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益州一案, 從沈一光之死,到修築堤壩錢銀被貪墨,再到賑災錢糧等零零散散其他的貪污, 規模數額之大都令人震驚, 至於他們上下包庇, 上敬的對象更是駭人聽聞。
即日, 聖上便已責令益州所有涉案官員停職押解回京審理, 上到正二品的河道總督,下到江安城□□品的經歷、知事,大大小小共計七十八名官員。
可以說, 自順帝即位以來,這樣規模的案件, 幾乎一隻手都能數得清。
益州一應事務暫交由其他不涉及此案的官員管理, 或從臨近的州府調派人手, 另外朝廷也已任命了部分新的官員,攜着賑災糧餉一併奔赴益州——值得一提的是, 原都察院左都御史賀蘭謹即將調任益雲總督,不過他在宮門口跪那一下,人又病了,一時半刻估計還不好赴任。
三司原本要開始忙着京察,現在也全部歇了, 上下都在整理益州往年的卷宗, 往來的奏疏, 每年呈報給戶部的賬目等等, 與陸無憂所提供的證據及後來陸陸續續又有人呈交的罪證一一比對。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門口, 時不時都能看見探頭張望的士子。
皇城門口那聲勢浩大的一跪,亦有無數百姓圍觀, 街頭巷尾都是議論此事的,據聞已經有戲班着手以此事編戲本子了。
當然也有感慨的。
“果然虎父無犬女,那天我真瞅見賀蘭小姐跪在雪裡,瞧着都快凍成玉雕了。”
“我也看見了!可給人心疼壞了……”
“唉,陸狀元人還關在牢裡呢,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放出來……”
“陸狀元爲民請命,才落得入獄,這可都是天大的好人啊!聖上既已下令徹查益州,那遲早會還陸狀元一個清白吧!”
“是啊,不然這隻怕會寒了天下百姓和士子的心!”
此外,熱鬧的還有平江伯府——不時有人丟兩塊泥巴爛菜葉之類的到府門口,逼得麗貴妃的兄長平江伯不得不讓府衛守在外面,免得再有人造次。
平江伯幾個平日裡鬥雞走狗的兒子這幾日全被關在府上,他們還嚷嚷着不樂意。
“爹,我都跟人約好了出門吃酒。”
“聖上這麼寵姑媽,讓姑媽求求情就是了,有什麼大不了的。”
“就是,爹你怕什麼呀!”
“最多就是罰罰俸,斥責一二,又不會動真格的,而且聖上看起來也撐不了兩年了,表兄將來不是還要即位的嘛……”
平江伯也很煩躁,他厲聲道:“都給老子閉嘴!一羣小畜生!就是你們姑媽讓你們最近老老實實在府裡呆着!別他媽再給老子生事了!一天到晚就知道惹麻煩,還得老子給你們擦屁股。你們現在趕緊仔細想想,到底弄出過多少條人命,都收拾乾淨了沒有!”
幾個兒子面面相覷,都沒了主意。
“爹,你別嚇我們啊,這誰還記得……”
“都是些無權無勢的賤民罷了,還能翻出天去?”
***
賀蘭瓷也是病好之後,才知道她爹也病了。
當時跪在大雍門外,滿腦子都是熱血上涌,只緊緊盯着那隱在夜幕中的皇城,對四周聲響充耳不聞,想着就算天長地久地跪在這裡,跪到力竭倒地,跪到身死當場,也絕不想認命——完全忘了父女兩人身子骨都算不上硬朗。
於是,雙雙病倒。
不過得虧她還有這些日子跟着陸無憂鍛鍊起來的身體底子,人又年輕,病好得比以往都快,還能去探視她爹。
賀蘭謹坐在榻上咳嗽着。
賀蘭瓷小心問道:“您的腿……”
就見賀蘭簡抱了個大罈子過來,興奮道:“爹!您看我留着這鹿血果然有用吧!我去廚房給您熱一下,您快喝了!喝完保準就能好了!”
賀蘭瓷和賀蘭謹對視了一眼,想起了鹿血是哪來的,都有點一言難盡。
果然沒心沒肺是最快樂的。
賀蘭謹沉默了一會道:“別來看我了,先顧着你自己的身子吧。霽安那裡,老夫會再上諫,就算拼着我這把老骨頭,也不會讓他一直冤屈下去。”他又咳嗽了一聲道,“當然,他不是我女婿,我也會如此。”
賀蘭瓷不由笑了:“謝謝爹。”
對話竟意外平和。
“你也……”賀蘭謹嘆了口氣道,“長大了。爹以前總拿你當個弱女子看,現在想來是小看了你。爹以後會盡量……少管你些。你和霽安好好過,他這次吃了不少苦頭,但爹沒看走眼,有臣子錚錚鐵骨如此,縱使猶有奸佞,我大雍筋骨不折,基業不毀,吾心甚慰。”
因着羣臣上諫的事情,姚千雪和宋齊川的婚事都推遲了一些時日,總算趕在新年前辦完了。
賀蘭瓷恢復鍛鍊,精神好些後,還去吃了喜酒,蹭了蹭喜氣。
姚千雪歡快得像只喜鵲,從大清早就在問:“我這妝會不會太濃?和我這身嫁衣配嗎?天吶我今天真的要嫁給他了!不是在做夢!”
賀蘭瓷笑着哄她:“別擔心,表姐今日特別美。”
只是看着那邊新人喜盈盈拜堂,她思緒飄遠,很難免地,又想起陸無憂。
賀蘭瓷記得花未靈曾經說過,她和陸無憂的生辰都在正月前後,原本還琢磨着要怎麼給他過,長壽麪賀蘭瓷都偷偷學着煮了兩回——自己吃掉了覺得味道還不錯。
可惜現在全無用處了。
不過陸無憂雖然人下獄,但名聲卻前所未有的大噪起來。
每日送帖子送禮的比他剛中狀元那會還多,只是還有些是投帖子給她的,不是說仰慕,而是說欽佩,對賀蘭瓷而言,也着實有些新鮮。
她在府中等着等着,還等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待看見魏二小姐時,賀蘭瓷是真以爲對方是來找茬的,故而打點起精神,客客氣氣寒暄。
誰料,她還沒說兩句,魏蘊已經先開門見山道:“我是來看看你還好不好的,有沒有人找你麻煩。”
賀蘭瓷:“……?”
魏蘊語氣有些不耐煩:“那傻子那天也跪在宮門外面了,跪得人都病了,還在擔心你和你家那位,我說他傻,他還要絮絮叨叨在那裡跟我說大道理,什麼爲國死節,什麼忠孝恩義,什麼大丈夫本當如此……”
賀蘭瓷反應了一會,才發覺她這個“傻子”說得可能是林章。
“雖然我覺得你和陸無憂也挺傻的,不過算了,他可能做夫君不行,做臣子還行,總之……”魏蘊神色不大自在道,“我就過來看看。”
賀蘭瓷遲疑着道了句:“多謝。”又一下想起姚千雪和她說的那些八卦,更遲疑道,“魏……夫人不用太在意我,我與林公子並無半點私情,之前更是並不相熟。”
魏蘊突然面色微紅道:“這我知道!你都對陸無憂生死相許了,還能對他有什麼意思。”
賀蘭瓷:“……”
突然聽到人這麼說,她竟然還有幾分羞恥。
“你不要多想!我對林章纔沒有什麼……只是覺得他人傻,逗起來好玩罷了……”
說完,她人就走了。
***
等傳訊再押送,一來一回,也費去不少時日。
只是三司也沒料到,在押送回來之前,益州官場似已分崩離析,迫不及待上書認罪撇清自己——他們已經知道陸無憂未死,賀蘭瓷去益州種種交好行徑便都顯得其心可誅,更何況陸無憂一個區區普通翰林,如何能一而再再而三的逃脫,還找到罪證,八成是因爲益州官場有內鬼,先把人賣了。
雖說是押送回來審理,但也不是每個人都一定會落罪,那個內鬼說不定就能借此戴罪立功,逃脫罪責。
彼此懷疑之下,更是不惜落井下石。
而最令人痛快地莫過於,由於聖上的默許,平江伯與其子在上京所爲的累累罪行也被徹底清算了,若說益州還是天高皇帝遠,平江伯在上京的跋扈行徑,上京百姓都耳熟能詳,連家僕都敢公然打死人,然後賠錢了事,百姓還敢怒不敢言。
——畢竟平江伯一向以國舅自居。
公堂之上,他的幾個兒子起初還趾高氣昂,待發現往日那些對他們畢恭畢敬的官員此刻紛紛面帶冷笑,然後一樁樁一件件把他們做的陳年醜事,連着人證物證一併數出來時,纔開始有些臉色變了。
“都是冤枉啊……”
“都是這些刁民想害我們!”
“一定是僞證,你們找來的僞證,我明明……”
再加上那些證據確鑿,流入平江伯府上的貪污銀兩,最終平江伯被褫奪了爵位,罰銀五十萬兩,幾個兒子被判流放,就連麗貴妃也受了牽連,降位爲妃——雖然仍是四妃之首,但也算堵住了衆人之口,給了個交代。
二皇子雖未處置,但聖上責令他去太廟祭祖兩個月。
這樁案子是真真正正的,把天都給捅破了。
二皇子一黨在朝堂之中,也是大受打擊。
朝中上下都盛讚聖上聖明之至,乃是經天緯地的明君,是上天之幸,百姓之福,溢美之辭不絕於耳,暫時也沒人催立國本了,還紛紛上書要聖上保重龍體,內閣也是又勤勤懇懇忙碌起來,算君臣之間達成了微妙的和諧。
那日在大雍門外叩闕的官員只部分意思意思罰了點俸,斥責兩句,也無傷大雅。
所有人都覺得這件事陸無憂居功甚偉,早該被放出來加官進爵,可他仍然被關在詔獄。
直到新年後,陸續開始有人上書請命。
民間也隱隱有了一些非議。
又過了半個多月,陸無憂遲遲未到的處置終於下來了。
——陸無憂此次雖揭發益州罪行有功,但也有負聖恩,公然斥上,無君無父,今日奪去御賜的麒麟服,及翰林院詹事府一任官職,貶謫爲晃州隨原府推官,即刻赴任,不得停留。
這會衆人也都不住唏噓。
晃州,又名荒州,這鬼地方就在大雍和北狄的邊境,至於隨原府,名字都是隨便起的,隨緣隨緣,更是當中最窮最破,最鳥不拉屎雞不生蛋的地方。
名爲貶謫,實爲流放,何其慘也。
陸無憂本來在翰林院做的編撰,兼詹事府的右中允,正六品的清流,有連中六元的科名,又得徐閣老的器重,可謂前途一片光明,熬幾年資歷升到翰林院學士,只要不出什麼大錯,那調任正三品的侍郎和入閣也就是一步之遙。
京官也一向默認比地方上品級更高,上京的正六品外放出去相當於地方上的四五品了。
可如今他外放去做個七品小官,還是那種窮苦之地,不然除非哪天聖上想開了,否則算是仕途盡毀,很難再回來了。
***
時日就這麼一天天如流水般過。
賀蘭瓷再見到陸無憂的時候,已經不知過了多少個晝夜。
她照舊像是陸無憂去益州時一樣,自己做着自己的事,獨自在清冷的府上來來回回,可每一刻都被無限拉長,白天黑夜,漫長似永遠到不了盡頭。
彷彿詔獄裡囚的不止是他一個人。
因爲得到消息晚了一步,陸無憂是自己乘着馬車回來的,賀蘭瓷還裹着厚衣裳,手中捧了個小手爐,坐在庭前望着府裡的樹苗發呆,看雪花撲簌簌墜地,就聽見了一陣平穩又輕快的腳步聲。
她下意識朝着門口望去。
原本不抱期待,可眼瞳卻驀然睜大了。
已經換了青衫披着長氅的年輕男子,仍舊姿態挺拔地從門口進來,他微微鬆了衣襟,頭上還沾了點雪花,然後徑直朝她走來。
賀蘭瓷還眨着眼睛,愣愣着不敢置信。
那個無所不能卻又看起來瘦削了不少的年輕男子朝她俯低了身子,然後倒了下來,賀蘭瓷慌忙把小手爐往旁邊一丟,張開雙臂接住他,耳畔清潤的聲音響起:“——我回來了。”
賀蘭瓷仍未回神。
只是呆呆抱着他,眼眶慢慢紅了。
陸無憂的身軀沉甸甸壓過來,腦袋枕在她頸上,呼吸輕緩,悅耳的嗓音低低的:“怎麼反應都沒有的?真不想我?”
賀蘭瓷這才終於有點回神,按着他的胳膊道:“……沒反應過來。”
想說好沉,可又分明覺得他輕了。
陸無憂一笑,還未再開口,就聽見賀蘭瓷輕聲道:“想的。”
都快想出錯覺來了。
剛纔第一眼看到,還以爲不過是幻覺。
陸無憂竟一時也沉默了,擁着她,好一會,才慢慢鬆手,起身道:“我得先去沐浴。”
“……”
賀蘭瓷無語了一瞬,拽住他的衣袖,還有點戀戀不捨:“你衣裳不都換了,不用這麼急。”
陸無憂道:“不行,不洗乾淨怎麼親你。”
賀蘭瓷更加無語,但她也跟着起身,亦步亦趨道:“那我幫你洗。”
陸無憂一頓,猛然轉頭看她道:“你是殼子下面換人了麼?怎麼還想看我沐浴的,不太合適吧。”
她理直氣壯:“你不都幫我搓過背了。”
陸無憂道:“但我們挺久沒見了,我會害羞。”
賀蘭瓷也不兜圈子了:“是不是傷還沒好,上次的那些,還沒看仔細,你讓我再看看……”
陸無憂揉了一下她的腦袋道:“怎麼感覺你越來越熱情了,不過不用,反正……”他低着嗓子道,“你遲早能看到。”
賀蘭瓷:“……”
這人在人人膽寒的詔獄呆了月餘,居然只像是出了趟遠門回來。
陸無憂去淨室的背影,隻身形清瘦了,肩膀倒還寬闊了幾分,可以停風雪,可以載河山。
她沒忍住還是叫住了他。
陸無憂腳步稍頓,微微側頭看過來:“怎麼了?”
賀蘭瓷咬了咬下脣,道:“那你想我了麼?”
陸無憂大概是根本沒料到她會這麼問,腳步一轉,又走了回來,停在賀蘭瓷面前。
她下意識仰頭,總覺得他是不是還長高了點。
陸無憂低首,脣在她髮梢上輕碰,一根冰冷的長指蹭了蹭她的面頰,隨後便聽他笑意綿長道:“大概是如果我所思所想能具現之,你現在應該已經下不來牀了……”
“……???”
能讓她的感動再持續一瞬嗎。
賀蘭瓷耳尖紅了幾分,默默道:“……你去洗吧。”
陸無憂輕笑着,又蹭了蹭她的小臉,才慢慢垂下眸子,他輪廓鋒利了不少,雖然俊美翩然依舊,但桃花眼帶來的那股輕浮浪蕩被沉斂氣質壓下去一些,勾人也仍是勾人,但多了股說不出的味道。
讓人恍惚間覺得他比起少年,更已逐漸像個男人。
“那再聊一會吧。”他輕嘆着,把自己的處置跟她說了,繼而道,“我也不記得過去多久了,感覺我像坐了三年牢似的,時時刻刻想越獄,甚至還在想我越獄再回來應該也不會被發現,不過那樣未免顯得有點不太負責……處置下來,比我想得好些,我還以爲我會被削職爲民,戴着鐐銬流放三千里之類的,不過說實話,晃州那個地方我也不是很想去。”
賀蘭瓷捉着他蹭自己臉的手。
“那你打算……”
“意思意思往晃州去,然後中途改道回家,先回去逍遙兩年,等蕭懷琸差不多死了再說,如果……”他脣角勾起一抹略帶譏誚的笑來,“他真讓蕭南洵上位了,估計距離亡國也不遠了,我再考慮要不要荊軻刺秦王。若是蕭南泊上位,便再看看。說實話,我真的不太喜歡他們蕭家人。蕭南泊和他爹纔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他不是和他的正妃感情甚篤嗎,那你是沒見過他養在城外的嬌妾,要不是他小麗貴妃,哦不現在是麗妃不少,我還以爲他對自己的庶母有什麼想法。對了,蕭南洵府上幕僚有蕭南泊的人,污了他未婚妻安定伯小姐的清白來拖延婚事這個陰損主意就是那個幕僚出的,準備日後拿來做把柄,可惜中途被你救了人沒事——還真是壞到一起去了。”
賀蘭瓷本來還想說什麼,聽完倒是沉默了,眼中隱隱有些憂愁。
那位大皇子她也沒見過幾次,印象中被蕭南洵欺辱得厲害,又因爲父皇的偏見而顯得格外可憐,可誰能想……
陸無憂蹭完她的臉,乾脆蹭她的手,捏着她的手指,細細摩挲,感受着什麼一樣,同時語氣隨意道:“我家那邊,就是我之前跟你說過的,聽起來很天方夜譚,但確實是這麼個……比較自由的地方。你跟我過去,大概沒人敢欺負你,有人覬覦,可以直接揍他,你想親自動手都行……”
賀蘭瓷被他蹭得手指發癢,一把扣住他的手,怔怔道:“可是,你不想官居一品,位極人臣,革新吏治……治國平天下,爲萬世開太平了嗎?”
她把陸無憂說的話複述了一遍。
這話再聽起來格外羞恥。
陸無憂靜默道:“你什麼時候記性這麼好了?”
賀蘭瓷小聲道:“我記性一直也還不錯。”
繼而,陸無憂很快便想起自己當時,還說過這麼一句“我答應你,只要我做一天官,便做一天好官,不管權位高低”。
他頭一回覺得自己記性太好也很令人頭疼。
賀蘭瓷又繼續小聲道:“我還沒去過晃州……”她欲言又止,“你要是實在不想,就算了,我可以跟你去……”做壓寨夫人的。
陸無憂捉着她那隻溫軟又柔滑的纖手,把五指慢慢嵌進去,扣住,沉默了良久,久違地咬牙切齒道:“行,我明天就去晃州赴任,推官是吧,七品就七品。”
賀蘭瓷瞬間眼眸一亮,緊握住他的手,眼瞳發光地望向他:“真的?”
陸無憂:“……”
——他算看明白了,他夫人比他還憂國憂民。
那能怎麼辦呢。
只能硬着頭皮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