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去年還好好的,可一轉過年來,那些靠出賣力氣養家餬口的織工、船工,忽然就大片大片找不到活計了。
或者就算有東家肯僱人,給出的工錢也只有去年的一半,甚至三分之一,就這還都搶着幹……
因爲他們家裡也沒有地,全家都靠做工的收入養活,一旦找不到工作,生活便陷入絕境。這樣一直到了三月,情況依然沒有好轉。工人們的心情有多沮喪,可想而知。
今天,又是毫無起色的一天。工人門早早就蹲在觀前街上,伸長脖子巴望着能有人來招工。
但凡看到個打扮的像東家或掌櫃的行人,他們呼啦便圍上去,七嘴八舌問道:
“招工嗎,老闆。俺便宜的,一天四十文……”
“俺三十五文就行,染色絡絲、接經提花樣樣都會……”
“我三十文……”
但內卷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人家只是路過的。
工人們失望的回到原地,便有人罵道:“他媽的,行規最低一天四十文!怎麼人家還沒開口,就自己往下降?”
“你那都是老黃曆了。現在四十文誰僱你?還死守着有什麼用?”方纔主動降價的也有話說。
“怎麼沒用?都說多少遍了,困難只是一時!”有那樂觀派大聲道:“現在只是那不懂事的楚王胡搞,不許私人出海貿易,導致大戶們不敢生產,我們纔沒活幹的。這種情況不會太久的——士紳們在爲我們請命呢!大家都看見了,陸老爺連命都豁出去了!”
陸園就在觀前街上,那些擺在外面的花圈挽幛,衆人看得清清楚楚。當然也看到了官府把陸仲和的棺材拉走,陸家人一路痛哭跟隨的悲慘場面。
所以聞言都不禁慼慼然。
“唉,陸老爺是大善人啊,他家的織機,養活了我們多少人啊?”一箇中年人嘆息道:“但願他的死,能讓皇上高擡貴手,放我們一條生路吧。”
“做夢去吧!”忽然一個尖刻的聲音響起,一個三角眼的漢子粗聲道:“你們還不知道麼?朝廷非但不會收手,反而會變本加厲——很快就要推行海禁了,一片木板都不許下海!我們就等着喝西北風吧!”
“啥,片板不下海?”衆人登時驚愕萬狀。“那我們不就徹底沒活路了?!”
“那可不!”那三角眼便奮力鼓動道:“大家不要指望朝廷良心發現了。他們但凡有點良心,陸老爺也不會絕望的自盡啊!”
“是啊,陸老爺都死了,我們還有活路麼……”工人們不禁沮喪萬分,飢餓、疲憊和絕望的心情交織在一起,讓觀前街上的氣氛越來越凝滯。
“他媽的!”這時,又有一個黑臉漢子忽然蹦起來,咆哮道:“狗日的老頭兒,不給我們活路,那我們也不活了。走,跟我去包圍府衙,殺了狗皇帝的狗腿子,把陸老爺的棺材搶回來!”
“同去同去!”那黑臉漢子威望很高,馬上有好些人跟着爬起來,高聲附和道:“不能讓陸老爺白死了,得把事情鬧大,才能逼着朝廷廢除海禁!”
“沒錯,蘇州可是天下財賦重地,老頭兒禁不起亂的!”三角眼也大聲附和,帶着好些人跟上去。
工人們本來就滿心怨氣,一旦有人帶頭,這下馬上都按捺不住了,紛紛跟着起身,浩浩蕩蕩朝着衙前街方向而去。
人羣中,又有人帶頭大喊口號:“廢市舶、開海禁,給陸老爺報仇!”
“廢市舶、開海禁,給陸老爺報仇!”
“我要吃飯,我要活命!”
“要吃飯,要活命!”那極具煽動力的口號,很快引得所有人齊聲高喊起來。
而震天的口號聲,又吸引了更多人,從四面八方加入了隊伍。向衙前街進發的隊伍越來越長,到了蘇州府衙門前時,已經超過萬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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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府衙門,仵作房中。
劉英揹着手立在牀邊,目不轉瞬盯着仵作驗屍。
這兩個都是他從京中帶來的刑部仵作,經驗十分豐富。
“伯爺,根據死者的體徵,結合《洗冤錄》判斷,死者應該死於一到兩天前。”
“死者的死因,當是被人捂住口鼻,和掐住脖子共同造成的。”
“哦,不是服毒麼?”劉英目光一凜。那陸公子和陸叔和可都說,陸仲和是服毒自盡的。
“應該不是,死者雖然嘴脣呈紫黑色,但手腳指甲都是正常的黃白色,腹中臟器也沒有中毒的跡象,當然是死後將毒藥在口內假作中毒的……”仵作很肯定道。
“有意思……”劉英不禁暗歎,皇上果然聖明,這陸仲和真不是自殺,而是‘被自殺’的……
這時,仵作房外忽然想起急促的敲門聲,然後是李亨焦急的聲音:“伯爺,出大事了。”
“伱們繼續,做好詳細記錄。”劉英吩咐一聲,轉身出了仵作房。
“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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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天色已黑,府衙外卻依然火光照天、人聲鼎沸。
李亨和劉英踩着梯子,從遠離大門的位置,攀上了府衙外牆探頭一看,只見府衙大門外,聚集了成千上萬高喊口號的市民。
府衙的官差和劉英帶來的官兵,隔着柵門對外頭烏壓壓的人羣喊話,想要驅散他們。可惜聲音被直接淹沒,根本沒人聽得見……
再擡眼看遠處,還有一條條蜿蜒的火龍,向這裡匯聚而來。
“他們在喊什麼?”劉英臉色鐵青的盯着外頭羣情激憤的人羣。
“好像在喊,‘廢市舶、開海禁,給陸老爺報仇’……”李亨來蘇州時間也不長,只能勉強聽懂吳語。
“這是要造反啊!”劉英冷聲道:“李知府,通知最近的衛所了麼?”
“已經派人去向蘇州衛告急了。”李亨擦汗道:“吳縣和長洲兩縣,應該也快來支援了。”
“嗯,把裡頭的人都武裝起來,做好抵抗的準備,不能讓暴民衝進府衙來。”劉英沉聲道。
“哎,下官已經下令準備了。”李亨點點頭,低聲道:“但亂起來誰也不知會發生什麼,府衙有暗道直通河邊。下官有守土之責,伯爺速速帶着貴屬避一避吧。”
“荒謬!”劉英卻哼一聲,完全不領情道:“本官身爲欽差,豈能令皇上蒙羞?我等侍衛親軍死也不會當逃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