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罷司徒赫的話,司徒皇后有一瞬間的恍惚,隨後道:“陛下沒有下旨之前,所有的推斷都不算數,不論晉陽王是否會回京述職,靜觀其變便是。赫兒,你身子受了重傷,快些回去休息吧……”
她看着司徒赫臉上的傷疤,哀痛道:“司徒家爲了大興的社稷江山付出瞭如此之大的代價,如果最後還是無法得到信任,那個君主該是有多昏庸無道?”
司徒赫蹙起眉頭,對她這句話分外不解,正待要問,司徒皇后卻已經命人送他出去了。
司徒赫走後,整個未央宮只剩下司徒皇后一人,她走到窗邊看着不遠處已然開敗的虞美人,眼裡的哀傷越發重了,情難自禁地一字一句念道:“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這一生,她有兩個不能原諒的男人,一個是她同牀共枕近二十載的夫君,一個是近二十載不曾謀面的心上人,等到今歲草木枯萎之時,所有恩怨是否能一次解決?
……
墨問回到相府後各種不自在,府裡的下人們殷勤更甚,他卻百無聊賴,把他的妻一個人丟在遙遠的邊疆,也不知如今怎麼樣了?也越發不能理解他的老丈人。
如果說之前是爲了司徒家,讓他的妻去西北監軍安定人心確實說得過去,現在戰事都已經結束了,還不讓她回來,讓一位公主長時間呆在男人堆裡,安撫將士,安置百姓,清理戰場的殘餘,這未免有點不合情理……
人人都說西秦皇帝喜怒無常暴虐無道,要他說,東興皇帝纔是如此,連他都要甘拜下風了。
等等。
墨問忽然翻了個身,眼睛望着漆黑的牀幔,歷來皇帝會派遣最寵愛最信任的皇子去邊疆督戰,也會在戰後安撫民心。此舉一來可以磨練皇子的意志,讓他見識到戰場的慘烈知曉爲人君的不易,二來,可以爲他積蓄無數的讚譽,與百姓同甘共苦的皇子,他日榮登大寶時將會少卻許多阻礙。
天下歸心,百姓擁戴,意志堅強,這樣的天子自然能讓百姓放心。
可是……
墨問被自己的想法嚇住了。
可是,他的妻並非男兒身,她是瘦弱嬌小的公主,九州天下從來沒有女人當皇帝的記載,如果景元帝有這樣的打算,那也未免太過驚世駭俗了!
然而,這個念頭一旦在墨問心裡涌起來,便無法再壓下去,難怪出宮時高公公說他若是揣測不了聖意,不妨想想景元帝對榮昌公主的一片苦笑,再從景元帝對他的種種提拔、縱容上來看,根本與他這一想法不謀而合。
爲什麼此前他要請旨去大西北,景元帝想都不想便同意了,根本不在乎他如何蹩腳的藉口。爲什麼他的妻被困突厥大營,景元帝下令任何代價都願意付出,只願換得他的妻平安歸來……更久之前,當他的妻從迷津谷歸來身中劇毒昏迷不醒時,景元帝自言自語時的那一番真切話語,那時並無旁人在場,他根本無需做戲,這一切墨問都瞧得真真切切……
是的,景元帝對榮昌公主的寵愛都是真的,他迷惑了全天下人的眼光,讓天下人以爲他對榮昌公主的好只是因爲司徒家的地位,所以,哪怕司徒皇后所生的並非一位皇子,也照樣可以得到高於任何皇子的待遇!
越想,墨問越睡不着了,這事如何了斷?再不可能了斷了,如果他的妻只是一位公主,他與她還有些可能,如果他的妻將來做了古今第一位女皇帝,那麼,他們的地位平起平坐,她不可能紆尊降貴下嫁西秦。這是要讓他在東興隱姓埋名一輩子,以墨問的身份一直活到老到死麼?
爲什麼他的心肝寶貝偏偏是位了不得的公主,她的父皇和母舅家有足夠的能耐保她榮登皇位,她沒有必要因爲任何的委屈再隨便選擇一次婚姻,也就是說,一旦他失去墨問這一身份,他與她再沒有可能……
再想得可怕點,等她成了女皇帝,她必定會像男人一樣擁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到時候整個後宮都住着她新看上的男寵。也許她一高興,韓曄、司徒赫甚至黎戍之流都能入得後宮,每天願意翻誰的牌子就翻誰的牌子,願意翻幾個人的牌子就翻幾個人的牌子,龍牀那麼大,還怕睡不下?
到時候,她可就完全得償所願了,舊情人、青梅竹馬、斷袖之癖各種口味應有盡有,她還會稀罕一個病怏怏口不能言的啞巴?她肯定會把他忘得一乾二淨,剁碎了碾成灰徹底丟到九霄雲外去!
胡思亂想之下,墨問的心碎成了渣。枉他機關算盡,偏就漏了這一茬,真到那六宮一統美男在懷之時,他作爲大秦皇帝還能眼巴巴地湊上來說,女皇陛下,請讓朕也入住你的後宮吧,朕肯定是你所有嬪妃當中最最美貌的!
這……這簡直荒唐!荒唐透頂!
他一個人的妻忽然變成了天下人的妻,讓他如何還能靜得下心來!
孤枕難眠,懷裡空蕩蕩的,枕邊那個深海血玉的哨子安靜地陪他躺着,無論是枕頭還是被子、牀榻聞不到一點他的妻留下來的味道,墨問一直翻來覆去地嘆氣,快天明時,黑鷹跪在牀邊問道:“主子,您是否龍體欠安?”
“沒有,你們退下吧。”墨問不耐煩地揮手。
桂九笑嘻嘻道:“黑鷹,走吧,主子那是思念婧公主過度,體熱難耐。”
墨問翻了個身,隔着垂下的紗幔狠狠瞪他。
黑鷹全然無知,斟酌着問道:“主子,不如爲您找位乾淨的姑娘來解解熱?主子難得有此興致,而且,婧公主不在。”
桂九也附和:“好主意!”
墨問確實有此需要,思念他的妻思念得情潮氾濫,但是這兩個奴才怎麼能善解人意成這樣!以爲他飢不擇食到隨便哪個姑娘都可以麼?!
墨問冷哼道:“既然如此,找個跟這副畫像裡的女子一模一樣的來!”他隨手將枕下的一幅畫摔了出去。
桂九和黑鷹驚訝極了,忙將畫像拾起來,對着燭光一瞧,發現畫中人就是婧公主,一顰一笑頗爲傳神,畫像的落款處提的卻是墨家四公子的字:“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桂九和黑鷹對視了一會兒,雙雙退下了。
墨問以爲耳根終於清靜,卻不想一炷香的時間後,黑鷹真的扛着一個女人送到了他的牀上,鄭重其事道:“主子,人帶來了,請您慢慢享用。”
墨問驚詫地看去,果真就見他的妻躺在他枕邊,安然地閉着眼睛,那鼻子那眼睛那小嘴,每一處都像極了,他倒嚇了一大跳,手情不自禁地摸向她的臉,突然反應過來,轉而摸向那女人的耳際——
用力一撕,扯下一層人皮面具來,以假亂真的易容手法,幾乎要將他都矇騙過去了。
這兩個該死的奴才!
墨問將人皮面具也丟出去,掃了一眼那個女人的臉,再好看他也沒了胃口,怒道:“你們好大的膽子,敢哄騙朕!”
桂九忙推了推黑鷹,擡着那個女人迅疾地竄出了窗戶,笑嘻嘻道:“長夜漫漫,那主子您就自個兒熬着吧,屬下告退!”
“你們……”墨問氣得從牀上爬了起來,卻已經不見了人影。他口乾舌燥地重又躺下,想他素來薄情寡慾的性子,遇到他的妻之後卻每每情難自禁,他的妻若是再不回來,他怕是要熬不住了。
想起剛纔那個戴着面具的女人,墨問心裡又有了個疙瘩,若是他戴着面具與他的妻歡好,豈不就等於他與戴着面具的陌生女人纏綿麼?兩個人都籠罩在一層不清不楚的面具下,他都忍受不了這種欺瞞,他的妻能忍受麼?有了方纔那一出,他怕是日後見到他的妻都會不由自主地摸一摸她的臉,看看她到底是真是假了……
八月初一,按慣例常朝,景元帝在朝堂上頒發了聖旨,因婧駙馬在擊退突厥的戰爭中功不可沒,特封其爲輔政大臣,賜一品駙馬封號。朝堂譁然。
墨問頭疼不已,卻只能出列謝恩,連他的父親大人左相墨嵩都驚愕地望着他,可想而知其餘旁人的眼色了,從此刻起他完全站在了政治的風頭浪尖上,拜他的妻和他的老丈人所賜。
隨後君臣又商討了一些邊關事務,無外乎是流民的安置和戰士們的封賞。景元帝似乎很高興,問起韓曄道:“落駙馬,此次擊退突厥入侵,晉陽王也立了大功,朕這就傳旨北疆,命晉陽王安撫好北郡府的百姓後,十一月回京述職。晉陽王十八年不曾回京,你們父子也有幾載未曾謀面,連你大婚也未能出席,實在遺憾哪!你回去讓府裡準備準備,吃穿用度等等都可向內務府提,務必要讓晉陽王此番回京有種回家的感覺,朕才能安心哪!”
韓曄的星目平靜如常,禮貌地應答道:“兒臣代家父多謝父皇恩典!”
景元帝寬容地頷首,視線掃視過朝臣看向司徒正業道:“司徒元帥,不知赫將軍傷勢如何?可有好轉?”
司徒正業一派正氣地作答:“司徒赫傷勢已好多了,多謝陛下關心!”
“赫將軍受突厥人奸計所害,卻絲毫不損我大興的利益,大興有如此英武的年輕將軍,朕實感欣慰啊!今日是初一,待朕與皇后去鎮國禪寺上完香,便去探望赫將軍。”景元帝嘆道。
司徒正業俯身再拜:“司徒家一門感念陛下恩典,着實惶恐!”
目睹君臣之間你來我往的戲碼,多數人早就習慣了,每一次都是幾人歡喜幾人憂,這回黎戍曉得他家老不死的受的內傷恐怕不輕。
本來想陷害司徒赫搞垮司徒家,這會兒不僅司徒赫命大回來了,且將司徒家帶入了越發盛寵的局面,黎國舅如何能不氣?
在黎國舅咬碎了牙齒和血吞時,黎戍卻在下朝後竄到墨問身邊,誇讚道:“婧駙馬,恭喜恭喜啊!你如今的地位是連我家老不死的也及不上了,他從此都不能再給你臉色瞧了,就連我,不,就連司徒赫那丫見到你都應該行禮,真是讓我刮目相看哪!”
墨問還維持着他慣常的笑意,謙虛地擺了擺手。
韓曄轉身要走時,恰好對上了兵部尚書謝炎的目光,他神色如常地將視線從謝炎臉上劃過,一絲要與他說話的意思也沒有。謝炎轉瞬恢復了鎮定,又與吏部尚書楊弘話起了家常:“楊大人,突厥人大敗,朝廷喜事連連,我們倆家兒女的親事是不是也可以辦了啊?若是楊大人覺得合適了,我今日就讓犬子去府上下聘禮!”
楊弘遲疑了片刻道:“謝大人知曉小女若蘭性情略有些乖張,明明是喜靜的性子卻偏偏喜歡聽戲,總三天兩頭往戲樓子裡跑,老夫擔憂草率地結了親事,日後會讓謝大人府上爲難啊。”
“楊大人有所不知了,我那犬子與令千金性子十分相合,他雖是個頑劣的性子,平素卻也從不與人胡鬧,相較黎國舅家大公子之流要斯文聽話得多。近日我倒常常瞧見犬子與令千金同時出入戲樓子,相談甚歡哪,所以我想,若是小兒女之間日久生情,我們兩家便可以結爲親家了,豈不好事一樁?”謝炎笑道。
楊弘捋着鬍鬚,點了點頭:“老夫這就回去問過小女的意思,不過,小女婦孺之輩目光短淺,竟帶着令郎沉迷戲文,着實不該啊!老夫慚愧,慚愧……”
兩人寒暄着邁出殿門,正好瞧見黎戍嘰嘰喳喳地圍着墨問說話,言談之間喜不自禁,楊弘謝炎二人對視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地搖了搖頭。若是將女兒嫁給這個不學無術爛泥扶不上牆的紈絝戲子,倒真不如將女兒送去當姑子青燈古佛度餘生。
那些讀過正經書身在其位的朝廷官吏,即便是黎國舅的門生,表面上對黎戍唯唯諾諾敬畏有加,可實際上幾乎無一人瞧得上他。
“哎,表妹夫——”
黎戍對那些眼光從來沒注意過,攔住緩步走來的韓曄道:“表妹夫你來得正好,我剛想說要與婧駙馬去喝一杯,不如你也同去吧?”
韓曄的目光這會兒正大光明地與墨問對上,淡笑道:“喝酒?婧駙馬未必肯賞臉吧?即便賞臉去了,旁人喝三杯,他只喝半杯,好酒量藏着掖着就沒意思了。”
黎戍沒聽出韓曄話裡的揶揄味道,拍着墨問的肩膀道:“不會的!婧駙馬哪能是藏着掖着的人?他的酒量要是不行,就能喝多少是多少,看在婧小白的面子上,婧駙馬總不能升官之後不理睬我們這些舊相識吧?”
墨問被黎戍這麼一說,看着韓曄的眼睛,微笑着點了點頭,看在他的心肝寶貝的面子上,他去喝酒又何妨?他的妻已然接受了他的愛,那麼,連最後的畏懼都消失了,一個小小的韓曄,他還能放在心上?
“行,就這麼定了!就我們三人,去碧波閣!”黎戍大笑着揮了揮手,又頗爲遺憾道:“可惜赫將軍傷重,要不然再拉上他就好了……”
三人坐在碧波閣二樓的雅間裡,又是黎戍搬來的好酒,他一日不請客一日便不能活似的,全然一副主人的姿態招待墨問和韓曄。
剛剛共飲了第一杯,彼此的話還未說開,就聽見隔壁雅間裡有人大着嗓門道:“真沒想到,幾個月前婧公主大婚被我們當笑話似的看,幾個月後卻換了另一幅光景,婧公主巾幗不讓鬚眉,婧駙馬也足智多謀獻計擊退突厥蠻子,成了朝廷的輔政大員!真不知是婧公主有旺夫相,還是婧駙馬克死了三房妻室後忽然有了旺妻運了!這世道真他媽玄乎!”
“不管怎麼說,婧駙馬與婧公主真是天生一對,命定的姻緣,也不知那娶了落公主的晉陽王世子是不是眼瞎了?要是娶了婧公主,早就平步青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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