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說話,你聽,她正在向你道別,她說,兀自覓逍遙,當風揚其灰。”嚴恪單膝跪在地上,他手中的灰已經揚了出去,被風吹得了無蹤跡,天闌珊死死的抱着嚴恪的手,他的手被燙傷,水泡也被她無意給抓破了,他似毫無知覺。
二師兄蘇姑醜喜豔麗的服飾,這天也難得的換了一套素白色,他與燕南月對視了一眼,雙雙嘆了嘆氣,他們曾經捧在手心裡的小師妹,如今跪坐在地上聲嘶力竭,可是他們,卻什麼也做不了。
曾經自信會護她一世守她一世的那些承諾,最後都如同這骨灰一般,隨風搖散了。
天闌珊愣愣的瞧着嚴恪,鼻涕還在不時的冒出來:“她…真的是這麼說的?”
“是啊,他還說,讓你乖乖聽我的話,不要再闖禍,要像她從來都不曾來過一樣,開開心心的沒心沒肺。”嚴恪想摸摸她的頭,看了眼已經破了的血泡,又作了罷。
“不會的,我家彩瑛纔不會這麼說,你騙我,你就是騙我!我不想看見你了!你走。”她一把奪過嚴恪手裡的骨灰罈子,轉身匆匆跑了,嚴恪緩緩站起身,聲音有些嘶啞:“如今朝局多變,夫人…就勞二位照顧了。”
“小師妹這些年在縹緲門從未出事,如今跟了你之後卻是苦難連連,所以,也如同你所說,兀自覓逍遙,當風揚其灰罷,小師妹,我等自會照顧好。”燕南月負手而立,秋風起,落木瀟瀟,舊人再難歸。
夜色深深,庭院深深,心境深深。
嚴恪在這深冷的院落裡,陪伴他的,只有這漫天的黑暗,這是偏院,燈火一熄,便只剩下了這滿院深沉幽冷的墨色,嚴恪雙拳驟然緊握,獨自在這庭院中站了大半宿,直至天色微白,他緩緩蹲下身,將外袍脫了,動作小心翼翼的將那沾在地上的骨灰一點點的捧進了外袍裡,露水微涼,他的手已經傷得不成樣子了,灼燒的痛意不斷的提醒着他,痛失愛女這個事實。
嚴恪將那衣服細細理好,提着走出了燕莊,打馬回了金陵那座巍峨華貴的皇城。
皇城裡面已經亂了,來人見是嚴恪,匆匆回去,稟報了已經奪權的太后,嚴恪卻徑自帶着那個包袱去了金陵城西城的道觀中。
道觀中那一株少有七百年的銀杏葉子已經黃了,在秋風裡落葉落了一地,有一小道童正在那裡掃着落葉,見嚴恪來了,微微合手:“知觀已經知了尊駕許久,請。”
嚴恪抱着懷裡混着泥土的骨灰,身上染着僕僕風塵,他朝小道童點了點頭,匆匆去了後院,半道上被一道士攔了下來,那道士名喚玄清,氣性亦如其名,清幽閒靜。
“既來之,尊駕何故如此匆忙?不妨先淨一身泥垢,安一方亂心?尊駕請隨貧道來。”玄清領着嚴恪去了那浴池,替他取了新的衣袍來給他,那手上灼燒的痛一沒入溫泉水中疼得更甚,嚴恪洗了滿身的風塵之後疲憊與倦怠都消減了大半,他欲見知觀,
卻被那玄清再度擋了下來:“天色尚早,尊駕不妨淺歇片刻,臥榻已經備好,請。”
嚴恪便跟着玄清去了那禪房,房外是一方小溪,流水潺潺,有鳥兒在秋樹上啾啾細吟,屋內置有一香爐,爐中香菸嫋嫋,房中的牆上縣着一副清淨經的字樣,靠窗的榻榻米上置有一把琴,這安靜的道觀如同一座巨大的山林,將塵世的喧囂,官場的爾虞我詐都抹消得一乾二淨,只是嚴恪的心有牽掛,所以這一覺也睡不好,饒是安神香,也沒能將他的心續穩下來。
再次醒過來,外面正是夕陽夕下,秋季的雲霞在天邊彙集着,他從榻上坐起,面上的疲憊散散了許多,容知觀手握拂塵,坐在窗邊榻榻米上打坐,見他醒了,一拂拂塵,聲音清幽若流水:“相爺可是醒了?”
“多謝。”嚴恪站起身,下意識望向那擱置在牀對面那桌上的包袱。
容知觀忽的笑了:“你我亦有好幾年的交情了,你這心性我自是清楚,爲何如今卻不定?”
嚴恪垂眸,將那包袱抱了起來,來到容知觀的對面坐下,他啞着嗓子,好一會兒纔開口:“這是…這是小女,還望知觀代爲照顧。”
容知觀的神色微變,緩緩的將包袱打開,裡面是骨灰,混合着泥土,那骨灰已經不那麼明顯了,容知觀不曾見過那個孩子,可是也曾聽嚴恪滿心歡喜的提及過,如今的嚴恪,比起曾經那個不顧一切手段登上相位的嚴恪,多了些許的,說不出來的東西,或者是愛情,或許是親情,亦或者,是些旁的什麼。
“你自放心,我會令人將她奉起來。”容知觀緩緩將包袱合上,語氣一如既往的平和。
“有勞,我還有要是,告辭了。”嚴恪起身,大步走出了這禪房,玄清捧了一些香來給他,說,那是安神香,能夠令一個人的情緒變得不這麼激動,嚴恪收了香,匆匆離開了這清虛觀。
出了這西郊舊地便是金陵最繁華的地方,嚴恪騎馬經過那曾經繁華聲色的長街,也穿過那嘻笑嗔怒的小巷弄,最後回了相府,相府與將軍府隔得遠,一個在東一個在西,此時將軍府中並無異動,待馬兒欲穿過那相府後巷的時候嚴恪停了下來,依衡裡他彷彿還可以瞧見當初那個嬌小玲瓏的女主爬了牆,瞧見他的時候差點從牆上跌下來。
他凝着那個地方默了許久好才驅馬繼續前行,這長街兩岸種着的樹都已經泛了黃,秋季唯有金桂與菊花還開得那般熱鬧,嚴恪回了相府,相府已經喚然一新,那唐家大小姐站在門口前來迎他,見嚴恪生得氣宇軒昂面目儒雅,那廣袖長衫映得嚴恪世無其二,他神情似笑非笑,分明這樣子溫潤的一個人,可是卻偏讓人覺得淡漠,瞧着什麼都似可有可無。
“相爺,您一路風塵辛苦,妾身已爲相爺備了美酒美食,相爺…”
嚴恪鳳眸微眯,忽的一笑,禮貌卻生疏:“唐大小姐既來相府,便是客,穀風,你去替唐大小姐安排
一間上好的客房,穀雨,你隨本相入宮。”
“相爺,妾身已是相爺的人了,何來客這麼一說呢?太后既已下令解除了相爺與假二小姐的婚事,那麼我便是相爺的妻了,今日這相府,妾身自當爲相爺妥善打點,以免相爺後院之憂。”唐嫣然到底是唐家大小姐,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若是旁的人許就答應了,一來,這唐大小姐確實生得好看,嬌柔昳麗又才氣驚人,曾經在這金陵城中,也要被稱一聲才女的主,二者,這唐國公府乃是曾經陪同那逍遙王與逍遙王妃一同守下這片江山的人物,所以位份亦是尊貴,若是娶了她,在官場上混,那便是如魚得水了。
“本相從未見過聖旨,何來婚姻一說?穀風,替本相好好招待唐大小姐。”嚴恪拂衣入了相府,站在門口的唐嫣然咬着脣跺了跺腳,相爺是她的!若非是她當初執迷不悟,以爲皇帝…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如今的她許早就與相爺舉案齊眉了!
一個衣着素雅料子卻華貴的小姐拎着帕子來到相府門口,她瞧着這唐嫣然,忽的笑了:“呵,我當唐大小姐有多了不得能夠嫁入相府呢,原是入府爲客,那相爺的前夫人雖然容貌不及你,可是那心性,卻是要比你乾淨一百倍不止,繞是我哥哥,想來也斷不會選一個你這樣的女人。”
“你!你好歹將軍府的大小姐,怎麼如此無禮!我的婚事可是太后親自下的旨意!豈能有假!若非是你哥哥如今征戰有功,你有什麼資本來這裡與本小姐說話!”唐嫣然到底是年紀尚小,一時沒忍住,在這相府的門差點與將軍府的大小姐吵起來。
“夫人,您可是丞相的正妻,何必去理會旁人說什麼?”一旁的丫鬟趕忙提醒她,在這裡吵鬧可實在不像樣。
“若是沒有旁的事,我便去伺候相爺了,獨孤小姐若是走得累了,也可進府歇息歇息。我就先去忙着了。”唐嫣然理了理衣袍,姿態凌人的轉身回了相府。
一回去才發現,相府裡面的東西都被換了位置,她有些惱怒,唐嫣然扯了一個侍女怒問:“誰讓你們動的!”這相府如今的佈局可都是按着她的喜歡佈置出來的,可是如今卻被搬得一團亂。
那丫鬟嚇得直哆嗦,小聲道:“回夫人話,是相…相爺說歸於原位,奴婢,奴婢不敢不從。”
隨後跟進府的獨孤大小姐獨孤其鏜叉腰笑了:“呵,你還真將這裡當家了不成?莫不是唐國公府的人都如此不要臉?嘖嘖,相爺,你來了,我有事情要與你談談。”
獨孤其鏜朝着那還站在遠處的嚴恪揮手,嚴恪已經換了一身官袍,那刀深色的官袍着於他的身上,襯着那張溫和的臉,他分明是在笑,可是那笑容雖瞧着溫和,卻讓人感覺不到溫度。
要說這其鏜二字,其實是獨孤其鏜那個二貨爺爺給取的,說什麼,詩經有云,擊鼓其鏜,踊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所以就這麼隨隨便便的取了其鏜二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