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說,老鄭要想把孫女嫁給誰,壓根不用考慮嫁不嫁得出去的問題。哪怕拋開那高貴無比的身份,就憑鄭元香的相貌人品,就算是那個被選中的幸運兒是崔家、李家、盧家的嫡長子,也得趕緊撮捧土、點柱香,感謝一下老天開眼祖宗積德。
可是楊霖畢竟不是一般人,老鄭跟他接觸越久越覺得琢磨不透。尤其是他聽說了楊霖跟他的幾位未婚妻情深義重,爲此不顧實力相差懸殊,與翟讓當面火併、與李淵差點刀兵相見的事蹟之後,就越來越覺得此事難辦。
可是老鄭還是決定無論如何也要把孫女嫁給他。像老鄭這樣的老士族,除了利益不會相信任何人和事,楊霖就算跟他三刀六洞賭咒發誓也沒用,除非他變成老鄭的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自家人總不會坑自家人,這樣才能安老鄭的心。可是要把楊霖變成鄭家人,唯一的辦法就是聯姻。
土地、人口、財帛、詩禮傳家並稱爲士族屹立千年不倒的四大利器,其實這只是表象。真正維繫士族、尤其是老牌士族門楣不墜的撒手鐗其實就是聯姻。通過聯姻,老牌士族們編織了一張聯繫緊密且不可分割的關係網,這張網密不透風又無孔不入,網外的人永遠甭想得其門而入,網內的人則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惟其如此,他們才能消弭內耗,一致排外,保證大家的共同利益。
因此在某種程度上,士族家的女兒比兒子的作用更大,家主資質平庸些不要緊,只要女兒嫁得好,一樣可保得家族平安無憂。
所以老鄭一定要跟楊霖聯姻,可是怎麼聯就成了問題。要是楊霖能判明大勢,主動上門求親自然是兩家共贏的美事,可老鄭壓根就沒指望過,跟這個二百五斗心眼早就讓他心力交瘁了。那老鄭以滎陽城下埋下的那記伏筆上門主動上門?且不說老鄭家再落魄也丟不起這個人,就算老鄭拉得下臉,以楊霖那種沾上兩撮毛就是頭叫驢的脾氣能答應老鄭插隊、讓他孫女當上正妃?老鄭自己都覺得這純屬在做夢。
以前都是老鄭家有女不愁嫁,坐等人家上門求親。心情好了答應下來是給你面子,心情不好統統攆將出去那也是理所應當,可是主動上門推銷自家閨女這種事,老鄭沒經驗,更不專業啊?
所以他一直在等待機會,察言觀色又旁敲側擊,可是一直覺得時機不成熟。可是現在他實在等不得了,再過十幾天就要酸棗會盟了,一旦談成楊霖就要大婚了,老鄭要是再等下去,可就連黃花菜都涼了。
所以他只能硬着頭皮、備上厚禮去找房玄齡這個楊霖的頭號心腹拿主意。沒想到老房一聽說老鄭的來意樂得直蹦高——只要是稍有頭腦的都能看出這樁親事的好處:這可是滎陽鄭氏長門正房的閨女聯姻啊!普天之下除了寥寥無幾的那幾家老牌士族,誰能得到這樣的待遇?別說李淵翟讓竇建德這幫山寨王、冒牌霸了,就算皇帝也只能意淫一下了吧?鄭氏雖然衰落了,可是名頭還在,楊霖要是能娶了鄭元香,別的不說,名望聲勢那可就要蹭蹭往上竄,不能說一下子就大業有望了,起碼也是平添了幾分把握啊!
本有些貪財的老房這回連老鄭送的那份厚禮都不肯收,又找來老杜老祖老堯等人壓場子,這才趕緊拉着老鄭去找楊霖,生怕這老傢伙反悔了。而老鄭也把他的寶貝孫女一起帶來了,一句話不說,一個字不提,老牌士族自有老牌士族的矜持與驕傲,意思到了就行。至於楊霖這個傻蛋明不明白其中意味老鄭纔不管,那是老房他們該操心的,他就坐等楊霖上門求親了。
老房把這事的前後原委說清楚之後,楊霖傻眼了。
他能不傻嗎?他跟李秀寧雖是自幼有婚約在身,但也是在無數次戰鬥中結下了深厚的情義,跟李蔓珞更是不打不相識越打越熱乎,跟小七算得上青梅竹馬還是貧賤之交,跟嫣兒也是惺惺相惜日久生情。可是他跟這位鄭妹子連正眼都沒對上一個,咋就非得娶進門了?而且還非得在他本就緊俏稀缺的老婆名額裡邊佔一個位置靠前的,而且看老房那明裡暗裡的意思,最好還得把正妃的位置讓給鄭妹子?
不管楊霖怎麼發傻,有老房在那兒杵着,他家的母老虎們就算殺意沖天也只能暫且憋着忍着。可老房也不是外人,知道這幾位姑奶奶哪個都不好惹,一旦惹翻了連他都討不到好。所以他趕緊威脅警告了楊霖幾句,把娶不娶鄭妹子上升到關乎東都八郡數百萬軍民的安危,乃至整個天下億萬生民的吉凶禍福的高度之後就溜之大吉了。
“老房你等會兒,我還有點事跟你商量……唉喲!”
老房能溜,楊霖也想溜,可是要想虎口逃生哪有那麼容易?還沒等他伸腳,就覺得耳根子一陣刺痛——嗯,熟悉的感覺,熟悉的味道,這應該是他家那個頭號醋罈子又打翻了——咦,不對呀,這回揪住他耳朵的怎麼不是李蔓珞,倒換成了一向高冷的李秀寧?
其實李秀寧也挺納悶。按說一般出現這種情況,別說一個老房在場,就算在這屋裡擺上千軍萬馬,一向脾氣火爆又好忌善妒的李蔓珞也不見得會有什麼顧忌,早就該對楊霖連撓帶掐了。可是這回她雖然臉色漲得通紅,整個人卻一直癡癡傻傻的,就連見到楊霖想要溜走也沒做出什麼反應。所以李秀寧下意識的學着她以前的路數出手製住了楊霖,然後這個高冷妞兒就不知道怎麼辦好了,只好回頭求教:
“姐姐,你說這該如何是好?”
“是啊,這該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呢?”
李蔓珞的眼神發直,依然一副怔住了的樣子。她的嘴裡低聲唸叨着,像是迴應李秀寧的問題,又像是在喃喃自語。楊家的女子最近都喜歡學着楊霖的樣子紮起了馬尾,而此時李蔓珞的一縷秀髮卻散落下來,遮住了她的半邊容顏,而她卻依然無知無覺的癡癡發着呆,這可把楊霖給嚇壞了。
“女俠姐姐,我冤枉啊……不不不,都是我的錯!你打我也好罵我也好怎麼滴都行,就是別弄出這麼一副模樣嚇唬我呀!”
楊霖在外吃軟不吃硬,回到家裡也是一樣。以李蔓珞爲首的老婆們沒少欺負他,他哭天搶地也好四處逃竄也罷,偶爾還會男人一把,其實也就是徒勞的抵抗幾下,可這對他來說都是打是親罵是愛不打不罵是禍害。可要是她們不哭不鬧不說話,那就意味着問題嚴重了,楊霖就要抓瞎了。
這回李蔓珞這副模樣不但把楊霖嚇着了,連小七和嫣兒也嚇得不輕。不過這就是仨笨蛋,除了大驚小怪啥事不頂,這種場合還得靠李秀寧。
只見這位懶得說話、一向擅長用行動解決問題的暴力妞兒一個箭步竄上前去,然後一巴掌扇在李蔓珞的印堂之上。這一巴掌她扇得可不輕,毫無防備的李蔓珞的腦門上留下了清晰可見的五個指印,而且激靈一下剛緩過神來然後就又怔住了。
話說這倆姓李的妞兒就沒一個善茬,當初爲了爭風斗氣曾在磨坪山下大戰過一場,之後也沒少以切磋之名動過手腳。總體來說李蔓珞師從華山隱俠孫不通,尤擅江湖技擊之術,而李秀寧所習的乃是軍伍破陣之法,論小巧騰挪的單打獨鬥本不是李蔓珞的對手。不過這位華山小師妹被師傅和師兄們寵着、慣着、護着,所以驕縱慣了,不但極其缺乏江湖經驗,而且一身功夫也是花架子居多,所以也就能跟李秀寧鬥個不相上下。後來時間長了,兩人又都不是難相處的,所以感情日好到姐妹相稱了,自然也不怎麼打架了。
今天挨這一巴掌,幾乎是李蔓珞在李秀寧手底下吃得最大的虧,按這妞兒的火爆脾氣,不跳起來拼命纔怪。可是她反應過來之後沒有一點要動手的意思不說,眼淚還流下來了,這下別說把小七和嫣兒嚇得哇哇大叫,連李秀寧都手足無措起來,口中喏喏的想要解釋,可是她一直寧折不彎慣了,哪會說軟話?
還是楊霖瞭解自己的媳婦——這妞兒除了脾氣火爆、醋勁兒大、酷愛擺大姐頭的架子之外,因爲經歷和那個不靠譜的老爹的緣故,總愛自怨自艾。這回說不得又是那個鄭妹子觸動了她哪根敏感的神經,又自傷自憐起來了。
“姐姐莫哭,不就是鄭老財主挖了個坑我栽進去了嘛,有什麼了不起的?大不了我去給他磕頭賠罪,讓他換個條件,反正他孫女我是不娶的……”
“不可!”
楊霖爲了撲滅自家後院這把火,那是什麼大話都敢說。可是還沒等他拍着胸脯保證完,除了傻乎乎沒弄明白啥情況的小七之外,其餘三女竟是異口同聲的齊聲反對。
這是啥情況?
還是李蔓珞親自給他解釋了其中的原委。
像滎陽鄭氏這種老牌頂級士族,能做出帶着自家閨女上門推銷這樣的事情是極其罕見、也是極其掉面子的,更是需要極大的勇氣和決心的。打個比方,就好像農戶日子過不下去把種子一鍋煮了吃掉、像軍隊自斷糧道背水一戰一樣,都是擺出一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架勢。楊霖要是敢拒了老鄭的這番好意,那就意味着徹底翻臉沒有任何和解的可能,老鄭除了跟楊林拼命沒有別的選擇。
老鄭家敗落了,又在滎陽一戰打丟了半個身家,楊霖豁出去臉皮的話也用不着怕他。那麼合天下士族之力,再加上河東李、河北竇、幽州羅、關中屈突、江漢蕭、吳郡沈等十餘大諸侯之力——對了,還有個早看他不順眼的皇帝,這些勢力加在一起,就問楊霖怕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