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所以我又找了另一家報紙。”

她撥了一個號碼開始等候。對方終於接了電話。她說她或許可以要求作者考慮將文章中部分遣詞用句稍作更改,但是文章中所提到的人名和地名不可以動。毫無預警的,她將手機交給了董丹。

“你跟他說,這是一篇實地查訪,不是小說。”她壓低了聲音說道。

董丹不懂“實地查訪”是什麼意思。他記下了這個字眼,模仿高興一分不差地重述了一遍。

“您是董丹?”

“是我。”

“我是王主編。”

“很榮幸能跟您說話,王主編。您還好吧?”董丹道。他感覺高興在一旁瞪了他一眼

“我非常喜歡您的這篇東西。”

“您這麼說,真是太客氣……

“不過我們社長對您文章中有些部分不太滿意。”

“是嘛……”董丹朝正在盯着他的高興望去。

“如果這次您堅持不修改您的大作,我完全理解,望以後還能看到您的作品,這次不是我們關係的結束,而只是開始……”

突然他的聲音被高興湊到電話機大喊的聲音蓋過:“你甭想讓他妥協!他這個人是有原則的!”

編輯不理會高興,繼續跟董丹的談話。

“很遺憾這一次我們沒能合作,我們很希望不久的將來能再看到您更多的傑出作品。再見。”

“再見。多謝……”董丹道。

編輯早已經掛了電話。

“搞定了?”高興拿回她的手機。

董丹看看她。他說他很遺憾這一次不能合作。

“什麼?”高興尖叫起來,“他不打算今晚上你的文章?”

“恐怕不會了。”董丹道。

“那你還跟他說謝謝?你謝謝他取消了你的文章?”她轉身就丟下董丹走開,走了幾步之後又折回來,因爲突然纔想起她的車還停在這兒。“你怎麼這麼容易就讓他把你甩了?你怎麼可以讓我爲了登這篇文章花的精神、時間、口舌就這樣白白浪費?只要他過去答應過,就絕對不能放棄。用你的一口爛牙緊咬住不放,用你那髒爪子抓住他不放,絕不放過他。”

“我不能強迫他。”

“你真是無藥可救。當一個新聞記者,你得厚臉皮、頑強、冷血、難纏,而且還要給他們來點恐嚇。”高興話還沒有說完就已經開始撥另外一通電話。

她望着董丹,卻彷彿視而不見,嘟起了嘴,在車上敲着手指頭。她對於任何要她等候的人都極度不耐煩。她掛上電話,想了幾秒鐘,再撥另外一個號碼。“快一點,快點接電話,王八蛋,二十分鐘早就過了。接電話呀!”她放棄了,再撥了一個號碼。“王編輯雖然混賬,至少他還能像個男人一樣面對我們。”她邊說邊撥號。“這個傢伙告訴我二十分鐘內會有決定,結果連電話也不敢接了。”

她把電話放在耳朵邊,嘴裡仍繼續地說着話。“王八蛋、狗屁……噢,喂!我是高興!”當她終於掛上了電話的時候,董丹明白她在撥了無數個恐嚇電話後,終於找到一家雜誌對他的文章有興趣。然而即將發刊的這一期已經來不及了,因爲從現在算起兩天就要出刊,這一類文章的版面早已經滿了。

剛掛了電話,高興立刻又撥下一個。“我是高興。也不問問我吃過晚飯沒有……當然沒有,因爲我已經吃狗屁吃飽了。你是不是有一篇文章投到了《農民月刊》?太好了。我一聽就知道那篇文章是你寫的。哼,會替稿費那麼低的地方寫稿的,大概沒有十個人。幫我一個忙,好不好?……把你那篇文章抽回去,就告訴他們你要做重大修改。我會想辦法讓你那本書出版。怎麼樣?我有一篇東西,必須立刻登出,不能等。你那篇東西可以等……一言爲定?”

她深呼了一口氣,掛上電話。現在董丹終於明瞭“頑強、難纏”是什麼意思。她把剛剛打電話時捲到肩膀上的袖口放了下來,一邊朝董丹微笑。

“你想學開車嗎?”她問,把鑰匙丟給董丹。“我可以教你。”她望着董丹,徹底恢復了她的女人味。“爲什麼不是現在?當然是現在。等到了明天,我也許又會變成了一個潑婦,纔沒時間爲我未來潛在的男朋友當駕駛教練。”

看見董丹目光迅速彈開,她大笑起來。

上車前董丹問她爲什麼這篇文章不能等。因爲打擦邊球的文章都不能等。怎麼是擦邊球呢?報社的社長告訴她的。原來她跟那個社長有交情?沒有交情,不過他對董丹那篇東西的反應,告訴了她這篇文章是個驚險的擦邊球。近來媒體太自由了,要對某些長舌記者們約束一下。這些記者管起黨內幹部腐敗的閒事管個沒完,拿白家村的基層農村幹部說事。

“如果這篇文章這個月不上,永遠都難上了。”高興道。

她握住董丹的手,把它放到了緊急煞車杆上,車子突然就朝後移動。

“以前開過車嗎?”

“我以前在家裡頭開過拖拉機……

她笑起來,把董丹的手緊緊握了幾下。她的手很骨感。當她向前傾時,董丹聞到一股奇特的味道。那是薰鴨或燻肉的氣味。整個晚上她忙着講電話找地方登文章的時候,一直煙不離手,把她自己薰着了。董丹對她突然感覺一種憐惜。高興的善良溫柔似乎令她自己窘迫,所以董丹懷疑,她的內心比表面上看起來要溫柔得多。

“好吧,現在就來開拖拉機。車開快,猛按喇叭,誰擋你道你就罵。”高興道,“開始。……很好。……換擋。……嘿,不賴呀。再快點兒。你看,我可是沒綁安全帶哩。如果出了車禍,我跟你死在一塊。你怕什麼?再開快點兒。按喇叭。再按。”她搖下窗子。“各位,看看這一幅共產黨的最佳寫照:拖拉機手與他的愛人同志。”

高興沒在耍性子的時候,看起來不差。董丹記得那天在陳洋醫院門口草坪上看到她那副無助的模樣時,曾經感覺自己挺喜歡她的。

“嘿,你會開了。我們倆可以是最佳搭檔。你採訪,我寫稿。你開拖拉機,我打恐嚇電話。你那張金毛犬的臉,讓誰都信任你。他們信任你,不就對我有利了嗎?”

到了個十字路口,一輛車不按規定停下等候,突然就衝了出去。

“有病啊你!”高興大喊,用手緊壓住董丹膝頭要他快踩煞車。她那一副金屬邊的太陽眼鏡原本給推到了頭頂上,這時打到董丹的臉頰,掉落了下來。

董丹下意識地伸手想保護自己的眼睛,車子一打滑就衝向了人行道,一個急煞車,前輪已經開上了人行道邊石。一根路旁的樹枝插進了車窗,高興撲在董丹的肩膀上,笑得前仰後合。

“能看看你的駕照嗎?”一個聲音說道。

一個騎坐在摩托車上的警察冒出來,警帽拉得低低的,完全看不見臉。

“警察大哥,你該去追那孫子,他差點害我們送了命!”

“我一路跟在你們後面,你們是在開車還是在耍大龍啊?”那警察道,“駕照。”

董丹不知道該怎麼說或怎麼做,只聽見高興一旁小聲地道:“收起你那一副傻笑。”她打開車門,婀娜地踏出車外,儀態撩人地走向那個警察。

“我們可沒喝酒,警察先生。”

“我說過你們喝酒了嗎?”

“我們只是太累了,工作了一整天。”

“駕照。”

“這年頭,當記者不容易,這你知道。”

警察完全不理會如站立的水蛇般性感的高興,弓下身朝董丹問道:“是你把駕照交出來呢,還是想跟我走一趟?”他問。在警盔的陰影下,那張臉露出了下半部,那是一張很年輕的臉。

“他駕照忘了帶,我的在這裡。”高興把自己的駕照交出去時,手指頭和對方的手接觸了一下。

年輕警察感覺到在兩個人手之間的鈔票,他人一縮,像吞了只蒼蠅似的,嘴角一緊。

“我們很抱歉。”高興道,戲劇化地垂下她的頭。

“開車要小心,別讓我再逮到你們!”年輕的警察狠狠地說,內心的自我厭惡感轉化成了一種仇恨,恨這兩個讓他產生自我厭惡感的人。

“謝謝你,警察大哥……

年輕警察連轉頭再看他們一眼都懶得,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你給了他多少錢?”董丹問。他坐到了駕駛人旁邊的座位上。

“我身上所有的。我想,大概五百塊吧。”她說。她把一片CD裝進了車上的音響,她的身體隨着音樂開始扭動。“瞧你嚇得!”

“我纔沒害怕呢……”

“還沒呢!像你剛纔那樣傻笑,就證明害怕得要死。那種笑法就像一隻羊見到了朝它砍下的刀子。你看過屠宰場的羊傻笑嗎?我的曾叔父是個屠夫。我剛剛也被嚇到了,因爲我有一些東西是不可以讓警察看見的。萬一被看見,我可就麻煩大了。”

他想問究竟是什麼東西,但是他什麼話也沒說。他被高興一身煙味搞得不知所措。老十的身上也有一股特殊的體味,可是卻是像甜甜的牛奶就要開始發酵變酸的味道。光是聞到那氣味就讓他發狂。他想到小梅在他們初次見面時,聞上去像是野花小草混合了自釀的米酒,那是很醉人的氣味,可它現在已經變得越來越淡,比記憶還淡了。

“隨便列兩樣:我有兩家大學的文憑證書,沒一張是真的;另外,還有五張不同的名片。”她說。她將原來的CD取出來,換了張新的。她總是不停地換音樂。“嘿,對了,你要不要文憑?有了這玩意方便些,特別是想要找工作的時候,如果對方完全不看才華與能力,懂得看那一張愚蠢的文憑。我有個朋友專門做假文憑,身份證件、介紹信他也做。哪天你把那個腳底按摩師肚子弄大了,想要去做人工流產,他可以幫你們弄張假的結婚證書。”

“真的?”

“噢,你還真想把她肚子弄大呀?”

董丹一時沒有作答,心裡斟酌着,究竟她值不值得他信任。最後,他決定跟她說實話,把老十姐姐的故事講給她聽了。

“幫她寫一篇報導……”董丹說。

“應該是本小說。聽起來像哈代的《德伯家的苔絲》……”

董丹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董丹沒辦法真正喜歡高興,一部分原因就是,他總得聽她說些他不懂的話,並且不懂也得裝懂。他懷疑她就是喜歡講別人聽不懂的話。或許。她的樂子就在於說些連她自己都不真懂的話。

“需要假結婚證書去做手術就說一聲,我朋友可以給你折扣。”她道,拍了拍他的大腿。

董丹立刻挪開了他的腿。

“害什麼臊,這年頭誰愛跟自己老婆上牀?除了那些缺胳臂缺腿的,要不就是身無分文的窮光蛋。”

董丹看見了一個地鐵站,於是叫高興停車。

“那邊那家飯店。”她用手指了指,“有一個很不錯的酒吧。你知道嗎?那兒的小姐都特漂亮。她們還會告訴你,她們是大學生。”高興道,“你難道都沒收過她們發的短消息嗎?她們會告訴你,她們是最好的談心對象,也是一流的旅行伴侶。如果你打算出遠門去美國或加拿大,或者香港,反正任何地方,只要你老婆沒跟着。”

她又開過了下一個地鐵站。她要是想幫你的忙,你除了對她感恩戴德,別無選擇。她對於自己安排你的生活、代你作決定的能力深感自得。董丹決定,萬一她載他一路到家,他就讓她把車停在他們廠附近的一個小區門口,假裝他住那兒。他會跟高興說,很抱歉,時間不早了,否則會邀請她上樓喝杯茶的。

按照他給的指示,高興把車開上了四環路。四環以外,車輛少了許多,而且多半是不準進市區、跑起來像破銅爛鐵一樣作響的一些老舊卡車或小貨車。這些車子灰頭土臉,發着脾氣地鳴笛,開着刺眼的大燈,排氣也黑乎乎、油膩膩。一些還沒有被都市擴建給侵佔的菜園或果園,在黑色的夜幕下靜靜地出現在公路兩邊。

車子突然就剎住了。

“董丹,對不起,我沒法送你回家了。”高興道。看見董丹一臉迷糊的樣子,她又說:“我忽然想起還有事。”

她轉身從後座抓起董丹的上衣以及揹包,把它們放在董丹的膝頭。

董丹四下張望,想看看這附近有沒有可能打出租車。一輛也沒有。地鐵的路線也不經過這兒,從大道那一頭就叉開了,一直要到大道盡頭才又會合。

“我早說要乘地鐵。”董丹道。他爲了即將白花的出租車錢而對她懷恨。

“關門小心點。”她道,“再給你打電話。別忘了明天採訪陳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