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無忌憂心忡忡的提出了這個問題。
其實這本來對他們算不上什麼問題的,在這年頭只聽說過缺官位沒聽說過缺官員的。六品以上的高官自有數不清的大小世家子弟擠破頭來搶,七品以下的中低級官吏則有更多來自寒門庶族的才子不惜爲之傾家蕩產,大隋太平的時候如此,如今天下大亂了也照樣。聽說竇建德和羅藝的手底下就有不少大名鼎鼎的“河北四姓”(即范陽盧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趙郡李氏——作者注)子弟爲其效力,瓦崗軍中更是不乏滎陽鄭氏、平城竇氏、京兆杜氏、河東柳氏等這些上等門閥家族的身影,而像蕭銑、沈法興等本身就是南朝大族出身。所以說雖然現在天下大亂,頂在幕前、名噪一時的各路梟雄也是什麼出身都有,但是幕後無不或明或暗的隱藏着各大世家門閥的身影,他們或資助錢財、或貢獻人才,有的乾脆跳出來親自衝鋒陷陣,他們到底圖個啥,難道是破財免災?
其實還真不是。想當年五胡亂華時的情形比現在兇險幾倍,這些傳承數百年的世家門閥還不照樣好端端的過着自己的小日子?不管哪路英雄當了皇帝、哪個種族佔據了中原,想要治理國家、想要招兵買馬、想要種地收糧、想要經商匠作,甚至想找老百姓服個徭役,都離不開這些號稱詩禮傳家、不問國政的士族門閥。所以無論是支持竇建德、羅藝也好,贊助瓦崗軍也罷,還是像沈、蕭那樣親自出馬,對他們來說都不過是一種投資、一門生意,甚至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賭注。輸了無關痛癢,只要繼續投資贏家就行,而一旦寶壓對了,那可就成了一樁一本萬利的大生意啊!
楊霖如今虎踞東都、坐擁八郡,揮手間便是十餘萬強兵刀鋒所向,這等實力怎麼也得上天下第一等的諸侯了,按說他應該不乏“天使投資人”的青睞。可是這一年多來,楊霖手下基本還是磨坪山起事的原班人馬,地盤都是自己辛辛苦苦打下來的,糧草軍械都是連繳獲帶坑蒙拐騙搞來的,連兵馬都是使用各種詭計加利誘才拉攏過來的,跟其他各路諸侯比,簡直成了自力更生艱苦奮鬥的典範。那麼爲啥世家門閥們看不上他,尤其是作爲匡定天下必不可少的中堅階層——士人們爲啥就沒有一個來投靠他的,以至於他連個最基本的文官班子都湊不齊呢?
這事要怪得先怪楊霖他親爹楊玄感。當初楊老爹東都起事,一氣之下砍死了七十多個忠於隋室、不肯附逆的大臣。話說這年頭能當上大臣的、還值得著名官二代楊老爹砍的哪個不是背景深厚而且家世不凡的?這下子老楊家就得罪了天下起碼一半的頂級門閥,雖然還不至於找楊霖父債子償(主要是這個債不太好償),但是不待見他那肯定是少不了的。
然後楊霖自己也作死。先是在河東置氣弄死了祁縣縣令秦元凱。這個秦元凱雖然只是個小小的縣令,可人家當年可是幹過侍御史的,曾面斥權臣宇文述,因爲一句“帝業不偏安,漢賊不兩立”而名震士林。而且更重要的是,這傢伙還是一代大儒王文中的得意弟子,在學問上的造詣天下出其右者屈指可數,更是爲天下大部分讀書人所仰重。號稱詩禮傳家的士族門閥和天下的讀書人可不管楊霖爲啥要弄死秦元凱,他們只在乎這麼一個儒道的棟樑、士林的未來,竟然被楊霖這傢伙活活給凍死了!手段何其殘忍、心腸何其惡毒、居心何其卑鄙!這等人不值投靠、不值託付,就算看他一眼都是玷污了自己的眼睛。
後來楊霖跑到北疆跟突厥人幹了一仗,可算讓人對他的印象有所好轉,結果這貨一轉頭又跑到河南來打土豪分田地了!
關於東都勳貴們被楊霖禍禍得有多酸爽就不再複述了,這裡說說一個更大的倒黴蛋——滎陽老鄭家。
自打曹魏的吏部尚書陳羣搞出來一個九品中正制至今四百年,涌現出來的大大小小的世家望族不計其數,可是不管幾等士族都動輒拿自家幾百年的家世當招牌大肆吹噓,可是唯獨在滎陽鄭氏面前沒人敢提這碼事,哪怕是同樣貴爲“七宗五姓”的崔李盧王等大族也沒這個底氣。
爲啥?
因爲滎陽鄭氏的先祖可追溯到周宣王分封的鄭國!那是啥年頭?按照後世的公曆來算那就是始於公元前806年,距今已經有一千四百多年的歷史!誰能比,又有誰敢比?
戰國時鄭國被韓國所滅,其王室仍以鄭爲姓,以故地滎陽爲郡望。滎陽鄭氏的再次復興起自西漢大司農鄭當時,其後鄭渾歷任魏郡、上黨太守,是曹魏名臣;再其後鄭衝爲西晉太傅、開國元勳;鄭袤是密陵侯,西晉初名臣,其子孫四世都是西晉重臣;鄭渾八世孫鄭羲任北魏中書令,其子鄭道昭爲兗州刺史,號稱北方書聖;其後的鄭儼名聲就臭了,成了北魏胡太后的面首,並籍此官至中書令,把持朝政;鄭渾的十一世孫鄭孝穆爲北周中書令,鄭偉爲北周襄城郡公、龍驤大將軍、江陵防主;鄭孝穆之子鄭譯爲北周內史,上大夫,並助楊堅篡位奪朝,被封爲沛國公、祁州刺史,滎陽鄭氏再度飛黃騰達。就算是從鄭當時算起,滎陽鄭氏也是歷數朝、六百年不衰,人才輩出,高官顯貴不絕,成爲天下最頂級的高門望族,沒有任何一個家族敢說能出其右的。
就這麼一個頂級豪門望族,要家世有家世,要權勢有權勢,要錢財……誰還有臉跟老鄭家提錢?人家分分鐘堆出一座錢山壓死你!要人望就更不用說了,老鄭家世代出大文化人,鄭興鄭衆、鄭羲鄭道昭等等哪個都是名動一時的文魁,鄭氏族學更是比太學還牛叉的頂級學府,名氣相當於這個年代的北大清華,堪稱桃李滿天下。所以以此時滎陽鄭氏的聲威,別說連皇帝都不敢對其動手動腳,就算誰敢說老鄭家一句壞話,都能讓半個天下的口水噴死。
所以當初瓦崗軍和屈突通雖然在滎陽反覆拉鋸,把人腦袋打成了狗腦袋,可都不約而同的小心翼翼避開了鄭家的產業。有時候兩軍正拉開架勢準備大打一架,結果老鄭家來人了,振振有詞的說這棵青松、那座山頭是人家某位祖宗在此領悟天地之道的風水寶地,而那邊那座破樹林子更是曾入了鄭家另一位祖宗的畫,乃是鄭家一級保護的歷史文物,不得破壞……於是奇蹟就發生了——兩隻凶神惡煞般的軍隊居然就乖乖的聽話換個地方再掐……
這麼牛叉的家族,怎麼就成了倒黴蛋?
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老鄭家碰上了個啥也不懂的大傻蛋。
楊霖剛到滎陽那陣就發現這個破地方連種地的農夫都找不到幾個,工商百業更是凋敝不堪,以爲這是連年兵禍所致,於是就開始張羅招收流民、分配無主土地,以恢復生產。其實他不知道的是,滎陽的情況跟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自打大隋江河日下,江山分崩離析,天下各大士族的心思就開始活泛了起來。大隋完不完蛋、皇帝是死是活乃至戰禍頻起民不聊生什麼的對他們影響不大,也毫不關心,他們感興趣的是誰會成爲這亂世中的贏家、最終問鼎天下。只要押對了這個寶,他們的家族就能再上一層樓,起碼能飛黃騰達個幾十、上百年。但是押錯了就比較麻煩,雖然還不至於身死族滅,但是要想把屁股擦乾淨嘍,需要付出的代價也不小。
所以在天下大勢尚不明朗的情況下,士族們都不敢輕舉妄動,更不敢孤注一擲,頂多是把家族的旁支餘脈頂到前臺來試探一下風頭。比如說河北的竇建德、幽州的羅藝能在一年多的時間裡就鬧出偌大的聲勢,不光是因爲這二人的本事大,更重要的是崔、李、盧等河北頂級士族的暗中支持;李淵在短短數月之內能夠收服數十萬大軍,更少不了隴西李、太原王的大力資助;而像宇文成乾爲啥在京師站不住腳?就是他們宇文家當年太過囂張跋扈,以至於跟關隴貴族的關係緊張,這才處處捉襟見肘,被屈突通一戰而逐出關中。
老鄭家的老窩很鬱悶的杵在滎陽這個四戰之地,所以他們的選擇就更加慎重,決不輕易出牌。楊玄感起兵造反的時候,鄭家當了牆頭草;瓦崗軍打過來的時候,因爲翟讓的出身問題老鄭家沒看上,繼續敷衍塞責;屈突通反攻過來的時候那就更不用說,大隋要完蛋了這事在大士族中間早已經達成共識,鄭家更不可能把這寶貴的一票投到官軍的頭上。
各方勢力在滎陽這塊老鄭家的根基之地上走馬燈似的你方唱罷我登場,晃得老鄭家的話事人們眼花繚亂。還沒等他們拿定主意怎麼辦,楊霖便如從天而降一般殺進了這場遊戲,而且一下子就成了滎陽名義上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