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爾鐵諾歷四九五年雷因斯
與兄長一同由巫宮返回象牙白塔,白無忌的心情非常沉重,但卻更擔憂身邊的兄長。
一直以來,兄長都努力地爭取認同,父親、母親,還有其他的人,即使當個傻瓜也好,兄長爲了成爲人,一直在努力。
但這一次在巫宮所受到的打擊,卻是直接命中他心中最脆弱的一點。
“你不是人,沒有真正的靈魂,交易契約無法成立。”
幾天裡頭試過數百位神明,無論大小,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樣。由黑暗神明的口中,直接說出這無比殘酷的話語,對兄長的傷害之大,可想而知。
一路上,兄長半句話也沒說,靜默得讓人感到害怕,自己雖然想說些什麼,但卻找不到適合的話語,有些事情已經超越言語能撫慰的程度,自己實在是有心無力,唯有希望母親那邊有辦法。
才踏進象牙白塔,一直坐在前庭等待的母親立刻奔了出來,向迎接在外玩耍遲歸的孩子,要自己與兄長梳洗之後預備用餐。這樣的態度,或許是比較好的應對方法,看見兄長的表情變得和緩,白無忌稍覺安心。
沐浴之後,白無忌偷偷躲到一旁,讓母親與兄長獨處,希望這樣能讓兄長的心情好過一些。當看到母親將兄長摟在懷中,輕輕笑起來,唱着那讓人心境平和的小曲,白無忌吁了一口氣,溜了出去。
離開象牙白塔,在稷下學宮裡一處占卜攤子前休憩,腦裡閃過許多念頭。白無忌實在不能理解,兄長的個性爲何如此固執?這樣對一件沒可能完成的事鑽牛角尖,有什麼意義呢?
想着想着,不自覺地哼起歌來。出口的樂曲,是母親唱給兄長的那一首,雖然不知道歌詞的意思,但從小到現在,聽過片段的機會委實不少,再加上記性不錯,早就把歌記了下來,這時想着母親與兄長,緩緩低哼,希望回去時母親已經把兄長開導成功,可以省去自己的一番牽掛。
“臭小子,我爲什麼要變強?不想算命就回去,別老在這裡打擾我做生意。”
唱沒兩句,就被擺攤子的梅琳老師一記扣指敲在腦袋上,打斷了唱歌。自己與梅琳老師可以算是舊識,出生時,她就曾經親自爲自己祝福過,去惡魔島之前,也和她處得不錯,從惡魔島回來後,也常常和兄長到她在學宮裡擺攤的地方廝混,像這樣被她當頭敲來一記。
“老師,好痛啊!有我這麼帥的小孩在這裡唱歌,是在幫你招攬生意啊,怎麼可以恩將仇報呢?”
“唱歌是可以,唱咒文就不必了,雖然你沒魔力,咒語效力不強,但是在耳邊響過來響過去的,還是很煩人啊!”
梅琳的語意,讓白無忌呆了一下,意會不過來,直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想到了她話裡的意思。
“老師,你說……我唱的……是咒文歌?那裡頭的歌詞是什麼意思?”
“不知道意思你也唱?真是亂來。歌詞的意思一直在重複:要變強,要變得很強,只要變強了,就可以得到幸福……這麼差勁的洗腦技術,倒很合你父親的個性,是他教你唱的嗎?”
聽着這段解釋,一些想法在白無忌腦裡慢慢成形,整體仍相當模糊,無法抓住一些確切概念,但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怖感覺,讓白無忌打從心底發起惡寒。
“這……這首歌……”白無忌乾嚥了一口口水,沙啞的聲音,幾乎讓他聽不清楚自己的話語,“這首歌是媽媽從小就唱歌哥哥聽的,我曾在旁邊聽過,老師你說……這是咒文歌?”
“啊……”
聽見白無忌的回答,梅琳驚呼一聲,似乎懊悔自己太過多話,但終究在少年注視而來的目光下,嘆道:“唉……傷腦筋啊,當初教她編寫咒文歌的時候,不是要她拿來這樣用的……”
梅琳之後似乎還說了些什麼,但白無忌卻已沒有聽到,以最快速度回奔象牙白塔。
(怎麼會……怎麼會是這個樣子?如果那是咒文歌?歌詞裡的意思又是那樣,這樣子的話,豈不是……豈不是代表……)
許多事都在剎那間流過腦裡。兄長曾經說過,他心中一直有個聲音,不斷地要他變強,只要夠強,就可以改變一切。因爲這樣的聲音,鑄成了他百折不撓的堅韌毅力,幾乎是拼盡一切,試着將理想實現。自己一直也以爲那是他脾氣特別固執,旁人勸不聽而已,但是……但是……
(不會的,事情不可能會是那樣子的,一定、一定有什麼地方弄錯了,我們是一家人啊……)
整件事的輪廓,在腦裡越來越清楚,只是白無忌仍是無法相信,更是不願意去觸及這將會把他所有價值觀顛覆過來的恐怖想法。
能夠對此事做出解釋的,只有母親了,白無忌以最快速度趕回象牙白塔,到了母親居室外,卻聽見一陣悅耳歌聲,隱隱約約地從房裡傳來,登時心頭大震,整個人靠在牆壁上,卻是不敢去伸手推門。
(不、不會吧,如果那真的是咒文歌,爲什麼……媽媽你現在還要唱這首歌?這不是火上加油嗎……)
歌聲若有若無地傳進耳裡,白無忌眼前彷彿出現許多年前的那一幕:冷月清輝下,母親將孩子摟在懷裡,滿心愛憐地摸着他的頭髮,柔聲唱着悅耳歌謠,撫慰他的孤獨與悲傷,臉上的表情,是如此和藹與溫柔;被籠罩在母愛中的兄長,曾讓自己是那麼樣地羨慕……
但爲什麼……同樣的歌聲未變,從門縫裡看去,母親的表情也還是那樣充滿愛憐,可是自己卻止不住由身心最深處不住涌現的惡寒感呢?
“喜歡媽媽的歌嗎?”
“嗯,謝謝媽媽……”
“別那麼沒有精神嘛!一次、兩次的失敗,並沒有什麼關係啊,媽媽教過你,有志者事竟成,只要你能堅持下去,一定會成功的,付出過的努力不會白費,只要你能持續努力,最後一定可以得到幸福的喔!”
(媽媽……你……你在對哥哥說些什麼東西……)
“不過,即使一直是現在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啊!起兒你並不是完全沒有長處的,和一般人比起來,你還是有遠遠超過他們的地方。知道嗎?你和媽媽一樣,都有兩千年以上的正常壽命呢……”
聽起來,母親是在安慰兄長,但不知道爲什麼,陣陣冷汗不住從皮膚上滲出來,白無忌靠着牆,被一陣難以形容的恐懼感緊緊攫住身心。
“天賜恩澤,雷因斯王家本來就有長壽的血統,雖然這項遺傳只出現在女性身上,但以太古魔道的觀點,男性也一樣有這份基因。以前,在設計你的生命因子時,曾經特別找出這個環節,將它轉爲顯性。所以,也許你找不到其他長處,但你卻有可能變成全大陸最長壽的人喔!”
摸着兒子的頭髮,妮妲女王微笑道:“有這樣的遺傳,卻又不必因爲聖力而消耗生命,你會活得比任何人都要久,可以一直陪着媽媽,媽媽也會很高興有你陪在身邊的。”
(媽媽你……爲什麼要這麼說……)
從門縫裡看去,母親對兄長勸慰的樣子,仍然是那麼溫柔,聖潔的微笑裡,又帶着慧黠的靈氣。這樣的母親,總是那麼讓自己爲之自豪,但爲何此刻在自己的感覺裡,她就像一個以甜蜜言語腐蝕人心的魔女,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讓自己不寒而慄。
(哥哥有很長的自然壽命?爲什麼媽媽你以前從來不說?還有……在痛苦的情形下長壽,那根本是折磨啊!媽媽你在這時候講出來……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激動的心情,令得眼前一黑,再也聽不見外界的聲音,但理智仍在運作,許多事飛快地串組在一起,答案也慢慢浮現了出來。
巫宮是魔導公會的重地,有多少心懷不軌的魔導師,想偷偷入內修練,卻都被森嚴的警備捕殺當場,兄長這樣的身體,只憑一張偷來的破結界符,就能潛入巫宮達七天之久,沒被人發現,這種事合理嗎?
唯一的合理解釋,自然是母親已經先行下令,讓巫宮的警備人員視而不見,給兄長充裕的時間在裡頭結定契約,但卻沒料到所有黑暗神明都拒絕與兄長訂約,功虧一簣。
與兄長一起從惡魔島歸來後,母親爲何只公佈自己的回國,隱瞞兄長的存在?當初說的顧慮是因爲不希望太過刺激父親,可能的猜想之一,是一個由太古魔道製造出來的王子,對雷因斯來說並不光彩,但真正的理由,是母親需要栽培一個不爲人知的高手,來做一些不便爲人知曉的事吧!
只是,從現在的情形來看,母親的計畫可以說是完全失敗,不管從各方面來評估,兄長的可利用價值都是零,母親仍然堅持的根據是什麼?
但那些都不重要,只要想到事實的真相是這般殘酷,胸口就疼痛得無以復加,好像過去自己所熟悉、深深喜愛的那個世界,正一片一片地剝落,粉碎四散。
不知不覺,白無忌發現自己已淚流滿面,獨自站在門外泣不成聲,房內對談似已結束,兄長已由另一邊的房門離去,只剩母親獨自坐在梳妝檯前。
“無忌嗎?在外面站了這麼久,怎麼不進來?你應該有些話想要問媽媽吧?”
聽到母親的召喚,白無忌推門進房。原來母親早就發現了在外頭窺視的自己,可是,她是什麼時候發現的呢?
剛剛?一刻鐘前?八年前?還是打從最開始的那個夜晚,她就已經知道躲在門外偷聽的兒子,會在隔日去向父親提出要求,然後用漫長的時間,一步一步地將她的計畫付諸實現?
仍然哽咽着,白無忌慢慢來到母親的面前。他不想這樣軟弱,像個無助的迷失孩童般啼哭着,但在此時、此刻,淚水卻怎樣也無法止住,深刻的悲傷,令他怎樣也壓制不下想哭的衝動。
而這份悲哀並不是針對他自身而發的……
“媽媽……你……你唱給哥哥聽的歌……”
“嗯,那是爲了進行洗腦,特別編寫的咒文歌,從幼兒期就開始使用,會與深層意識同化,效果加倍。”
“你……你不讓哥哥的身份公開……”
“要對抗你父親,將白家勢力吞併入雷因斯王廷的掌握,不能使用正面的策略。要使用暗影裡的謀略,就要有生存於暗影中的人才。”
“然後……哥哥他之所以能進入巫宮……是……是因爲……”
“是我下令給魔導公會,別干擾他在巫宮中的修行,雖然你發現得早了些,但七天時間,差不多可以把巫宮中大小神明查遍,效果已經達到了。”
“在……在你的心裡……哥哥他……他是……”
“那當然是……”妮妲女王微笑道:“花費我十年心血籌畫、設計、製造,又痛了好久才生出來……一件最棒的秘密武器呀!”
相較於白無忌的情緒失控,妮妲女王的態度始終是那麼平和、從容不迫,絲毫不見計畫被揭開的慌亂,那抹閒適的微笑,甚至一直在脣邊美麗地綻放,與平常和兒子說笑談心的模樣毫無二異,但說出來的話語,卻重重擊打在白無忌心坎上,粉碎他最後一絲期望。
“你、你怎麼能做出這種事?哥哥他……他是你兒子啊!從小他就那麼敬愛你、喜歡你,你怎麼忍心對自己兒子這麼做?!”
“嗯嗯,媽媽確實不忍心啊,所以從小不是對你特別好嗎?從心理學的觀點來講,這或許也算是補償作用喔,你真是賺到了呢!”
不知算是嘲諷還是俏皮話,這樣回答兒子的問題後,妮妲女王神色轉冷,正色道:“白字世家與雷因斯宮廷的權力鬥爭,彼此都想要吞掉對方,這已經不是一百年兩百年的事,之間曾經被利用、犧牲的人,早就不知道有多少,這一代當然也不例外。無忌,你和你哥哥都是好孩子,要說你們有什麼不對……就是你們生錯了家庭,生錯了父母……”
氣憤難當,白無忌再也聽不下去,掉頭就走。
“無忌,你要去哪裡?”
“我要和哥哥一起離開,也許我們不能選擇自己的父母,但至少從現在起,我可以選擇不再當你們的鬥爭工具。雷因斯的王子、白家的繼承人,這種身份我們高攀不起。”
眼中仍閃着淚光,白無忌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憤怒地對母親說話。他怎麼能不憤怒呢?如果不在此時表達自己的態度與堅持,他怎麼有資格再做那個人的兄弟?
“媽媽你太冷血了,無疑你智慧無雙,事情發展到現在,全都照你預期的發展,但這並不代表我們就該被你當作工具。你知道嗎?你這種作法比爹更殘忍啊!”
父親雖然憎惡、鄙視着兄長,但卻從不掩飾自己的想法,相反地,整天說著“起兒和無忌是我心肝寶貝”的母親,心中卻比父親更爲冷酷地將兄長當作利用工具。遭到背叛的傷害往往大過一切,如果讓兄長知道從小最親愛的母親,竟這樣設計自己,真不知他會如何地傷心欲絕。
不只是這樣,倘使沒有母親自小便使用洗腦手段,兄長的人生想必可以更具有彈性與柔性,不必固執於毫無意義的“強”,可以廣泛地追尋自我的人生,找到屬於一己的幸福。
不管從哪個角度看,兄長的人生,根本就是被母親毀得一塌糊塗!
“媽,你多保重。”轉身出門前,流着淚水,白無忌搖頭道:“往後你和爹如果真有孩子,唱搖籃曲的工作,還是交給別人去負責吧!”
“現在去,太遲了喔……”
“什麼?”不明白母親的意思,只感受到裡頭的不祥意味,白無忌驀地轉過頭來。
“現在纔去,已經太遲了啊……”緊握雙手,妮妲閉上眼睛,一反先前的冷靜從容,面上有着掩不住的悲傷與堅決。
而見着母親這樣的表情,白無忌整個身體像是浸在冰水裡,腦裡一片混亂。
事情發展至今,只有一件事他想不通。從開始到現在,母親的計畫可以說是錯誤連連。爲了要吞併白家大權,她需要一名足以與丈夫相抗衡的強力武者。但特別取得強者血脈、又用太古魔道技術精心製造的完美戰士,卻是一個既沒有與生俱來的強大力量,更無法習武的窩囊廢物,甚至連巫宮裡的黑暗神明都不屑與他交易,令得計畫破碎。
但母親卻沒有放棄,花上大量心血,從小對這失敗品作心靈控制,牢牢將他掌握,又冒着提早讓計畫曝光的風險,強行自丈夫手中奪回兩個兒子。如果這一切的理由不是因爲“母愛”,如果這一切不是誤算,所有事情演變仍在母親的計畫中,那代表了什麼?
那隻代表,在母親的推算中,百無一用的兄長,仍有變成絕世強者的可能,而包括巫宮在內,迄今發生的一切失敗,都只是實現最終目的的過程。
可是,母親這麼肯定的把握在哪裡?無法修練魔法、武術,這樣的兄長有什麼人所難及的特長,能作爲他蛻變重生的本錢?
“……和一般人比起來,你還是有遠遠超過他們的地方。知道嗎?你和媽媽一樣,都有兩千年以上的正常壽命呢!”
當這段話閃過腦際,白無忌瞬間如遭雷殛,明白了母親的籌碼所在。
“你、你這個冷血的女人,這種事你怎麼作得出來啊?”
白無忌焦急、憤怒地奪門而出,耳邊卻迴響着母親的輕聲嘆息,“這叫一步錯,步步錯,就像你一樣,要回頭已經太遲了啊,我的兒子……”
母親的話語裡,是否透露着一絲悔意,這點白無忌已經不關心了。他只想儘快找到兄長,在一切變得太遲之前,去阻止兄長的抉擇。
第一目標是巫宮,魔導師們推說不知道,在自己威脅“若我成爲白家主人,必將血洗魔導公會”後,他們才坦承兄長並沒有重返巫宮。之後的運氣也不好,連續撲空幾個所在後,纔想到兄長最有可能去的地方:象牙白塔中央的祈願塔。那裡是歷代女王閉關、爲國祈福的所在,母親曾說過,裡頭刻有祖先們留下的種種魔法秘訣,還有如何引導、強化聖力效果的心得。
所謂的聖力,是一種將自我生命力,化爲肉體催愈能量的轉換,但這種技巧所能發揮的效果,卻比尋常魔法的回覆咒文強大千百倍。世上至理殊途同歸,同樣的技術,轉換成魔法力是效果驚人,那轉換成內力呢?
自己能想到這一點,兄長當然也想得到。對於一心想要改變自我的兄長,這無疑是黑暗中最後的一絲曙光了,不管抓住這道光線的代價是什麼,他都會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去。
在祈願塔門口,與戒備於斯的導師師發生衝突,最後是因爲母親的警急命令,他們纔開門,陪同自己進去。然而,好不容易找到兄長所在,到了那間靜室的門前,卻在那扇施了重重結界防護的鐵門之前,被攔住了去路。
“無忌,請你不要阻止我。”
用力敲門,大聲喊話,最後兄長有了反應,微弱卻無比肯定的聲音,卻從鐵門後清晰地傳了過來。
“我並不期待得到你的支持,但是請你明白,對我來說,這是最後一個找到存在意義的機會,我不想失去它……”
“哥,你不要這個樣子,你出來吧!爲什麼、爲什麼要這麼堅持呢?幸福這種事,和強不強根本就沒有關係啊!”
“因爲,人生裡有些事,是想忘都忘不掉的。我是你哥哥,我應該要有能力保護你的,可是一直以來,我什麼也作不到,只能單方面地接受你的照顧,拖累着你。你往後是要繼承白家的偉大人物,爹和媽媽都在期待着你,我……不想一輩子都在當你的弱點與負擔。”
“哥,難道說,我們兄弟之間的關係,反而成爲了你的負擔嗎?讓你這麼痛苦嗎?別說傻話了,哥,你快點出來啦!世上不是什麼事,都是隻要努力就一定有回收的啊!”
“一直到現在,我仍然相信物質不滅定律。付出過的努力,也許現在看不到,但一定會以某種形式累積起來。如果說,我之所以得不到成果的理由,是因爲我的努力不夠,那我就用我的痛去彌補。加倍的努力、加倍的痛,我一定會成功的!”
雖然語音聽來是那麼微弱,但其中流露出來的堅定意志,讓門外所有人聳然動容。白無忌大聲敲打着門,淚水再度狂涌而出,彷彿覺得若自己不能在此時阻止兄長,他會就此與己越行越遠,但理智上卻又明白,一切已經太遲了。
怎麼有辦法阻止呢?讓他繼續過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告訴他這一切都是母親陰謀的成果,告訴他包括他的出生、成長在內,一切都只是一個虛僞的謊言,徹底嘲笑、否定他存在的意義?那兄長會有什麼反應?自己實在是說不出口啊!
“無忌,你有你自己的人生,以後不要再管我的事了……”
留下這麼一句,鐵門後的白起沒有再說任何話語,就此沉寂下去。白無忌敲着門,卻是再也沒得到迴音……
在這之後,居於祈願塔中的白起,專心研究白家神功與塔內歷代女王的心得微言。俗稱爲“生命力”的先天元氣,與後天內力不同,無法經由修練來增補,當體內的先天元氣耗竭,生物亦隨之死亡,由於是那麼樣地寶貴與危險,當將之付諸實用,所揮發出來的能量,也是非同小可的鉅量。
將生命力轉化使用,風之大陸上最有名的一個例子,便是雷因斯王家的血脈,數千年來的傳承,歷代女王竭力思索著“如何在最小生命力的消耗下發揮最大聖力效果”,累積起來,對於使用生命力的研究,當世無出其右。
沾了近水樓臺的便宜,太研院本部在數百年前由十多位長老合力,開發出白家六藝之一,一種藉由使用自身先天元氣,百倍加速肉體新陳代謝,達成催愈傷患的危險招數:乙太不滅體。
將這些資料反覆研究,白起找到了自己需要的東西,儘管內力修爲上沒有太大進展,但當他找到將先天元氣轉爲內力使用的法門,他便有了足以與任何地界高手相抗的能力。
這些並不足夠,武功之後,白起還需要招數與武學經驗。憑着毅力與腦中的微處理系統,他將白家庫存的所有武學資料,全數一點不漏地深記腦中,再花許久時間,將這無比龐大的資料,做數千萬次以上的模擬對戰,一一沙盤推演,計算出每一種武學的破綻與可能性,進而歸納出最後的武道。
如果是正常人類,不管將潛能怎樣發揮,都不可能做到這種地步,但憑着自身特殊條件,在付出重大代價後,白起完成了白家六藝中,唯一從未有人將之付諸實現的夢幻神技:武中無相。
在兄長閉關的同時,白無忌也做了不少的努力。兄長的練功已然有所成就,自己唯一能幫上忙的,就是設法減少他的戰鬥機會。以目前而言,雷因斯並無外敵,兄長會出手的理由,就是爲了協助母親,奪取白家大權。
儘管不願意這份過於陰暗的工作,白無忌仍只能將一己心力投注,一面與父親修好,一面趁機在白家內部建立自我實力,等待時機,一舉成事。
父親白軍皇,是白家史上少有的傑出英才,雄才大略不在金星祖先之下,自己更是難以望其項背,然而,他狂傲自大、不把其他人放在眼裡的個性,卻給小心翼翼、絞緊每分神經尋找破綻的自己一絲機會,提高政變的成功可能。
所有的計畫,在妹妹莉雅出世時水到渠成。爲了讓政變能穩當成功,白無忌投下手上所有實力,另外請出梅琳老師親自壓陣,要在父親離島時,清除所有反對勢力。然而,這項計畫卻刻意瞞着塔中的兄長,不希望他參與這場大規模戰事,鉅量消耗他的生命。
只是,當戰事爆發,五色旗分裂成兩派,預備下令照計畫攻擊的白無忌,只聽到一聲“爲什麼不通知我”的低喝,跟着就是一道身影高速掠過,直撲向以強猛火力掃射過來的敵人,掀起陣陣腥風血浪。
實在是難以想像,兄長當年曾經是那麼樣地弱不禁風,他對敵時的速度、威力、戰術,甚至包括作戰精神在內,都到了人類體能的極限,教旁人歎爲觀止的地步。彷彿化身修羅,以最有效的簡潔方式,將死亡迅速地大量散佈,幾乎只是眨眼功夫,在血浪翻掀的同時,支離破碎的屍體就堆成了一個個小丘。
由父親一手強化起來的五色旗,應該是勇猛果敢,對上任何敵人都不畏懼的,但在兄長第四次衝殺來回,激起掀天血浪後,居然爲其氣勢所攝,戰意崩潰,四下竄逃,讓己方有殲滅他們的機會。
在這一戰中的領悟,武中無相的效能大幅提升,當掌握到以自身先天元氣組合天地元氣的法門,兄長成功地突破地界,晉身天位。或許正是因爲驚歎於兒子的覺悟與付出,在稍後的對峙裡,父親首次對兄長露出了笑容,輕輕嘆息後,大笑離去。
那真是很危險的一戰,雖然與兄長並肩而立,但父親的武學進境委實強得出乎預料,才一對峙,自己就知道今日有敗無勝,兄長已然體能耗竭,倘使梅琳老師仍不願出手,情勢將危險之至,但……想不到父親會自行放棄。
“一代新人葬舊人,這是白家的好傳統,我的兩個兒子能做到這個地步,我很高興,世代交替的方法並不是只有繼承一種,這裡的一切就交給你們吧……”
離去之前,除了這一句,父親似乎對兄長說了什麼,自己沒有聽見,但當他像幼時一樣拍着自己頭髮,說的那段話,自己卻是不會忘記。
“兒子,你要小心你的母親。雖然說是雷因斯女王,但幾代以前就開始與白家通婚,她體內也流着白家的血。”
白軍皇平和道:“我們白家人啊……個性都像是雪,冰冷絕決,一旦決心要做一件事,不管再怎麼痛心,都會狠下來去做,在手段中忘記本來目的,到最後發現自己所想要的東西其實很沒意義,卻已經來不及了。這是一種自毀的傾向……你的母親,並不是故意要傷害你,只是……她也管不住自己吧……”
這些東西,白無忌隱約想到過,但是縱然明白,心裡仍是難以釋懷。後來,他與兄長留在西西科嘉島上,共同整編、強化新一代的五色旗,主要的練兵工作由兄長一肩擔起,子弟兵對兄長是既敬且畏,整頓起來的效果也很好,但是,當武中無相的反噬作用,隨着功力增強而加倍出現,看見兄長病發模樣的白無忌,又氣又悔,回到象牙白塔,作着沒意義的理論。
“我記得當初我們約定過,白家事務由我全權負責,爲什麼要請大哥出來?”
“只憑你一個人,沒有能力與你父親相抗衡,若你哥哥不參戰,當日你們只有慘澹收場。”
“有梅琳老師壓陣,我們的勝算很高,我不明白爲什麼非請出大哥不可?”
“梅琳老師答應爲我們出手的次數有限,我認爲應該使用在其他更有意義的項目上,特別是……我希望能爲你妹妹多留一點資源。而由起兒出戰,最後不戰而勝的可能性較高,基於這些考量,我認爲我的作法並沒有錯。”
抱着尚在襁褓中的莉雅,妮妲女王與兒子單獨會面,當莉雅向面前的哥哥興奮地揮動小手,白無忌胸中的怒氣迅速平復下來,然而,當想到這可能也是母親計算過後的效果,儘管怒氣不再,胸口卻有更深的悲哀慢慢沉澱。
“也就是說,勝利比兒子來得重要,這就是媽媽你的選擇……”
“我認爲我作的決定沒有錯,以事實結果論,這次戰役對我們幾乎沒有損失,所有人都平安無事地歸來,資源也妥善保留。你有什麼方法,比這樣更穩當、結果更好嗎?”
白無忌答不上話,因爲母親就是說出了事實,以自己看來,確實沒有什麼答案比這更好,只是,這並非是他所期待的答案……
“所以……媽媽你又再次讓我失望了……”
“你是想把責任全推在我身上嗎?可是不管怎麼看,兒子你都是我的共犯啊!”
“什麼?!”
“當年你有過機會阻止你哥哥的。即使他已進了祈願塔,只要你能堅持,以你的腦筋,難道就沒有其他?”
聽見這段話,對白無忌的心裡造成了極大衝擊。確實,不只是祈願塔,在之前與之後,如果自己堅持,全然漠視兄長的個人意願與感受,那仍有着太多機會,不讓事情走到現在這樣,那麼……自己確實是與母親共謀了?
應該不是的,然而,自己卻無法肯卻地說出否定的理由。除此之外,母親的聲音不似之前冷靜,有着一絲明顯的情緒波動,這點他也察覺到了……
回頭與否,一切都已經太遲了啊……
“媽媽你說得沒有錯,要討論責任,我確實是你的同謀,這點我不會否認。但即使是這樣,我仍是無法認同你的作法……”
將抱在懷中的妹妹交還給母親,白無忌搖搖頭,掉頭離去,在走出房門時,他回過頭,看着母親,甚是依戀不捨地微微一笑。
妮妲女王身軀一顫,似乎想要說些什麼,最後卻是點了點頭。這樣的結果,早在許多年前她便已料到,卻仍是控制不住地迎接這結局的到來。
“有事就找我吧!我不會讓媽媽你失望的,不過,像我們這樣相處不良的關係,還是少見面比較好……”
揮揮手,這位本來便極其俊美的白家主人,在門外陽光的照耀下,動作是那麼樣地瀟灑自在,而他最後的道別,則在白衣飄揚中,隨風傳進房內。
“別了,媽媽,直到你臨終之日爲止,我想……我們母子這輩子不會再見面了……”
不到黃泉不相見,在白鹿洞典籍記載中,這可以說是母子反目後最惡毒的詛咒誓言。在心底,白無忌其實不想說這樣重的話,但此時此刻,他卻剋制不住地這麼做了。
或許就像父親說的一樣,白家人就有這樣地自毀傾向,明明知道不該,明明知道還有其他更好的方法可用,卻仍是採用最決絕的方式,激烈地傷己傷人。
這點白無忌不是不明白,只是就像他的祖先,就像他的父親、母親,他也是管不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