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相的這句話一石激起千層浪,許多年來不受重視被視爲不吉之人的病秧子墨問,如今竟被左相公然稱爲嫡出長子。朝堂不比街巷,這裡匯聚的也並非平民百姓,都是朝廷大員,要身份有身份,要地位有地位,一言既出,再想更改怕是不可能了。
種種轉變,只在婧公主下嫁墨問兩月後發生,朝堂上還有人以爲左相是想討景元帝歡心,才故意把功勞推給景元帝的女婿——婧駙馬。
也不怪他們懷疑,就憑那手無縛雞之力十年困於相府偏院的廢物,能想出這種破天荒的計策?他先保住了他那條命再說吧。
然而,就算再有疑惑,但礙於墨問婧駙馬的身份,朝臣不敢隨便開口質疑,景元帝回過神,臉上驚訝的表情仍未散去,頗有興味道:“呃,左相,你方纔說的是……朕的婧駙馬?”
左相既然敢說,自然已想到了所有的可能,老臉上的神色有些赧然道:“是啊,陛下,犬子體弱多病,多年來在偏院調養,微臣本以爲他藥石難救,誰料婧公主殿下委屈下嫁過後,幸得沾了公主的鳳體貴氣,他的病如今已多有好轉,無論身體還是精神氣都在慢慢恢復,老臣欣喜不已。前些日子,見老臣爲突厥南攻之事異常苦惱,犬子便想出這一計策來,只爲解陛下和社稷之憂,且千叮萬囑不讓老臣告訴陛下實情,說他怕被人知曉後,倒要笑話他這一身病體強出頭了。然而……”
說到這,左相頓了頓,嘆息了一聲繼續道:“老臣身爲人父,自然不敢搶了孩兒功勞,且墨問孩兒爲人謙和知禮,才智學問也樣樣不差,只是這些年疾病纏身,多災多難,也顧不得這些了,老臣瞧着頗爲不忍,只盼着能在陛下面前道出實情,爲這孩子爭一爭功,也算是他活了二十幾年來最揚眉吐氣的一樁事了。請陛下恕老臣欺君之罪。”
說完,左相跪了下去。
如此情真意切的一番話,許多不明情況的大臣十分動容,人人都可感知左相舐犢情深慈父本色,隊列末處的墨譽擡眼注視着父親的背影,面上毫無表情,彷彿不知左相方纔所說的是他的大哥。
景元帝聽罷,遲疑了片刻,又是一聲問:“欺君之罪倒還夠不上,只是依左相的意思,朕該給婧駙馬何種獎勵啊?”
左相垂首,答道:“墨問雖身子不好,但仍心繫朝政,盼着大興國泰民安,老臣不敢奢望他有何作爲,只希望他能爲陛下分憂,畢竟,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老臣懇請陛下降旨,准許墨問以帶病之身入朝堂!”
病秧子入朝堂,能經得住多少折騰?
朝臣面面相覷,也不知景元帝作何想法,他最後竟是允了。當天退朝後,一道聖旨便去了左相府,太監總管高賢親自宣道,因婧駙馬於國有功,解陛下之憂,特封其爲右散騎常侍,官拜正三品下。再加上墨問一直被忽視的第一駙馬的爵位,他的地位一躍而與晉陽王世子韓曄齊平,而且,任誰也不曾想到,病弱的婧駙馬竟會以這種石破天驚般的方式迅速躋身朝臣之列,比文舉武舉任何應試或舉薦都要榮光得多。
別說是旁人,就是在左相府大宅內,這一消息也掀起了軒然大波,聖旨方讀罷,除了左相、墨譽兩個知情人外,其餘每個人的眼神都呆了,像是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似的,一時難以接受,連墨問自個兒也不例外。他彼時正與百里婧比肩跪在一起,等宣旨的高賢公公把聖旨給他,墨問呆呆接過之後,轉身便把他的妻一把抱住了,他也不起身,只抱着她不撒手,一雙長臂箍得死緊,在她耳邊喚着:“婧兒……”
並不像興奮,倒似很忐忑,果不其然,他用手指在她後背單薄的衣衫上划着,一個字一個字地寫:“我終於能被父皇瞧得上了,婧兒,這些日子因爲我,太委屈你了,現在我入了仕途,總算能有一份正正經經的差事可做,以後我會好好表現,不會再讓旁人小瞧了,也不會再讓人欺負你,好不好?”
百里婧感覺到他一筆一劃寫的字,卻覺得這太突然,墨問說要入仕,就這麼輕而易舉地做成了,他做了什麼?哪怕他信誓旦旦地說要好好表現,不叫旁人小瞧,不叫旁人欺負她,這些,她卻根本不信,他身子虛弱,天天捧着藥罐子當飯吃,他所要做的只是好好照顧他自己,把身子養好,以她的身份地位,哪裡需要他多少保護,他是替她擋劍還是替他向父皇求情撤了禁足令?
不,他一樣都做不了。
所以,百里婧並沒有墨問那般高興,她被他抱在懷裡,表情只他一人瞧得見,她仰頭看着他輕聲道:“墨問,我不想你入仕,平時路都走不了幾步,如何應付朝堂上的雜亂?而且,你又說不了話,哪兒不舒服了旁人也不知曉,很容易便出了事,到時候怎麼辦?你應該好好保養身子……”
她考慮的都是實情,可墨問卻被這關切兜頭澆了一盆冷水,他設計了多久才利用左相將他薦入朝堂,府裡的障礙也都清得差不多了,只等與她那舊情人正面對峙,讓天下人瞧瞧她的夫君並不是個百無一用的廢物病秧子,她並不是嫁了他就一定會受委屈,起碼還有他放她在手心裡捧着。
但是,她不稀罕。她仍舊自恃過高,覺得她自己什麼都可以,也仍舊瞧不上他,覺得一陣風就能將他吹跑,他只能像個困於圍牆中的溫順寵物似的日復一日地在她懷中蹭一蹭,換取些微薄的憐憫和陪伴。
墨問垂眸,眼神森冷,他的耐性早就耗得差不多了,然而,他不能發作,便在這大庭廣衆之下鬆開了抱着百里婧的手,努力撐着地自個兒爬起來,也不讓她攙,把聖旨攥在手心裡,徑自朝偏院的入口走去。
“墨問。”百里婧跟上去,扶住他的胳膊,她怕他走得太快會摔倒。
墨問堵着氣推開她的手,走得更快,他修長單薄的身子襯得夏日的衣衫格外寬大,在太陽底下投了一片黑色陰影。
左相府的衆人,包括太監總管高賢,個個看得目瞪口呆,這病秧子駙馬脾氣還真不小,居然敢在出了名暴脾氣的婧公主面前撒潑,殊不知,婧公主一隻手就能把他那孱弱身板捏得粉碎!
“墨問,墨問……”
藏青色的衣衫消失在偏院的拱形門後頭,婧公主卻沒惱,鍥而不捨地跟了過去,很快也消失在門後,衆人伸長了脖子也無法再窺視他們夫妻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拱形門上題着四個大字:“請君莫問。”
他們夫妻二人走了,高賢跟左相打了個招呼就回宮覆命了,剩下相國府的少爺少奶奶們鬧得不可開交,鬧事且鬧心。老三墨洵和老二墨覺異口同聲道:“爹,這是怎麼回事?病秧子他做了什麼?”
左相聽罷,沉默了一瞬,斥責道:“孽畜,不分尊卑長幼,他是你們大哥!”他說完,又補充了另一句使得相國府徹底無法安寧的一句:“也是我墨家家業的繼承人。”
大夫人劉桂香一直擔心的事終於發生,處心積慮十幾年的家業落入旁人之手,她眼前一花,頓時暈了過去,墨洵抱住她,搖了幾搖,無果,衝左相喊道:“爹,我娘是你的正室夫人,我才應該繼承墨家家業!”
老二墨覺聽罷,一拳頭就揮了過去,正打在墨洵臉上:“放屁!你娘不過就是個勾引主子的下賤婢女,別癡心妄想了!我纔是堂堂正正的墨家嫡長子!比你,比那個病秧子都有資格繼承家業!”
墨洵氣得把他娘往丫頭小廝那兒一塞,轉身就踹了墨覺一腳:“你才放屁!十年前你還有得依仗,現在你母舅家也敗落了,三天兩頭往相府跑,指望着墨家接濟,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個兒是什麼德行,這些年拽得二五八萬的,呸!”
兩兄弟誰也不服誰,打得鼻青臉腫不可開交,左相在一旁瞧着這混亂,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身子歪歪倒,一直沒吭聲的墨譽上前扶住他,沉默地看着兩個哥哥爭執鬥毆,不勸架也不爭寵。
“來人哪,拉開他們!孽畜!孽畜!快拉開他們!關起來!三天不準給他們飯吃!”左相指着傷痕累累的兩人暴跳如雷。
下人們好容易才把墨覺墨洵二人帶走,西廂總算恢復了清淨,左相粗喘着氣,這才注意到身後的墨譽,拍着他的手道:“譽兒,好孩子,爲父只剩你一個好孩子了,那兩個兔崽子都是討債鬼,也不知前世造了什麼孽喲!”說着,扼腕嘆息。
墨譽輕輕一笑,這纔開口道:“父親謬讚了,不是還有大哥麼,我們墨家交給大哥,父親也可以放心。”
提起墨問,左相像被火灼了似的猛地一顫,墨譽蹙眉,關切地問:“父親,您……怎麼了?”
“沒事,沒事,忙於朝政,太累了,唉……”左相卻連連搖頭嘆息,上了便轎,由人擡着回前院去了。
墨譽站在原地若有所思,許久,一轉頭,瞧見木蓮不動聲色地站在他身後,他的神色不由地微微一變,木蓮的那雙眼睛似乎帶着洞察,讓他無所遁形,他不自然地寒暄道:“我……天太熱了,我去廚房給小黑備些解暑的湯。”
說着,便從木蓮身側擦了過去。
木蓮站在太陽下,沒辦法形容此刻的心情,奇怪,她竟一眼就能明白墨譽的小九九,他出身卑微,無所依靠,哪怕在方纔兩個哥哥互相爭執之時,他卻知道連爭論的資格也無,便努力隱忍着做出乖順的模樣來討左相的歡心,其實他心裡頭未必就如表面看起來那般淡然鎮定。
權勢,地位,重要與否,只能問每個人自己。
墨譽會做什麼,木蓮並不怎麼擔心,畢竟他雖年輕卻異常沉穩,料想不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來。至於病駙馬突然踏足朝堂一事,卻讓木蓮吃了一驚,病駙馬不再掩藏實力了,要將他自己的真面目揭開?可是婧小白對此一無所知,還追在他身後哄他,她是不是應該把病駙馬的深藏不露都告訴婧小白?
不,暫時不要,等他的狐狸尾巴再露出來多一些。
轉過偏院入口處的假山,眼前就是一大片的桃林,墨問跑得倒快,氣勁兒倒不小,然而百里婧腳力驚人,自然很快便追上他,挽住他的胳膊道:“墨問,你聽話,別鬧了。”
誰鬧了?他哪件事不是深思熟慮過才做的,她竟覺得他在胡鬧?
墨問的性子從來暴烈,又在氣頭上,聽到這話,什麼都沒想,大力甩開了她的手,腳步更快了,他今日鐵了心要跟她賭氣。然而,往前走了大約五步遠,他沒聽見她跟上來,腳步不由自主地放緩,再放緩,終於停了下來。
他回過頭去,看到她站在十步開外的地方,雙手維持着被他甩開的姿勢,她的雙眼低垂着,他看不清她在想什麼,然後,他看到她半握的拳頭漸漸漸漸收緊,雙臂徐徐垂下,好像是握不到什麼東西,她便不再握了。
於是,墨問看到,他的妻不再朝他的方向追上來,而是驟然轉過身去,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