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城楞了一下,半天沒反映過來。
龍星在大哥的沉默中惶恐,自己太過分了吧。明知大哥是篤信“君子遠庖廚”的,也不喜自己鑽研廚藝。大哥平日裡連“廚房重地”想必也從未涉足過。
“我該將他按倒在地抽他一頓,還是罰他去敬思堂跪着?”傅龍城看着弟弟驚慌而希翼的神色隨着自己的沉默慢慢轉爲委屈和失望,還有淡淡地哀傷,忍不住怒:“居然敢侍寵生驕!膽子大了你!”
“好。”
龍星聽見大哥的這聲好字,差點以爲自己聽錯了,驚喜地看向大哥,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想撲過去抱住大哥的衝動,笑若春花地道:“是,謝謝大哥,龍星馬上準備。”
龍城看着難掩喜色的弟弟,雖然似乎有些滿天繁星的感覺,仍是淡淡地點了點頭。心裡納悶,明明是想喝他跪下狠打一頓的,爲何竟會說一個“好”字呢。
龍星請龍晴起來時,龍晴真有些驚訝,大哥未罰龍星,竟連自己也一併赦了。
“大哥要給包餃子吃。”龍星的臉上閃動着光彩,輕輕在龍晴耳邊道。
龍晴看着龍星搖了檐下的一個玉盅,吩咐香雪和香蘭伺候,才確信剛纔確實是聽到龍星說“大哥要給包餃子吃。”
進屋內謝了大哥輕責,給大哥添茶。龍晴站在旁邊,偷偷打量下大哥,不由帶了笑容。
龍城接了茶,道:“龍星越來越沒規矩了。”
大哥的這句責備,在龍晴聽來,卻有些寵溺的味道。
“是龍晴疏於管教。”龍晴垂首,立得筆直。
若是平日聽了大哥責備,龍晴早都屈膝跪倒。龍城不由暗中嘆了口氣:看來,今日,這兩個小子是都想翻天了。也罷,今日,就饒你們一回。
龍城便從懷中掏出一個精緻的翡翠玉匣,遞給龍晴。
龍晴雙手接過,心裡忽然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輕輕打開雕琢着精緻的花開富貴圖案的匣子蓋,一枚盤龍的黑色玉石印章,映入眼簾。
龍晴的手指竟有些顫抖,用兩根修長的手指輕輕取出,黑色玉石似水晶般晶瑩剔透,黑色的絲絮如上好的徽墨絲絲漾在清澈的泉水中。
栩栩如生的騰龍盤旋於整枚印章,刻畫細緻的龍頭正好作爲印章的頂部,龍睛處正好是玉髓所凝,烏黑靈動。印章底部果真是再熟悉不過的篆字:逸之。逸之是龍晴的表字。
有那麼一瞬間,龍晴幾乎無法呼吸,心忽然狠狠地痛了起來。忘了什麼時候開始,自己便有了這心悸的毛病,而且百般服藥,毫無成效。
隨着時間推移,龍晴終於發現,這心悸的病症,並不會隨時發作。只有當自己面對大哥屈膝受責時,心纔會絲絲作痛,而且涼得澈骨。
想明白時,龍晴合着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滑落到藥碗中的淚水,將手裡的藥一飲而盡,然後拭淨了臉,平靜地倒掉其他的藥。
“龍晴已經完全康復了。”龍晴恭敬地向大哥稟告。
心悸的毛病既然好了,大哥再罰起來時,似乎更重了。龍晴只是忍忍,“心不痛”,他這樣騙自己。
忘了多少次曾痛徹心扉,多少次曾心涼入骨。竟比不得此時,手裡緊握着這方印章時,心裡的痛。難道幸福也會心痛?
看着龍晴的臉色有些白,龍城放了茶杯,略蹙眉道:“難道心悸的毛病又犯了不成?”
“不是。”龍晴慌忙答,話音出口,忽然感覺心裡一輕,刺心的痛已經消失,心裡暖暖地有了溫度。
龍星看着三哥手中的印章,滿是疑問和驚奇,終究還是忍不住道:“這枚印章好像和三哥原來碎掉的那枚一模一樣啊?”
龍晴六歲時,龍城得了一塊墨玉,十分喜愛,準備刻枚印章。龍晴看了,也極爲喜愛,把玩不已,卻又乖巧地還給大哥。
“龍晴喜歡,就拿去吧。”大哥笑着將墨玉放到龍晴手中。
“顏色黑黑的,有什麼好。也就是大哥才喜歡。”龍晴笑着將墨玉遞回去。
可是小孩子的眼神是騙不了人的。十二歲的龍城,卻將弟弟戀戀不捨的目光清晰地看在眼中。
六歲生日時,龍晴早早去爹孃屋裡請安,大哥卻笑着將刻好的印章遞過來。
“真精美。”龍晴想不到這麼巧,大哥的印章也在幾天刻好。
可是看見印章底部的篆刻時,卻驚呆了,那赫然是自己的表字“逸之”。
驚喜的目光望去,是大哥淡淡地笑容。
龍晴將這枚印章貼身收藏,整整十年。直到十六那年,因爲大理的差事,讓弟弟受傷,遲歸。大哥怒得來不及喝令腿衣,鞭子就抽到了身上。
但想來大哥是非常生氣的,手上的力道也就極重,以至自己終於忍不住,竟回身抱住了大哥的手臂哀求。回答他的,是大哥飛起一腳,將他踢飛出去,懷裡的印章就碎成了兩半,落到了地上。
那次皮開肉綻的疼痛,龍晴已經記不清楚了,但是卻一直清晰地記得,看見碎裂在地上的印章時,心幾乎痛得抽搐。將兩塊碎片攥到手中,龍晴跪好,再沒有一聲哀求或呻吟,挺着大哥的責打,直到體力不支而昏倒。
可惜醒來後,卻不見那兩片碎玉了。龍晴暗自嘆息,想來是自己昏倒後,被送去養傷時,掉到了哪裡,卻無人注意吧。
等能下地時,龍晴悄悄地尋找過幾次,可是卻未曾找到。慢慢地,也就淡了。
一晃,六年過去了。龍晴在大哥責罰時,再不敢也不會躲避、求饒,只是忍着心悸,硬挨。養傷時,手裡也再沒了那個似乎能讓他減輕疼痛的墨玉印章。
碎掉的印章當然不會再完好如初。這枚印章,是龍城用了整整六年時間,才重新雕刻而成。光是尋找這天下罕有、又帶玉髓的墨玉,就用了整整五年時間。
然後是繪圖,制模,在同質的其他玉石上反覆雕刻,然後又用了三個月的時間,才雕刻出這枚與那枚碎了的印章幾乎一模一樣的印章。
難怪這一年來,大哥右手指上時不時便會出現深淺不一的傷痕。龍城要處理的事情實在很多,所以這印章刻得也慢些。
“本想年初時給你的,卻耽誤到現在。”龍城看着龍晴,刻意忽略清亮眼眸中的水汽。
“多謝大哥。”龍晴淡淡地行禮。知道大哥不喜人流淚,也更不願在龍星面前掉淚,龍晴藉着行禮的一跪一站,已經平穩了情緒。將印章放入盒子,輕輕放入懷中,轉問龍星道:“可準備齊了?”
龍星看看正在品茶的大哥,應道:“是。”
香雪和香蘭另帶着四個小丫鬟,已經手腳麻利地在廳中備齊了一應物品,伺候三位老爺淨了手,才退了出去。
光滑的玉石桌面上,盈潤的瓷器,閃着光澤。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整套的藍白碎花的瓷器,都是在鈞窯定製的。
兩根不同長短粗細的玉石麪杖橫在兩個蓮藕造型的玉託上,三柄鑲金的長柄小勺放在一個碗內,另有一個精緻的圓口瓷瓶內,盛着清水。
一溜蘭花盆內,分別盛放着白麪、新鮮的豬肉、鹿肉;圓盤內放着嬌豔的黃花骨朵、猴頭菇、靈芝、龍眼、茴香、黃芪一樣俱全。另有一個長形的瓷盤,上置幾個精緻的瓷碗,放着各種調料。
龍城曾吩咐過龍星遠離“庖廚”之事,可看這幾個丫鬟這麼麻利的手腳,輕車熟路地伺候,想必是平日裡沒少操練。“龍星敢對我的話陽奉陰違,龍晴自然也難逃包庇之罪。等吃完餃子,看我如何收拾你們。”
龍城走到桌邊的幾步裡,已經給龍星和龍晴定了罪,可憐兩人還沉浸在各自的幸福喜悅當中,完全沒想到大哥已經琢磨着要打他們的板子了。
龍晴將清水倒入面中,開始和麪。龍城在旁看着,接過裝清水的瓷罐,將水緩緩倒入,讓龍晴慢慢揉麪。
龍星在剁肉餡,看到他手裡握着的兩把菜刀,傅龍城一臉黑線,莫居十年慶,限量版專用切肉刀,黃梨木的刀柄上,鑲嵌着龍眼大小的珍珠,鋒利的刀刃閃着寒芒,便是一般的利器也不過這般光澤。
這刀還有個好聽的名字:太和。經本朝廚師的泰斗極人物,莫居頂級供奉——太和,親手打造。太和刀,三萬兩金一把。十年共製成七把。行啊,你真捨得花錢,六萬兩黃金你就買兩把切肉的刀,倒養成這驕奢的習氣了,大哥我必定好好幫你改改。
看龍星用刀切肉,真是一種享受。長身玉立,雙腕抖動處,兩柄刀上的珍珠似乎晃成了兩道耀目的直線,龍星手指上有傷,並不敢將刀握得太緊,不過是一股巧勁,刀風裡裹着內力,不頃刻功夫,肉已成糜。
“多放些龍眼。”龍晴的面已經和好,輕拍了一下,很有韌性,擡頭看龍星換了切菜的刀正在切猴頭菇和靈芝,便吩咐道。
龍星雖愛甜食,卻不甚喜愛龍眼的甜膩。剝了殼的石峽龍眼,果肉白嫩,汁多味甜,最是新鮮,龍眼性溫,補中益氣,開胃益脾,對傷後體虛最是有滋補作用。
龍星只好將半碗龍眼與靈芝等倒在一個碗裡,細細搗碎。順手又拿了顆滾圓的龍眼送到大哥嘴邊,龍城張口吃了,果真很甜。又放到三哥嘴裡一顆。龍晴含着龍眼看了看大哥,大哥正在將龍星切好素菜與肉餡攪拌均勻。
大哥真是什麼都會做啊。龍晴讚歎。
龍星可以雙手用麪杖同時趕出六張餃子皮來,如雪花般一個排着一個落到玉案上。
龍晴教大哥用小勺將餃子餡放到餃子皮中,雙手靈活地捏着邊。龍城只看了一遍,便學的七七八八。而且越包越純熟。
“請你二哥也來,今中午就在龍星這邊吃吧。”龍城對着那一百多個整齊擺放的元寶餃子,十分有成就感。
廳內撤了玉案,換了餐桌來。廚房裡的飯菜也送到了。龍星吩咐熬的大米棗粥,裡面放了藕片和竹筍,熬得清淡。另有燕窩蓮子的糖水,也一併端了來,只在旁邊放着,待涼時纔好喝。
餃子端上來時,香蘭過來稟告道:“二老爺有緊急的事情出府去了。”
龍晴很奇怪,二哥最近似乎總有緊急的事情。
桌子都擺好了,龍星侍立在一邊,卻未落座。
龍城在旁邊的榻上,取了兩個柔軟的坐墊,放在硬木餐椅上,才命龍星坐了吃飯。
餃子真香。靈芝和猴頭菌可以解膩,豬肉鹿肉的餡裡,隱約有着龍眼的清香,這餃子餡是龍晴精心選配的,大補。
龍星的手指頭還腫痛着,象牙的筷子便有些捏不穩。龍城和龍晴不約而同地幫他佈菜。
龍城吃飯時,不喜多話。龍星真是有些餓了,便認認真真地吃東西,香甜的很。
龍城吃着自己兄弟一起包的餃子,果真覺得美味可口。見龍星喜歡,吃了二十幾個,便不再多吃,卻又讓龍晴添了碗粥。
龍晴喜歡酸甜口的菜。今日廚房做了茄汁檸檬蝦,便分過來六隻,裝在一個白色藍邊的盤子中。龍晴和龍星每人吃了兩個。
龍城吃了一個,卻用公用筷子,將最後的那個夾到龍晴身前的食盤中,龍晴看着龍星的目光盯着那蝦移動,便將食盤推給龍星。
龍星笑着吃掉了,又去喝粥。龍城看他笨拙,便端了碗,餵了他兩勺。龍星便又指了燕窩蓮子羹讓喂。
龍晴倒有許多年未曾見龍星似今日這般撒嬌,一副幼弟乖寶寶的模樣,看着大哥溫和的笑臉,想起大哥剛給自己佈菜時,流露出的笑意,心裡越發的溫暖。
很多年後,龍晴最愛吃的菜中,便一直有這道茄汁檸檬蝦。
等龍壁匆忙回來時,龍星已忍不住將最後一個餃子也放到了嘴裡。
“本來一直給二哥你留着來的,可是放了太久了……”龍星看了看盤子,赧然笑道,特意給二哥留的這二十個餃子,不知怎麼,就都到了自己的胃裡。
龍壁欲哭無淚。
“不如等下次……”龍星笑。
“下次?下次是你捱揍還是我捱揍?”這次打龍星,大哥想必心疼的很,也覺得屈了他,纔會如此放縱,這還不知日後想起來會不會再問個“恃寵生驕”之罪,還敢有下次?
龍壁忍不住埋怨:“怎麼不趁了這次讓大哥多包些,吃不完,還可以凍起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