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百里婧木然跪下,聽着只宣給她一人的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念民女木蓮侍奉榮昌公主有功,知書懂禮,乖巧喜人,特許婚配今科狀元墨譽爲側室,望恭順侍上,相夫教子,欽此。”

又是賜婚。

君無戲言,聖旨一下便再無迴轉的餘地,木蓮還是要嫁給墨譽,卻並非正室,而是做妾。然而,任母后方纔說得再惡狠狠,最後卻還是給足了她面子,看在她的份上給了木蓮恰如其分的歸宿。這個歸宿在許多人的眼底,似乎仍舊美滿得過了頭,但對百里婧來說,卻全然不是滋味。

聖旨宣讀完,百里婧仍跪在原地沒動。

福公公偷瞅了司徒皇后一眼,俯身壓低嗓子提醒道:“婧公主,還不謝恩……”

百里婧回神,正要開口,司徒皇后已經轉過身來,居高臨下地盯着她矮小的身子,語氣冰冷:“不用謝恩了。福公公,送婧公主回相國府,將聖上的旨意頒下去,順便告訴左相大人,既然婧公主如此心急,婚事便在這兩日辦了吧。雖說是喜事,卻也不必大肆鋪張,弄得人盡皆知,不過是個賤妾罷了,這世上最不缺的便是妾室陪房,根本不足掛齒。若狀元大人將來封侯拜相,本宮與陛下再爲他擇選正妻良配,旁人休想插手。”

“……是,老奴領旨。”福公公將聖旨收好,渾濁的眼睛頗同情地看着百里婧。司徒皇后的這番話已經不是委婉曲折地教導,而是毫不留情地將她從高高的位置上拽下,一點迂迴緩衝的餘地都不給,任她碎了、折了,這種情況十幾年來……從未有過。

百里婧一直都知道母后強勢,就連對待父皇有時也不留情面,可是聽見母后口中將木蓮說的這麼不堪,她卻不能張口替木蓮辯解,怕惹惱了母后,換來更惡劣的後果。母后本不必如此刻薄咄咄逼人,只因她令母后失望之極。

百里婧低着頭,隱忍的淚毫無阻礙地滴落在地氈上,福公公伸手來扶她,她卻拂開了他,跪直了身子仰視着她高高在上的母親,把所有的淚都逼了回去,啞着嗓子道:“母后,我知道我錯了,我要怎麼做您才能消氣?求您不要……不要……丟了我……”

她雖然沒有哭出來,卻比哭更多了幾分壓抑的哀求,愛情與尊嚴常常不能兩全,除非愛到極致才肯放下自尊低聲下氣弄碎了自己去求對方,這種感覺,百里婧有過,且結果慘痛而深刻地烙印在心上,那時,她擔心失去韓曄並最終失去。

骨肉親情與愛情不同,沒有隔夜的仇怨,百里婧從小沐浴其中,不曾感受過搖搖欲墜的絕望,就連半個月前她與母后鬧翻,在未央宮外跪了幾個時辰心灰意冷之時,都不曾有過。但此刻,面對着母后冰冷的側臉、挺直的腰身、毫不留情的刻薄話語,她的心第一次被這種不安籠罩,狠狠的一巴掌,不帶感情的呵斥,母后變得像個陌生人似的,好像隨時隨地都可能棄她不顧。

所以,她本能地開始求。

偌大的未央宮肅靜,福公公站在司徒皇后身邊,低着頭不敢再出聲,而司徒皇后原本

森寒的臉色微微動容,鳳目對上百里婧祈求的眼睛,不帶一絲感情地問道:“讓你做什麼都可以?”

百里婧木然點頭。

司徒皇后忽然笑了,脣角似乎勾起了一絲嘲諷的弧度來:“殺了那個病秧子,回到母后身邊來,母后便當你從未離開過,不論你有多少錯都概不追究。”

“不!”百里婧睜大眼睛,脫口而出,擲地有聲。

未央宮內頓時死寂。

司徒皇后的笑容瞬間收盡,鳳袍的寬大袖擺一揮,一陣寒風掃過百里婧的臉:“送婧公主出去!日後沒有本宮的命令,不准她踏入未央宮半步!”

再沒有挽回的餘地了,母女倆再一次不歡而散。

跨出未央宮正門的那一刻,酷熱的太陽照在百里婧的左側臉頰上,腫痛發燒,耳邊福公公說着“公主,您慢點……”,她卻覺得他的聲音遠得像在天邊。

上了轎子,簾子放下,百里婧絕望地閉上了眼睛,母后逼她殺了自己的夫君,又叫她當所有的一切都不曾發生過,她相信母后有這個本事,只是她自己沒有——千辛萬苦從鬼門關救回來的墨問,無辜之極的墨問,叫她如何下得了手?母后無時無刻不想致墨問於死地,她又該如何相信護城河畔的劫殺案真的不是司徒家所爲?

無力地靠在轎身上,百里婧苦笑,心裡有那麼多疑問和委屈,她竟找不到一個可以訴說的人,鹿臺山上的婧小白……你到哪裡去了?

……

景元帝入未央宮時,擡手讓守衛不要通報,可進去才發現只有司徒皇后一人站在窗邊。

習武之人的聽覺異常敏銳,往日景元帝根本近不了她的身,可是這回他已然走到她身邊,司徒皇后卻還沒發現,出神地看着窗外,眉頭微蹙。

難得有這種安寧的時刻,她不吵,他不惱,景元帝雙手背在身後,陪司徒皇后靜靜站着,素來銳利的目光柔和地注視着身前女子的側臉。

她已不再年輕,又因近十年的沙場征戰落下一身的傷,帶着傷病的女人更是老得快,她又不喜歡塗脂抹粉,如今的容顏與後宮那些美豔的嬪妃們根本無法相比。

但,他就是對這張印刻着時光痕跡的面容百看不厭。

歲月催人老,她老了,他也老了,兩鬢染霜華,也算是白首偕老,豈不很好?

龍袍、鳳袍並立,一樣的明黃顏色,一樣的華貴富麗,天下間最尊貴的男人和女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去都異常般配。景元帝的脣角漸漸染上一抹笑意,目光越過她的肩膀朝窗外看去,只見不遠處的花壇中有一大片的紅、白花朵,開得十分熱鬧。

待看清那些花,幾乎是立刻,景元帝便怒從心頭起,馬上來了脾氣,不輕不重地咳嗽了一聲,司徒皇后嚇了一跳轉過頭來,那一瞬的眼神彷彿在問,爲何是你?

許是她眸中的驚愕和空洞讓景元帝有所觸動,他按捺下方纔的火氣,用渾厚的嗓音漫不經心地問道:“婧兒呢?朕聽說她入宮了,怎的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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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皇后的失態也不過一瞬間,這會兒已經武裝起她的鎧甲,答道:“陛下日理萬機,居然還惦記着這些小事。”

景元帝最厭惡的就是司徒珊這張不饒人的嘴,他自動忽略掉她的嗆人火氣,笑看着窗外那片花海,道:“朕或許真的太久沒來過這兒了,未央宮幾時竟種了這些虞美人,漂亮得很哪。”

景元帝的語氣聽不出喜怒,司徒皇后轉過身,沒再看那些花,嘲諷道:“後宮那麼大,什麼花都開遍了,陛下不來這兒也正常,這些俗花應該也入不了陛下的眼。”

他給了她許多寬容,她卻還是咄咄逼人冷嘲熱諷,景元帝漸漸被挑起了怒意,哼道:“那倒是。就算一樣都是虞美人,這江南水土養出來的,肯定比不上北郡府的漂亮,皇后是這個意思麼?”

司徒皇后定住腳,沒看他,冷冷作答:“臣妾可沒這麼說。”

景元帝越發生氣,聲音都提高了幾分,對着她的背影冷笑道:“是,你是沒說過!可你心裡不就是這麼想的麼?”見司徒皇后不迴應,景元帝怒意洶涌,喝了起來:“司徒珊!朕恨不得將那些虞美人連根拔起通通剁成花肥埋了!”

司徒皇后淡定如初:“陛下九五之尊天之驕子,何苦與這些花計較?簡直折煞它們了。”

爭吵他從來爭不過她,就是這副事不關己滿不在乎的樣子讓他憎惡,她不轉身,只用背對着他,更叫他不痛快,景元帝上前一步,惡狠狠地用鐵臂環住她的腰,惱得血氣上涌,貼着她的耳朵,一字一字說得極慢:“司徒珊,我與這些花有什麼仇怨,你最、清、楚……”

司徒皇后聽罷,眼眸低垂,像聽到笑話似的笑了起來,也不掙脫他的束縛,只是轉過頭,看着他的眼睛,輕飄飄道:“百里堯,你太自作多情了。”

只這一句,就把九五之尊的怒意全部澆滅,取而代之的是徹骨的寒冷,景元帝驀地鬆開了手臂,將懷中的女人一把推開,再不停留地大步朝外走去,他走的實在太快,龍袍翻飛,臨跨出門檻前,他又回頭,眼眸一片赤紅:“司徒珊,朕警告你!婧兒是朕的骨肉!朕只有這一個女兒!要是你逼得她出了事,朕一定殺了你!”

景元帝說完這句,也不等她回答,更不顧福公公等人的討好勸和,頭也不回地走了。

司徒皇后無動於衷地看着景元帝甩袖而去的背影,忽然覺得好笑,非常好笑,於是她真的笑了,一個男人活到百里堯這種境界,也算空前絕後。十幾年來,他一直說要殺了她,但她到現在還是好好地活着,她的一切要求他都滿足,要用聖旨給一個野丫頭大張旗鼓地賜婚他也答應,這算是自欺還是欺人?

景元帝下了未央宮前長長的臺階,高賢迎面走來,看到這陣勢,奇怪地問:“陛下,午膳已經傳了,您不是說在未央宮用膳的麼?這是要去……”

“高賢,擺駕鹹福宮!另外,傳旨掌儀司,朕要聽戲,讓那些戲子伶人立刻進宮!”景元帝下命令道。

高賢擦了擦額頭的冷汗,皇帝自午時起便與后妃聽戲尋歡,明兒個肯定要被那些老臣上本進諫,說什麼禮樂誤國荒廢朝政,這可不是小事,連帶着他們這些隨身侍奉的宦官也將落下不小的罵名。皇后娘娘可真有能耐,不消片刻便能將皇上氣跑,而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全部都在替她善後,但也因皇后娘娘的冷漠,才換得三宮六院的雨露均沾。

“這世上多的是解風情的女人,多的是軟語溫存,誰不喜歡乖巧聽話的女人?恩?誰稀罕她,誰稀罕對着那張冰冷的臉!”鹹福宮的涼亭內,戲子在“依依呀呀”地唱着曲,一國之君喝得大醉,懷中攬着盛裝的美人,哈哈大笑道:“不喜歡彈琴,又不喜歡聽戲,與朕沒任何話題可聊,朕知道,這些禮樂她素來都是瞧不起的,哦,她素來也瞧不起朕……黎妃,她瞧不起朕哪!心一直冷冰冰的,朕捂了二十年還是捂不熱,朕拿她有什麼辦法?都是……都是自作多情!自作多情……”

黎貴妃越聽越憤怒,這些話她早已聽厭了,普天之下能讓皇上如此失態的,除了毒婦司徒珊,沒人做得到!可這天底下最瞭解皇上心意的,除了她黎妃,也再沒旁人了。最難覓得是知音,教坊樂伎出身的黎妃,精通音律,七竅玲瓏,怎會不討景元帝的喜愛,所以,這鹹福宮堪稱是皇帝的忘憂之所。

“陛下,您好久不奏簫了,不如與臣妾合奏一曲,如何?”黎貴妃在景元帝耳邊輕聲軟語道。

景元帝答應:“好!”

“陛下要奏哪一曲?還是那首陛下最喜歡的《離離原上草》麼?”黎妃問道。

“對!離離……原上草!”景元帝笑了,“朕……愛極了這首曲子,愛、極、了……”

琴簫和鳴,景元帝英俊的面龐容光煥發,往日銳利無比的眸注視着眼前彈琴的女子時柔和似水,就在這纏綿悱惻的曲子裡,他恍惚間憶起了二十多年前的往事,看到三個少年人坐在草地上,他和她之間隔着另一個他。

那時,她就不怎麼和他說話,見了面,只是行個禮,規規矩矩的,也不是怯,只是生疏得很,然後,蹦到另一個他身邊,嘰嘰喳喳說個沒完,小女兒態盡顯。

三個人裡面,她會彈琴,另一個他擅吹笛,而他,偏愛簫音。那幾年裡,她與另一個他琴笛合奏最多的便是名叫《離離原上草》的曲子,那首曲子在北郡府廣爲流傳,是說一位姑娘與她的愛人在草原上分別,兩人依依不捨纏綿繾綣,發誓來年一定要互爲嫁娶永不分離的故事。

那一天,傍晚的草原上,夕陽正好,她坐在最左邊,他坐在最右邊,微風從她那頭吹過來,將她的聲音吹得模糊又清晰。

他知道她挽着另一個他的胳膊,知道她靠在另一個他的肩膀上,知道他們之間早就私定了終身,但他還是不識趣地跟過來,在一旁靜靜地看着,等實在看得心疼了,才酸溜溜道:“瞧瞧你們倆都分不開了,哪裡需要什麼離離原上草,直接入洞房得了。”

她的臉立刻通紅,隔着另一個他狠狠瞪着他,她也許以爲他沒瞧見,但也許就是從那個時候起,讓她覺得百里堯這個人實在粗鄙噁心吧?

另一個他是出了名的好涵養好脾性,轉頭笑看他,道:“阿堯,別取笑我們了。”隨後,摟她進懷裡毫不吝嗇地哄:“珊兒,別害羞,反正是遲早的事……”聲音小,且貼着她的耳,不費力都聽不清了。

“韓幸!”她叫了另一個他的名,手也握拳立刻打過去。

他閱人無數,怎會看不出她的眼神沒有真的惱。

“我錯了,我錯了,珊兒,我錯了……”另一個他揚起笑臉認錯。

他低頭自嘲,同一句話由不同的人說出來就完全變了味兒,原因只在於她想不想聽、願不願接受。跟聲名狼藉的六皇子百里堯一比,韓將軍家的三公子韓幸簡直是雪山上的白蓮花,她那樣的姑娘不喜歡韓幸纔不正常。

不想再看他們倆親熱的場面,他長嘆一聲站起來,漫不經心吊兒郎當道:“聽說城裡的‘楊柳枝’新來了幾個會彈琵琶的胡姬,爺得去陪她們唱唱曲談談心,阿幸,你陪你的珊兒吧。”

她立刻又瞪他一眼,目光滿含鄙夷。

他想想,應該是因爲他剛纔叫了“珊兒”,所以她瞪他,這個乳名好像只能由親近的人來喚,他與她,好像並不熟,統共也沒見過幾次面。至於鄙夷……他想,他或許不該找這樣一個藉口,說要去喝什麼花酒,但,就算不找這個藉口,他似乎也不會給她留下什麼好印象,畢竟他被貶北郡府的原因天下皆知。

她瞪他,他裝沒看到,也不跟她計較,轉身走出很遠,聽到風將她的聲音刮過來:“韓幸,你不準和他一樣去那種地方!”

“好好好,我不去,那珊兒陪我唱唱曲談談心如何?”另一個他在笑。

他的腳步因她的話頓了頓,擡頭看着眼前茫茫的大草原,心想北郡府真他孃的冷啊,從皮肉一直冷到心尖上,他怎麼偏偏就被貶到了這種鬼地方?他逍遙快活了十九年,爲什麼偏偏在這種鬼地方遇到這樣一個她?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她和另一個他的曲子,他卻愛上了不撒手,一直奏了二十多年,時至今日,他們做了快二十年的夫妻,此時肯與他琴簫合奏的人仍舊不是她。即便他喝醉了,也知道,不是她。二十年多年,她竟一次都不肯與他合奏……

“哈哈哈,好曲子!好曲子!朕……朕愛極了這曲子!”

一曲畢,景元帝大笑出聲。

黎戍是掌儀司的司正,景元帝要聽戲他自然得伺候着,第一次見到皇帝陛下大醉的場景,第一次看到陛下奏簫的風姿,他瞪着雙小眼睛都不敢眨一下,聽着景元帝朗朗的笑聲,八卦的毛病又犯了……

黎戍小心地往前挪了一步,湊到太監總管高賢旁邊小聲問道:“高公公,陛下今兒個因何事龍顏大悅啊?”

高賢手裡握着拂塵站得筆直,身子半點不動,眼睛也不轉,陰陽怪氣地答:“掌儀司正的眼神兒可真好,一眼就瞅明白龍顏大悅着呢。恕老奴愚笨,真不清楚龍顏爲何大悅……”

“喂,我說高公公……”黎戍當值,穿了整整齊齊的朝服,聽見高賢這麼說話,真想拿頭上的烏紗帽狠狠扣在他的腦袋上,自從他當了這個掌儀司的司正那天起,這死老太監就一直瞧他不爽,陰陽怪氣地嗆他,愛搭理不搭理,他到底哪兒得罪他了!

然而,怒歸怒,黎戍能屈能伸,生生把髒話粗口都嚥了回去。

呸,不說拉倒,誰稀罕知道!跟一個死太監斤斤計較,不是他黎戍的作風!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陛下今兒個這麼高興,這戲得唱到什麼時候才能散哪?赫將軍破天荒約了他一起吃晚飯,總不能叫他等太久吧?

黎戍心裡跟貓撓似的又急又癢,招了個手,讓一旁的小太監過來,湊近了吩咐道:“去,給爺去長興街碧波閣告訴赫將軍,就說爺一時半會兒散不了,趕不過去,讓他和我家小狐狸先吃着。”

小太監聽話地點頭,轉身就走,又被黎戍從身後逮了回去,補了一句道:“讓他們慢點吃,一定要等着我!”

……

百里婧回到相國府時,木蓮也已經回來了,整個相府上上下下,除了墨問,都出來接旨,人人都聽到了景元帝的旨意,看到了百里婧左側臉頰上紅腫的五指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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