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魯曼歷五六四年九月五日
利加斯王城
城郊夜涼如水,濃密的黑雲,遮住了明月,四野無聲,唯有山間的晚風,撫動樹枝,發出“沙、沙”的摩擦聲,倍添清幽。
驀地,急促的馬蹄聲,踏破重重夜幕,奔馳而來。一騎黑駒,恍若暗夜幽靈般,幾乎足不點地的向前馳去,速度好快,是匹千里良駒。馬背上一名女子,以精湛的騎術,配合愛馬。
黑絹般的頭髮,順風飛揚,寶石般的眼瞳,白色珍珠般的肌膚,即使在能見度極低的晚上,也無掩其驚人的絕代風華,杉木般挺直的身子,雄赳赳的戎裝,彷佛是雅典娜的再現。耳後風聲呼嘯而過,兩旁景物不住倒退,她思潮如涌,想起了一個時辰前,令她椎心難忘的事。
數聲慘叫劃破寧靜的夜空,“出了什麼事?”她自牀上一翻而起,只見西邊窗外一片火紅,照亮了整個天空,顯是發生了大火。大氣之中,強烈的兵氣,刺激着皮膚,加上越來越強的兵器交擊、士卒殺伐之聲。她立刻明白,發生什麼事了。
推測的事實,馬上得到了印證,房門被推開,父親一身戎裝,出現在門口,黃金盔甲上的鮮血,說明了國王到此的過程。
“父王!到底在做什麼?”
“有一些部下引起叛變。”國王喘氣道。他已不年輕了,這次突遭政變,結果難料,爲了留條退路,他必須要有所準備。
“紅兒,朕是國王,爲了東方王室的榮譽,朕不能離開,你快逃到鄰國去吧!”
“不!紅兒要和父王同生共死!”
他將女兒輕輕摟在懷中,慈愛但堅決道:“不行,決不能斷了香火。你將國王的證物,真龍寶劍帶着,逃到鄰國去吧!”
“要走就一起走,女兒願保父王殺出重圍。”
“朕意已決。朕死不足惜,但若正統王室不能傳承,縱使身亡,亦無顏見列祖列宗於地下,東方正就成了千古罪人。諸皇兒中,你的武藝最高,今後東方王室的興衰,就全在你身上了。”
彷佛盡最後一份父親的義務,在女兒額上輕輕一吻,東方正大步出門,抽出腰間配劍,再不回頭。
東方紅的眸中有淚,臨別時父皇英偉的背影,有若仍在眼前,而今生今世,未知仍有相會之期。
“父皇,您..請您保重..”儘管心中絞痛,東方紅不敢回頭,望向從小生長於斯,如今一夕變天的皇宮,默默地爲父親祈福。
“找到了,有人想突破包圍網!”
“是公主,別讓她跑了。”
“總帥有令,擒下公主者,賞金十萬兩,封萬戶侯。”
原本漆黑的道路盡頭,忽然間亮如白晝,十數盞孔明燈高高升起,幾百只松脂火把一起點亮,顯現了一個鐵桶般的攔截網。
“總算來了!”東方紅沒有天真到會認爲,自己可以毫無阻礙地離開帝都,既然謀反者敢發動政變,事先想必已封鎖了周圍的所有道路。
不過,明明知道這種情勢,東方紅卻不從隱密的山間小道遁走,反而從最主要的國道強行突破,這固然是爲了保持王者的氣度,另一方面而言,也是藝高人膽大,對自己的劍技有絕對自信之故。
“殺!”數名狙擊手自樹上舉刀砍下,藉着衝力,聲勢駭人,眼見即將劈中,東方紅仍無反應,不由大喜。這是他最後一個念頭,原本還在鞘中的真龍寶劍,化作一道赤紅厲芒,瞬間斬其首級。
“還想回家見父母情人的,不要來。不要冤枉死在東方紅劍下。”言畢,皓腕輕拉繮繩,人與馬化作一道輕煙,以極爲優雅的姿態,卻又是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衝向敵陣。
“等她進入射程,弓箭手馬上放箭!”見到對方這等聲勢,負責把關的軍官哪敢怠慢,下了指令。
“任你武功絕頂,數百隻飛箭當頭射來,也要你顧此失彼,受傷落馬。”他有這樣的自信。
“長..長官,聽說長公主的劍術舉世無雙,你認爲,我們安全嗎?”身邊的副官,對自己的處境,反而不太放心。
“放心,我們深處陣中,穩若泰山,絕對沒有任何危險。”
在一旁當人牆的小兵,聞言悲傷嘆氣道:“那我們是死定了。”
“放箭!”隨着一聲令下,破風聲連響,滿空箭雨齊飛。如果被射中,一定當場成爲一隻刺。
只可惜海水不可斗量,夏蟲不可語冰,這個設想與實際情形差的太遠,一道初時極微細的赤芒,自東方紅的腕間綻開,隨即化成點點光雨,鋒銳無匹的先天劍氣,鋪天席地罩下,將埋伏的狙擊手全數斬殺,繼而挑開來箭,衝入包圍網中。
大部分的弓箭手爲光雨所懾,呆立當場,一箭未出,便已身首異處。總算東方紅不願濫殺無辜,手下尚留餘地,但仍有不少人,甫一照面,便遭先天劍氣破體震斷心脈。
東方皇族之紅日神劍,爲昔日太祖皇帝,恃以橫掃九州的不世神功,端的是厲害無比,可惜時日久遠,幾度失傳,但東方紅憑過人天資,補殘本所不足,使之重見天日,雖然未盡全貌,卻也不是凡夫俗子所能抵擋,所有人都只感到一股熾熱氣勁襲體,便遭紅日勁侵經蝕脈,魂歸離恨天了。東方正會選派女兒突圍,實是其來有自。
千里良駒配上蓋世神功,東方紅恍若天上女武神再現人間,盞茶間,便已連破九重包圍網,即將離開帝都地界了。
“逆賊..啊..”一聲慘呼自後方響起,然而,隨即被兵器交擊聲所掩。
東方紅聽音辨氣,知道是宮中御林軍副統領,冷瞳。心下大驚,暗道:”瞳兒是我至友,不該不救。”
念及此處,東方紅掉轉馬頭,只見冷瞳身上七八處傷口,面對六名硬手,果是迫在眉睫。劍尖輕顫,紅日真勁氣隨意走,摧枯折朽般,將六名敵人一舉斬於馬下。
冷瞳力戰之餘,氣力衰竭,待得看清眼前倩影,不由得悲喜交集,哭道:“公主,瞳兒無能,無力保護陛下,亂軍已攻破內城,衆人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雖是心底早有準備,聞此噩耗,東方紅仍是不由得一呆,想起父母親人,今生成永訣,惟覺滿腔悲苦,無處可發。激憤之下,縱聲長嘯,只震得四周樹葉滿天飛舞,羣鳥紛飛。
心情稍緩,只見冷瞳在馬上搖搖欲墜,登時醒悟,“她傷重之餘,承受不起嘯聲的衝擊。”
“瞳兒,沒事吧?”邊說邊將真氣輸入冷瞳體內,助其療傷。
“公主,多謝你相救。這次,又是你救了瞳兒一命。”
“別說話,我替你鎮傷止血。”東方紅道:“連一起長大的朋友都不救,我還能算是人嗎?”
死裡逃生的冷瞳,在馬背上劇烈地喘氣,高聳的胸部不住起伏,引人入勝,她雖渾身浴血,但外表卻仍是俏麗動人,雖不及東方紅的驚豔傾城,卻是英姿煥發,另有風味。
東方紅手中運氣,腦海裡卻回憶到,許多年前的那一天。
那時,她才六歲,出遊回宮時,看見一羣人衣衫襤褸,身綁枷鎖,被趕赴法場。原來是這家人衝撞了天子座駕,被判滿門抄斬。東方紅年紀雖小,卻已是一副俠義心腸,得知原委後,義憤填膺,趕去東門刑場,只可惜晚了一步,其家只剩一個五歲的女孩。
東方紅也不喊刀下留人,逕自排衆而出,當刀斧手爲其驚人的美貌與勇氣而呆立時,走到女孩身前,伸出小手,笑道:“來,跟我走吧!”
這件事爲京城百姓傳爲美談,東方正雖然氣惱,惟其疼愛女兒,只得不了了之。後來,女孩成爲了公主伴僮,一齊學習文事武學,更在東方紅有心提拔下,破例成了禁衛軍統領。
對東方紅來說,冷瞳不是侍衛,而是共同分享悲傷喜樂,一齊說心底話,深宮中唯一可以相信的摯友。而在冷瞳記憶中,那抹初陽般的笑容,與將之拉出深淵的小手,亦是自己永生難忘的一頁。種種的因緣,將兩個女孩拉在一起,當然,那時的她們,完全想不到日後的發展。
此時,鉅變陡生。
“嘩啦!”數枝長槍破地而出,登時將黑馬刺斃,同時一陣亂箭自四面八方再度射來。東方紅反應奇速,抑住哀痛,玉臂輕展,一手摟住冷瞳,左足輕點,蠻腰微扭,嬌軀輕飄飄地衝天而起,同時暗運巧勁,將箭羣轉射下方,一舉殲滅狙擊手。
東方紅的臨敵經驗甚多,便是敵人忽施偷襲,也計決傷她不得,卻沒想到對方眼光高明,竟棄人殺馬。這匹“夜星”是她十二歲生日當天,東方正由提蘭國貢品中挑選出的生日禮物,自來愛惜之至。她爲人素重感情,否則適才也不會回身救冷瞳,此時見到愛騎刺般的慘狀,當真是心痛如絞。
“公主!帶着瞳兒,你突圍不易。瞳兒請公主以大局爲重。”
“說什麼,要走一起走。”
一波未平一波起,正上方一疊大網罩下,東方紅心神大亂下,加上抱着冷瞳,迴轉不靈,閃避稍慢,竟給團團裡住,手腳動彈不得,摔落地面。
“這是特製的金絲綿網,反覆纏了六層,內中加藏五羅迷煙,不信鎖她們不住。”埋伏的士兵大喜若狂,不待長官吩咐,一擁而上。
然而,只見網子在瞬間被燒個通紅,彷佛裡着的不是人,而是高溫的熔鐵,跟着,太陽般耀眼奪目的劍氣撞天而出,斬破六層金絲網,東方紅再度突圍,走避不及的士兵,全給紅日勁斷心而亡。
“還要再來嗎?我不會再手下留情了。”抖了抖身上的灰塵,東方紅冷聲道。劍雖已回鞘,一股凌厲的劍氣,仍是遙遙鎮住在場的所有人,沒有任何人敢忘記,剛纔破網而出的太陽,有多麼的耀眼。
互看了一眼,士兵們大叫一聲,轉身拔腿就跑,頃刻間走得乾乾淨淨。看到危機暫除,東方紅緩緩坐倒,喘息不已,她今晚爲突重圍,連續催運紅日勁,適才又強提尚未修成的“太陽真訣”,縱是武功已臻至化境,卻也禁受不住,加以吸入迷煙,只覺得一陣暈眩,急忙坐下調息。
“好厲害的迷藥,瞳兒也有吸入,得幫她祛除纔是。”憑着深厚內功,東方紅不多時已將藥性散去七七八八,無視內力的虛耗,第一個念頭便是幫好友療傷。
驀地,背心一麻,一股冰寒已極的指力,刺破護體紅日勁,任脈十餘處穴道連珠被封,偷襲者下手好快,顯是一流高手,爲怕她衝開穴道,立刻加點她督脈十二穴,截斷體內真氣。如此一來,東方紅便是有通天之能,也無法短時間內恢復行動力。
東方紅半晚血戰,擊殺高手無數,無人能擋自己一招半式,眼見離去在即,卻忽遭暗算,又急又氣,想起復國重任,盡成泡影,卻又口不能言,真氣一,身子慢慢軟倒。但她豈是徒自傷心的尋常女子,腦中急轉,謀求脫身之法,靈光猛現,想起了關鍵之處,一種難言的恐懼,首次爬上心頭。
“縱是絕頂高手,也不可能近我一丈內不被發覺,枉論偷襲,那..那難道是..”縱是身處絕境,她也不至於驚惶失措,但面對自己的懷疑,確實令她打從心底恐懼起來。
努力轉動頸子,眼眸中出現的身影,證實了自己的想法。那無聲無息下手暗算之人,正是她死命維護,救其脫險的好友,冷瞳。
“好..你..你好..”語調中,有着不平、忿慨,與深深的哀慟。滿腔激憤下,已是語不成聲。
自己中了敵人的苦肉計,卻是失察,但怎麼也沒想到,從小一齊長大,情同姊妹的夥伴,會偷襲自己。冷瞳看着自己的戰利品,銀鈴也似的輕笑出聲。蹲下身來,輕撫着東方紅滑嫩的臉蛋。
“公主,你冒險救我,瞳兒總是感謝你的。”冷瞳的眼中忽然綻出一道詭異色彩。
“可是,你爲什麼要來救我呢?”語畢,將東方紅推倒於地,用左腳踩牢。
“人來!將這反賊綁了。”幾聲斥喝,一些未逃遠的兵卒,取出鎖鏈,將東方紅手腳牢牢困住。
冷瞳滿面盡是得意神色,純稚的眼神,嬌憨的笑靨,一點都不像是個剛剛暗算多年摯友的女人。
東方紅口不能語,看着這曾誓同生死的故友,眼光中,是足以灼傷人的深深哀傷。
“公主!你一定很想問,爲什麼我暗算你?”冷瞳嘆道:“很俗氣的一個理由,榮華富貴。”
“真的很俗氣對不對?可是,最俗氣、最平凡的理由,也就是最好的理由。”冷瞳再道:“自五歲那年死裡逃生後,我就領悟了世間的至理,『弱於人者,人恆欺壓之』,那時候,我就發誓,此生際遇,有上無下,縱死無悔。”一滴清淚,自東方紅白玉般的臉頰上,緩緩滑下,自是傷心到了極點。
“沒錯,公主,你給了很多東西,我的過去,我的未來,都是你給我的。這點,瞳兒真的很感謝你。”
“可是,你還能給我些什麼?禁衛軍總統領嗎?以我的美貌,我的武功、智謀,不只區區一個禁衛軍統領。”冷瞳坦然笑道:“所以,我今日...”“賣友無悔。”
在一旁囁嚅的士兵都呆掉了,在他們的生命中,從未有見過這樣一個,同時具備了真誠與詭詐,將邪惡與純真完美合一的融合體。
“公主!看來受到衝擊的不只是你嘛!真是欠缺磨練啊!”冷瞳笑道:”喂!你們幾個綁好了沒有?動作這麼慢。唉!一定平時綺紅院去得多了,連鎖個人都手痠腳軟的,不像男人。”
聽到咯咯嬌笑,士兵們只覺得毛骨悚然,他們不會忘記,這名女子適才就在笑聲中,賣掉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啓稟統領,我們綁好了。下一步是..”“下一步啊!我想想,嗯!還是先請你們休息一下好了。”
看見冷瞳緩緩抽出腰間長劍,衆士兵大駭,連忙逃命。但一股冰寒刺骨的劍氣瞬間追上。
冷刃斷魂。
冷瞳將東方紅扛在肩上,輕聲道:“我討厭別人聽見我的心事,那會讓我覺得自己很脆弱,所以只好讓聽到的人上天堂避難了。深交如你,我尚且如此,何況他們。”語畢,大步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