,換來的不是有情人終成眷屬,而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她的心能不觸動麼。
不想騙別人,也不想騙自己。
“小青玉,后冠虛位以待,只爲你一人。跟我回去吧,完成他的心願。”夏冰口中苦澀,如吞黃連。
用一個男人的遺願去挽留一個本該屬於自己的女人,實在令人……他無法形容這種感覺,可他必須去做,任誰也無法再去忍受這樣孤寂的一個輪迴。
“全天下都知道我跟了他,你身爲一國之君娶一個寡婦,不太好。”齊青玉隨口掐了一個理由。
眼前已經浮現當日李宇協臨死的情景。
“寶兒,本想陪你一生一世,給你最好的日子,可惜我命薄,不能陪你走下去了。”
他這樣說,她聽着,哭着,叫着,求他努力與病魔戰鬥,別閉上眼睛。
他說他不行了,遺憾生命像流星,不能看到她的青絲變白髮。
齊青玉癡呆地看着他漸漸閉上雙眼,忽地又張開,一字一句地說:“若他來接你,跟他走。好好活着,就算爲了我。”
齊青玉再一次用力握緊李宇軒的手掌,我答應你。
大楚皇朝靖和五年,帝追封上將軍李宇軒爲武王,於福地修建武王祠供奉武王的靈位。
大楚皇朝靖和六年,帝迎娶齊家六姑娘,冊封爲後。
此後大楚朝在明君賢臣的治理下,開創千年難見的盛世。
史稱靖軒之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