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婧被他鬧得不好意思,從枕下拿出那枚墨玉的扳指來,套在大拇指上,道:“這扳指我戴不上,你瞧,一戴就掉……我也不愛戴戒指,首飾盒裡上百個呢,都丟在那兒當擺設了。這扳指你把玩了這麼久,成色很好,應該挺珍貴的,留着自己戴吧。”
她說着,把扳指套在了墨問的拇指上,不大不小,剛好套上。他的手指骨節分明,與這墨玉的扳指相映毫無違和感,相當好看。
墨問看着這扳指,摟她進懷裡,禁不住無聲嘆息,這小瘋子真橫,他連整個西秦都送給她了,她居然還不要,拿他這扳指跟她首飾盒裡的戒指相比,他可愛的小心肝兒啊,她怎麼能這麼可愛呢?
他很想笑,卻忍着,只得寫道:“你戴不上,以後等我們的兒子長大了,給他。”
他之所以不再堅持,是因爲這扳指留在她身上也並非好事,當初送給她是因爲他害怕她去了大西北出事……
忽然就說到了兒子,而且他還很篤定就是兒子似的,百里婧眼看着又要陷入墨問的圈套裡了,丫頭綠兒在屏風外道:“公主,時候不早了,宮裡已經派人來請了。”
百里婧忙起身,墨問也跟着她起來,待丫頭伺候他們梳洗更衣完畢,又草草用了些早膳,兩人乘馬車往宮裡去。整齊的隊伍已經在南華門前集合,百里婧和墨問下了馬車,給景元帝請安,景元帝身後浩浩蕩蕩一衆的王公大臣,全都穿上了狩獵時的行頭,看起來威風凜凜。
百里婧也是一身同樣的騎裝打扮,墨問卻不是,因他身子虛弱,不能騎馬,又不會射箭,昨日他已領了旨留在京中處理朝政,不與百里婧等人一同去城郊圍場。
整齊的隊伍開拔,由景元帝和百里婧打頭,墨問站在一旁看着所有人從他身邊打馬而過,心裡不由地五味雜陳。
百里婧端坐馬背之上,英姿颯爽,走出那麼遠,她扭過頭去看着墨問的方向,遠遠地看到墨問在對她笑,於是她也笑,正好轉彎,後面的隊伍跟上來,她看到韓曄注視着她的目光——
百里婧忽然就笑不出來了,她匆匆地轉過頭去,認真地看着前路。
“婧兒,讓父皇瞧瞧你馬上的功夫如何!能否跟得上朕!”景元帝根本不管她和幾個男人之間的糾葛,他只做好父親該做的那一部分,爽朗地笑問道。
馬背上的父皇百里婧很少見到,他幾乎一直坐在高高的龍椅之上,和他所有的子女相隔甚遠,隔着君臣之別,隔着江山社稷,但是此刻的父皇卻離她如此之近,不惜大肆鋪張地用一場狩獵來爲她慶生,今日所有的人都落在她的後方,只有她與她的父皇並駕齊驅。
不同於男女的情愛,不同於發小間的瘋傻,父女之間因爲血脈這個奇妙的東西而緊緊相連,百里婧在得到盛寵的這一刻忽然滿腔感動——她是父皇最疼愛的女兒,她擁有整個天下最了不起的父親和母親,她身上流着百里皇族和司徒家高貴的血統,她理所當然驕傲自豪,她此生都將生活在她熱愛的這片土地上,她的邊關將士,她的黎民百姓……全部都是她的榮耀。
任何人都可以有自卑怯懦,而她身爲帝國的嫡公主,絕不可以有!
“駕!”她一甩馬鞭,緊緊跟在景元帝的後面,雙眸自信沉着。
身後的王公大臣及他們適齡的男兒紛紛看着景元帝父女的背影嘆息,最難以捉摸的帝王,最寵愛驕縱的公主,他們摸不透景元帝的心思,也再沒機會將這位最受榮寵的公主迎入府中,誰能想到她的姻緣竟是那個病弱不堪的墨家長子?
城南的圍場路途並不近,快馬加鞭一直到日中時分才趕到,內務府的人與京衛軍一起忙着搭帳篷,生火做飯,將馬匹牽去喂草,準備狩獵時的弓箭,檢查圍場中的守衛等等,每個人都異常忙碌。
除了韓曄之外,司徒赫、謝玄等人都來了,黎戍、黎狸兄妹也跟了來,接着從一輛馬車裡下來一位便裝的美人,額前的銀鎖珍珠分外明亮,竟是百里落。
百里落看到韓曄,不自覺撇開了目光,自從那夜陷害了百里婧之後,她一直不曾回晉陽王府,藉着黎貴妃身子不適的由頭呆在宮裡,如今百里婧不乾淨已成定局,任韓曄再如何發怒也於事無補,他總不會在這圍場上殺了她吧?所以,她有恃無恐地去到景元帝的帳篷內伺候着,端茶倒水十分殷勤,既然不可能如百里婧一般得到父皇的寵愛,那麼就讓她活得像她自己一樣,儘可能地用自己的手段得到想要的東西。
百里婧發現司徒赫和黎戍等人看到她時似乎都有些不大自然,尤其是赫,他越發地沉默寡言起來,站在她的面前,卻每每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後他只是開口笑問道:“婧小白,身體還好麼?有沒有覺得不舒服?”
司徒赫這一問很突然,而他的笑容也像是擠出來的,百里婧最見不得他這個樣子,不由地擰起眉道:“赫,我挺好的,你在擔心什麼?”她想起和墨問在一起的這兩天,面上一紅,也不大好意思繼續說下去,夫妻之間的事到底與任何感情都不同,哪怕是赫,也不好說。
司徒赫從她的羞澀面龐中看出了什麼,一時無法面對她,他強笑着摸了摸她的頭盔,聲音低沉黯啞:“傻姑娘,要是頭盔太沉就摘下來,等狩獵的時候再戴上。我去那邊看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你別亂跑。注意安全,這林子裡說不定有猛獸。”
說着,司徒赫就大步走遠了,但是百里婧注意到他並沒有去幫什麼忙,而是往叢林深處去了。
黎戍今日也奇怪,只顧着和謝玄寒暄,沒像平時那樣跑過來跟她嘮叨幾句,他臉上那笑容都快僵了,很像假笑。百里婧回盛京的時候聽說楊若蘭嫁給了謝玄,兩人婚後很是和睦恩愛,黎戍幾時與謝玄如此親密了?從前在蹴鞠社時關係也只是淡淡的。百里婧鬧不清。
這幾日周圍的嘈雜忽然變成此刻的安靜,百里婧看着不遠處的樹林和被風吹動的枯草,腦中忽然閃過一個畫面,在御花園內,有個小太監送給她一封信,上面是……三師兄的筆跡。
百里婧忽然全身怔住,一動也不動,是了,那日父皇壽宴她根本不曾貪杯,在看過那封信後她就衝了出去,如三師兄所言一個人去城東關帝廟赴約,三師兄說會告訴她鹿臺山的秘密,之後……之後發生了什麼?
她撫着額角用力地想,卻什麼都想不起來。
她記得那夜耳邊刮過的呼呼風聲,記得暗夜裡自己的心跳聲,她應該是去了關帝廟,可爲什麼醒來後卻與墨問一起睡在“有鳳來儀”的牀上?
赫似乎知道,所以他躲閃,黎戍等人也知道,他們都不肯對她說,衆人似乎都心照不宣地對她一個人保守秘密。
不行,她必須要知道發生了什麼!
百里婧舉步朝赫離去的方向追去,然而,她跑了好一會兒,沒有找到赫,卻看到了韓曄的背影,他立在一條穿林而過的溪水旁,身姿挺拔,一動不動,幾乎快要站成林邊的樹。
聽到她的腳步聲,韓曄回過身來,百里婧有一種篤定,她知道韓曄認得出她的腳步聲,不管他愛不愛她,他都認得出。所以,他回頭,不是因爲別人打擾了他的靜思,而是知道她來了所以回頭。
百里婧沒有躲,而是迎着韓曄的目光朝他走過去。她今天早上才答應了她的夫君要忘記韓曄,愛上他。所以,她不要躲。
還是和鹿臺山上一樣,她來找韓曄,他總是知道她來了,正好回頭來迎她,沒有一次會被她突襲成功,然而,和鹿臺山上不一樣的是,韓曄此刻眉宇間沒有帶笑,沒有在她莽莽撞撞奔來時一把將她接住,他只是望着她,往日他的星目聚攏了萬千的光輝,可此刻這些光輝通通沉到了湖底,幽暗得好似另一個世界的人。
在大西北,殺戮和血腥消散過後,看着暮靄沉沉的草原、村莊,百里婧曾在墨問的甜言蜜語裡想,此生,她也許可以不只是愛着韓曄,她還可以喜歡別人。在經歷過生死的大劫、目睹了太多的蒼生苦難過後,她難道還會把這些渺小的得不到的愛戀放在心上麼?她一早想過等她回來,她會親口這樣告訴韓曄,她可以不愛他了,她可以去愛別人了,她早就把對他的所有愛情拋棄在了遼遠的大西北,她從此都不再愛他了……
可是,這一刻,在清澈的小溪流淌着的叢林邊,在韓曄的面前,在他的星目注視之下,百里婧發現,還是不行,她還是說不出口。她愛着眼前這個男人那麼多年,她連他的一個注視都無法忽略。
百里婧在看到韓曄沉默寡言的這一刻總算明白過來,爲何墨問從前說了那麼多甜言蜜語她卻不信,還每每感覺排斥,因爲墨問的甜言蜜語總是說得太順,好像他與生俱來就會那種調情的能力,不管她是不是他的妻子,他那種調情的手段總讓她感覺不安,覺得異常不真實,心裡沒有着落。
她總是以韓曄的標準來要求墨問,因爲韓曄的話語那麼矜貴,跟他在一起的那些年,他對她的好從來不是說出來的,她總是能從他的行動裡知道他就是捨不得她,就是對她無可奈何。無論他外出遊學有多辛苦,頭痛的時候多難熬,他從不告訴她,從不喊痛喊累讓她擔心。
韓曄對她始終溫柔和顏悅色,從未發過脾氣,他頭最痛的時候也不聲張,只是讓她給他揉揉,他說她一揉揉就好多了,說她的手指又細又軟,武功不行但治他的頭痛夠了。她那時看着他痛苦壓抑的目光想,她的武功是韓曄教的,即便再差,有一個用處也就夠了,她要陪在韓曄的身邊一輩子,只要他痛了就爲他揉揉。如果她去往鹿臺山的意義,只是爲了治一治韓曄的頭痛,那她已經覺得足夠。
因爲矜貴,韓曄說一句話,她就記了好些年,哪怕那句“我愛你”不是親口對她說的,而是對別人說的,她也通通都信了,怎麼都忘不掉。韓曄讓她糊塗,讓她不甘,讓她覺得滿腔疑竇,她似乎記得有一天晚上,韓曄騎着馬帶着她走過荒涼的郊外,她看到夜空中有一顆很亮的星星,周圍安靜極了,她靠在他的胸口聽得到他的心跳聲,她很想和他一輩子這樣安靜地走下去,但是她害怕,害怕他又突然離開,所以她問他,你愛我麼?
有時候,她聽到韓曄回答,我愛你,有時候又變作我不愛你,她一直都相信韓曄的話,可他前後答案如此不一致,她該相信那一句?
到底這世上有什麼難以言說的苦衷比失去她更重要呢?她想不出,所以她不能原諒韓曄。
是的,韓曄不心疼她,他知道她劃破了嫁衣割斷了佛珠一心尋死胡亂下嫁,他還是無動於衷,如果韓曄愛她,他不會捨得什麼都不做。
走到如今的地步,還去想愛與不愛,原諒不原諒,好像太遲了,百里婧忽然自嘲一笑,韓曄只是站在那裡看着她,他一句話也沒說,她卻自顧自想了這麼多,她真是個傻瓜。在韓曄的面前,她總是這麼傻。
韓曄的星目看着她,充滿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看她臉上的表情變了又變,他終於還是將視線撇開,他成了沉默的無話可說的傀儡。他想說的好多話堆積在心裡,快要將他的胸口擠破,他想要看到她,又不願看到她,他心裡太難受。
韓曄以爲別過身去,她就會自己離開,可她並沒有離開,而是一步一步朝他走來,她走得步伐平穩,內力卻大不如前,他一聽就聽得出。
她在他身後一丈遠的地方停下步子,開口道:“大師兄,我有些問題很不解,想問問你。”
這是她第一次心平氣和地跟他說話,沒有賭氣,沒有歇斯底里,也沒有說了兩句就開始哭鬧,她叫他大師兄,沒有帶着嘲諷,只是一個很平常的還算尊敬的稱呼。
韓曄轉過身,對上她的目光,他不知如何面對這樣平靜的她。
“前幾天我收到用三師兄的筆跡寫的信,讓我去城東關帝廟找他,他要告訴我關於鹿臺山的秘密。我一直都想知道鹿臺山到底出了什麼事,山上到底有什麼秘密才遭此大劫,如果三師兄真的活着,他是不是也應該找過大師兄你……我想,也許只有大師兄纔可以爲我解惑。”百里婧一口氣說完。
韓曄在她開口的時候已經料到她要問的是鹿臺山的事,然而,有關鹿臺山的那一段往事是他最不願讓她知曉的,關帝廟、三師兄、鹿臺山、大師兄、秘密……她對着一個罪魁禍首問真相,她的每一個詞每一個問,都以她的天真和信任欲將他逼瘋。
她應該不知道,每一次只要對着她時間太長,他的情緒就很難控制,隨時可能在她的一個問一句話一個眼神裡崩潰,所以,他從來不願意看她,不願意主動跟她說話,他把自己變成不會笑不會開口的無趣木頭人,否則他定會像迷津谷底時一般在她的哭聲裡全軍覆沒。
提起關帝廟,韓曄已經受不了,看到她美麗稚嫩的容顏煥發出新婦的光彩,他更是心如刀絞,他沒回答她的問題,而是道:“這些問題以後再說。”
韓曄說着,自懷中掏出一樣東西來,在手中握了一會兒,遞給她:“即便你已爲人妻,即便還恨着我,可你願意叫我一聲大師兄,我已是心滿意足。若你不嫌棄,就收下這最後一次的生辰禮物,我已是沒什麼可以送給你的了。”
百里婧的視線沒有落在他手心的那樣東西上,而是直直地看着他手腕上的那串辟邪木佛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