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討價還價

辦人事處開證明,再到學校人事處蓋章,最後送這兒來。明天一定送到啊!現在上頭抓得緊,手續不全不單罰個人,學校也挨罰……”

衛德禮經過這番折騰,簡直站都站不穩。方思慎把手上大堆文件理一理,重新拿好。上下幾張因爲捏得緊,都捏出了幾個帶着汗漬的手指印。滿校園飯菜飄香,於是問:“你餓不?”

衛德禮忙着抹汗喘氣,使勁兒點頭。

“炒飯行嗎?”

“好、好極了。”

食堂人多,方思慎在外賣窗口要了兩份火腿雞蛋炒飯。點完纔想起沒問衛德禮有無忌口,又想衛先生既信東方聖教,大約除了割不正不食,應該沒太多禁忌。雙手捧好文件,右手食指勾着盛炒飯的塑料袋,快走到留學生公寓樓門口,衛德禮才恍然大悟般將炒飯接過去,連聲道歉。

經過這番同甘共苦,二人儼然已成戰友,直接在地板上鋪張報紙便開吃。方思慎一面吃,一面詳細說明緣由,jiāo代第二天務必辦妥的各項事務。衛德禮熟練地使着筷子,狼吞虎嚥,一口氣扒拉下去半盒炒飯,才道:“雖然在機場沒有穿綠軍裝的軍人搜身,不過我現在真的感覺自己是到了夏國了。”

接下來的幾天,衛德禮一邊痛苦地倒時差,一邊跟着方思慎上躥下跳東奔西跑,到週五終於辦妥各項手續,只等週一上課。幾番cāo練下來,衛先生也明白遇事先問“怎麼辦”,私底下再問方思慎“爲什麼”,儘管這“爲什麼”得到的回答通常也只有兩句:“因爲你是外國人,因爲這裡是大夏國”。

他想週末請吃飯,表達謝意,卻因爲方思慎實在太忙,只得暫且作罷。

方思慎這星期被衛德禮的事搞得焦頭爛額,不得已週五晚上熬夜備課。挫敗之餘免不了自嘲一把:書生紙上談兵,一遇實際事務就擇不開,手忙腳亂。

週六下課,看見樑若谷向講臺走來,猛然想起忘了給他回信。

自從樑才子做了瓊林書院的志願者,每星期都會給方老師發封電子郵件,問候一番,再請教幾個問題。

“對不起,樑若谷同學。你的信我看了,當時覺得有些地方需要斟酌,沒及時回覆,後來因爲忙別的事,結果給忘了,抱歉。你現在方便的話,我說說初步看法,回頭郵件裡再詳細講。”

樑若谷搖搖頭:“方老師,是我給您添麻煩了。”又一笑,“我還以爲,這次的問題太淺薄,您要麼不屑回答,要麼不好意思給我指出來呢。”

書面jiāo流比口頭jiāo流更容易拉近距離,仗着郵件往來日益熟悉,樑若谷跟方思慎順口開起了玩笑。

洪鑫垚斜靠在椅背上,望着講臺上那人認真解答的樣子,心說他怎麼這麼笨哪,簡直就是個睜眼瞎,被人賣了還給人數錢。樑若谷那是什麼角色?一肚子壞水笑裡藏刀,用方書呆自己提過的詞形容,整個一斯文敗類,保證半點不冤枉他。雖然樑若谷絲毫不露口風,洪鑫垚卻斷定他必是利用金帛工程八卦敲詐過方思慎。何況眼前這種戲碼,根本不用有前科,腦子稍微清醒點都能看出來,誰在利用誰。

洪大少當然不可能叫樑若谷別欺負老實人,大家一個戰壕裡的戰友,彼此彼此,說出來還不讓人笑掉大牙?尋思着怎麼點醒一下方書呆,別這麼傻不楞登地被人利用。

樑若谷問完問題,着急上工,匆匆告辭。其他學生早已離開,洪鑫垚跟着方思慎走出教室,問:“樑子是不是老發郵件騷擾你?”

方思慎以爲他要問正事,卻原來是打聽八卦,看他一眼,道:“一個星期一次,也還好。”

“那是因爲他一個星期去上一次工。你知道他上工爲了什麼吧?”

有了前車之鑑,方思慎當然猜得出樑若谷如此着緊這份義工目的何在,然而許多話卻不能說,淡淡道:“算是公益活動吧,又是興趣所在,挺有意義的。”

洪大少啐一聲:“我呸!公個屁的益啊,一個小孩學費上萬你知不知道?他倒是給人白乾,怎麼不去問他們書院這個大師那個先生?白貼勞力還不給指導,你說樑子他圖什麼?”

“他既願意,總有他的理由。你想知道,直接問他不是更好。”

說話間兩人已經出了校門,路上照例擠得一塌糊塗,洪鑫垚跟得十分費勁。跺腳:“哎——你說你,聽不聽得懂人話啊?!”他塊頭大,反不如方思慎穿梭自如,索xìng踩着橫在面前的三輪翻過去,雙手提起擋道的小孩挪到身後,也不管人家nǎinǎi在旁邊咒罵,追上前面那人:“你怎麼這麼愛當濫好人?他又不是真沒人問,你信不信他從你這問明白了不定怎麼顯擺呢?”

不知不覺已到地鐵口。方思慎停下腳步,轉過頭:“謝謝你,我不介意。”

洪鑫垚愣住,等反應過來,方思慎已經進站。總覺得話沒說完,掏出學生卡就跟進去:“嘿!你倒真大方。”直跟進車廂,“怎麼不見你對我也這麼大方?問個事推三阻四,訓起人來一點面子都不給,我看你對誰都比對我客氣!”

“哪有這回事。”

“怎麼沒有?就說上次,你說我那啥,啥竊來着?”

方思慎忍住笑:“剽竊。”

“對,你說我剽竊史同的勞動成果,明明是他自願讓給我的,拿來參考一下怎麼了?還有上上次,嫌我作業寫得不好,敷,敷——”

方思慎替他補足:“敷衍塞責。”

“我哪裡敷衍塞責了?那本破書老子整整看了兩個星期,兩個星期啊你知不知道?!”

方思慎忽然拍拍他胳膊,又指指下面。

洪鑫垚這才發現旁邊幾個小孩都擡着頭,圓溜溜的眼睛盯住自己看。大窘,哼一聲,住口。

方思慎本以爲他回家順路,才上了同一趟地鐵,誰知自己下車,洪大少也跟着下了車。

“你不回家?”

洪鑫垚眼珠一轉,諂笑道:“我有問題向您請教,您給額外指導指導唄。”

方思慎知他存心搗亂,不禁頭痛,轉身便走。拐進西門小吃街,yù買蔥花餅充飢。他輕車熟路,幾步便去遠了。反觀洪鑫垚,剛進衚衕口,就被一羣推銷碟片的女人圍住:“小夥子,毛片要嗎?”“原裝進口,高清畫面!”“純種東洋無碼,不看後悔終身!”

好不容易從女人堆裡脫身,找着方思慎的背影,緊跑幾步,眼看就要追上。一羣髒兮兮的小孩迎面猛衝過來,嚇得他側裡一讓,左腳恰好陷進路面水坑,一個趔趄差點扭傷。落在最後的小孩好死不死,飛跑着從他右腳面上踩過去。疼倒在其次,關鍵是窩火,洪大少眼疾手快,回身揪住衣領提溜起來,巴掌還沒伸出去,那小孩已經嚇得“哇”一聲嚎啕大哭。

這種事衚衕裡每天不知上演幾遍,不到沒法收拾根本沒人管。洪大少本不是好惹的主,又正在氣頭上,那巴掌眼看就要落下去。

胳膊被人抓住了,擡眼一看,方書呆疾言厲色:“洪鑫垚,幹什麼呢?”

“我教訓教訓他。”說着,把腳上的白球鞋亮給方思慎看。一隻被泥坑污水染成了黑色,另一隻被小孩鞋底印上了花。

方思慎卻指着那小孩腳上破洞的帆布鞋,道:“你幾歲,他幾歲?你穿什麼鞋,他穿什麼鞋?誰教你以大欺小,恃強凌弱?你一個高中生,書都讀到哪裡去了?”

洪鑫垚心底很有些英雄主義情結,聽見以大欺小,恃強凌弱這種評語,只好把小孩放下。孩子滑溜得很,腳沾地立馬一溜煙跑了。瞧見白色校服袖子被揪得全是黑手印,洪鑫垚更加鬱悶,衝方思慎嚷道:“你看!這種沒教養的頑皮鬼,怎麼不該訓!”

方思慎點頭:“這些孩子是沒教養,但這不是他們的錯。你要教訓別人,總得比他們多些教養。”

洪大少沒話說了。這時早過了飯點,肚子忽然一陣嘰哩咕嚕,怒道:“我餓了!”

方思慎遞給他一個蔥花餅:“吃吧,買了你的份。”

第〇二三章

晉州本以麪食爲主,那蔥花餅又做得相當地道,洪大少聞着香味兒口水就下來了,伸出右手往餅上抓去。

方思慎卻把胳膊一縮:“換左手,乾淨點兒。”

洪鑫垚這纔想起剛抓過那小孩黑油油的衣領。在屁股上蹭蹭,大咧咧道:“不乾不淨,吃了沒病。”一手一個大嚼起來。

三代出一個貴族,這一細節充分暴露了洪大少暴發戶本質。但在此情此景下,卻又異常地和諧自然。

方思慎不再說什麼,一邊吃一邊往前走。路過瘸腿乞丐,照例彎腰,把零錢放進易拉罐裡。

“這餅味道真不錯,簡直趕上我媽的手藝了,好久沒吃過這麼地道的蔥花餅了……”看見方思慎施捨乞丐,洪大少瞪眼:“你嫌錢多啊,全他媽是騙子知不知道?信不信他一個叫花子收工回去吃香的喝辣的,準保比你個大博士過得還滋潤……”一面說,一面又從方思慎拎着的塑料袋裡掏出去兩塊餅。

“騙的就是你這種傻冒,有這閒錢,還不如給我呢!”

方思慎一直沒理他,聽見這句,忽道:“你要肯把自己弄成那副樣子坐那兒,我就給。”

“咳!咳!”洪大少噎着了。明明覺得這話不對勁,偏又駁不出啥來。嘟囔,“誰沒事把自己弄成叫花子,有病呢是吧……”

蔥花餅一共八塊,洪鑫垚吃完四塊,不好意思再伸手。方思慎道:“飽了嗎?我有三塊就夠了,還有一塊是你的。”

兩人這時已經走進校園宿舍區。洪鑫垚還沒來得及拿起最後那塊餅,就見一個衣着詭異的老外疾步走來,臉上驚喜jiāo加:“方!”嘰哩咕嚕一通鳥語,除了那個方字,半句也沒聽懂。

不等方思慎回答對方,他先搶着問:“洋鬼子說啥?”

衛德禮卻聽懂了“洋鬼子”三個字,正色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如此侮之,豈非無禮?”

洪鑫垚吃驚:“原來你會說夏語!”轉頭卻問方思慎,“他說什麼?”

“他說你叫他洋鬼子很沒禮貌。”

“然也。沒禮貌,很沒禮貌。”衛德禮撿了方思慎的牙慧,彷彿練習口語般重複道。

知道對方聽得懂夏語,洪大少也覺得當面管人家叫鬼子有點不合適,再打量一番那身不lún不類的長袍,抽抽嘴角,不說話了。

“方,你下午有沒有時間?”

“我下午要批改學生的作業。你有什麼事?”

衛德禮卻忽然縮縮鼻子,指着方思慎手裡僅剩的一個蔥花餅問:“這是什麼?好香。”

“嗯,一種北方民間點心,油煎蔥香派。”方思慎口裡解釋着,把餅遞給國際友人,“不介意的話,嚐嚐吧。”

衛德禮道聲謝,一點客氣推辭的意思都沒有,接過去就咬:“唔,好,好吃!”三口兩口吃完,連手指都舔了一輪,才道,“也沒什麼重要的事,就是想找你問點兒生活信息,聊聊天。”

他正在努力練習白話口語,幾天工夫,已有明顯進步。只不過仍有許多詞不會表達,還須西語代替。洪鑫垚連蒙帶猜聽出七八成,忙chā嘴道:“方老師,我還有作業上的問題要問您呢!”說着,憤恨又鄙夷地瞅了瞅搶走最後一個蔥花餅並且饞到舔手指的洋鬼子。

“一、一起好了,你問你的問題,我問我的問題。我可以問你問題,你也可以問我問題。”國際友人胸襟開闊,非常樂意多一個口語陪練對象。

方思慎正愁不知如何打發洪鑫垚,聞言道:“也行。今天天氣不錯,就在校園裡找個地方說話挺好。”

衛德禮恪守禮儀,不涉隱私,當下表示過一個小時在公寓前花園等候。洪大少卻跟着方思慎大搖大擺走進樓門,路過值班室,衝看門大嬸燦爛一笑,指指前面那人:“阿姨好,我來找我哥。”理所當然登堂入室,直跟進宿舍。

“嘖嘖……”洪鑫垚也參觀過住宿同學的蝸居,卻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擁擠又整潔的男生宿舍。右面靠牆一張單人牀,牆上懸空支着木架子,各種書本紙張從牀板順着牆壁一直往上堆,碼得整整齊齊。窗前一張書桌,桌子一頭挨着牀,另一頭立着書架。左面牆上釘着好幾塊長條木板,當簡易書架用,同樣壘得滿滿當當,整整齊齊。洪鑫垚頓時想起聽說過的一個詞:書城。

就在這密實厚重的書城之中,兩扇窗戶正對着門口,窗外陽光明媚,照得滿室洞然,窗臺上兩盆植物綠意盈盈,渲染出無限活潑生機。

正東張西望呢,方思慎抄起抹布送到他面前:“出門左拐,去水房擦擦。”

“擦啥?”

“擦擦你的黑鞋。”

洪鑫垚低頭一看,可不,鞋子上的水跡幹得差不多了,污漬斑駁,越發顯髒。宿舍雖是水泥地面,卻打掃得一塵不染,身後一串明顯的黑腳印。

“毛病真多……”嘴裡發着牢騷,還是把抹布接過去。剛要轉身,摸摸肚子:“那啥……我還沒吃飽呢……你幹嘛把我的蔥花餅給那洋鬼子,叫他自己去買不就好了?”

方思慎哭笑不得。他一向不存零食,想想,道:“陽春麪吃不吃?”

清湯掛麪冠以陽春美名,本是江南的說法。洪大少眼睛一亮:“啥叫陽春麪?”

“就是光頭面。”

“噢……好吧。”他眼尖,指着書架底層,“那不還有雞蛋嘛!”轉身去水房擦鞋,大聲宣佈,“荷包蛋,來倆!”

方思慎也到水房洗了手,回屋煮麪。洪鑫垚擦完鞋回來,水已經燒開,方大廚正往鍋裡下面條。下完麪條,當真打了兩個雞蛋進去,一邊攪和一邊咧嘴樂。

“你笑什麼?”

“沒什麼,想起一句老話。”

“啥?”

“半大小子,吃窮老子。”

“切,兩個雞蛋就吃窮你了?說吧,要多少錢,少爺我有的是!”洪鑫垚印象裡,方書呆肯定不富裕,沒準吃他兩個雞蛋真挺心疼。

方思慎樂得更厲害,強忍着笑,道:“蔥花餅陽春麪能有幾塊錢?你上次請我吃飯,這頓算我回請。”

洪鑫垚盯着他,猛然醒悟,大叫:“你!佔老子便宜!你居然佔老子便宜!”這可是yīn溝裡翻船,要不怎麼說老實人蔫兒壞呢。宿舍擁擠,他坐在牀沿,氣得使勁兒拍牀板,直把靠牆的書堆震得簌簌發抖。

“別拍了,弄亂了你給我收拾?”方思慎說罷,傾身掐了幾根小蔥,去水房沖洗。他向來不會跟人刻意應酬玩笑,卻不知爲何,這洪大少爺總是把現成的笑話送到跟前,一路揚着嘴角眯着眼,步履輕鬆。

回到屋裡,洪鑫垚正湊在窗臺上:“你種的居然是小蔥大蒜,這也太……太……”沒“太”出來,“我還以爲是洋水仙,不留神瞧着真像!”

方思慎拿起架上的剪子,喀嚓幾下,碎蔥末兒直接落在湯裡,再順手一撥斷了電源,抄起香油瓶子點幾滴,立時色香俱全,蔥油味兒滿屋飄dàng。

洪鑫垚平生頭一回看見人這麼切蔥花,樂道:“真逗,再來點兒蒜。”伸手掐兩根蒜葉,抄起剪子喀嚓喀嚓往鍋裡下。

“先洗洗。”

“不用,你又不打yào。——醋有沒有?”

“沒有。”

“油辣子有沒有?”

“也沒有。”方思慎看他一眼,“將就吃吧。”在桌上鋪塊抹布,電鍋內膽端出來放上去,“就這麼吃行嗎?省事。”

洪鑫垚坐過來,一個勁兒咽口水:“筷子呢?”

“雞蛋旁邊,自己拿。”

低頭剛要開動,停下:“你不吃?”

“嗯,我不餓。”

“那我多不好意思……”話音還沒落,已經夾起荷包蛋塞進嘴裡,“那我可開吃了,你別眼饞。”

“不眼饞。”方思慎隨口應着,起身整理被他拍牀板震歪了的書本,又從包裡掏出上課用的參考書,放回書架相應位置,坐下來看學生jiāo的論文提綱。

洪鑫垚唏哩呼嚕地吃着,見方思慎不理自己,道:“你怎麼不問問我的意見?”

“問你什麼意見?——別含着東西說話。”

洪大少抻着脖子嚥下一大口麪條:“問我好不好吃啊!老太婆每頓飯都問一遍,要換了我媽,至少問三遍不止。”

方思慎笑了:“好不好吃?”

“還行吧。”洪鑫垚撇嘴,“其實挺一般的。陽春麪是吧?名字比東西好,聞着比看着好,看着比吃着好。”

北方真正面食講究的地方,吃麪條根本瞧不上掛麪。晉州出名的哨子面、油潑面、削麪、扯麪、燜面……無不現擀現煮,吃的是韌勁嚼頭,兼配料齊全,色濃味重。清湯寡水軟綿綿的陽春麪,確實不怎麼對胃口。

“我這隻有這個——你不是餓了?餓了吃什麼都好吃。”

洪鑫垚捧起鍋喝湯。四個蔥花餅是真沒吃飽,陽春麪淡歸淡,吃到後來也挺香,特別是麪湯清爽,不齁嗓子不膩人。喝到直打飽嗝,心滿意足放下筷子,賴在椅子上懶得動彈。

方思慎見他半天沒動靜,忍不住道:“去把鍋和筷子洗了。”

“你不是招待我嘛,哪有叫客人洗碗的。”

“自己的事自己做。”

“我不會。”

“不會更要做,做做就會了。”

洪大少直起腰,筷子在內膽邊上敲敲:“瞧你這破鍋,磨得糙成這樣,早該淘汰了。我直接替你扔垃圾堆,買個新的賠你不結了,洗什麼洗。”二世祖德行暴露無餘。

方思慎站起身:“你走吧。我沒有請你來,更沒有授權給你處理我的物品。”

“耶?我洗,我洗還不成嗎?”洪鑫垚端起鍋,邊往外走邊偷覷方思慎表情,腹誹:“什麼嘛,小氣鬼!簡直就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

“噹啷”一聲把內膽扔到水槽裡,放開龍頭嘩啦一陣猛衝。水花反濺,洪大少跳開幾步,叉着手欣賞鍋自己在那兒涼快,被迅猛的水流激得滴溜溜打旋兒。

方思慎知道他那句“不會”多半屬實,後腳就跟了過來。這時上前把水調到合適大小,彷彿示範似的,擠了兩滴洗潔精,裡裡外外沖刷乾淨,又把筷子仔細刷了刷。他的動作細緻認真,嫺熟流暢,跟在黑板上寫字沒什麼兩樣。洗了一會兒,氣消了,表情也跟着柔和起來,自言自語般道:“別糟蹋東西,要惜物。”

洪鑫垚心說:刷個鍋而已,至於這麼神氣。卻不覺直愣愣地盯着那雙手,忘了挪開眼睛。

一頓面吃完,時間也到了,兩人到花園與衛德禮碰頭。

衛德禮衝洪鑫垚一抱拳:“對不起,剛纔忘了自我介紹。在下,啊,不,我叫衛德禮。保衛的衛,品德的德,禮貌的禮。敢問閣下,啊不,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洪鑫垚抱着肚子笑彎了腰:“哈哈,逗死了!你這老外怎麼這麼逗!”

方思慎chā嘴:“他是我兼職的高中的學生,叫做洪鑫垚。洪波涌起之洪,犬鑫森淼焱垚’首尾二字爲名。”

衛德禮已經知道絕大多數當今夏人聽不太懂舊白話,更別說理解文言,失落之餘,又隱隱有些得意。他心裡本來十分瞧不起這個無禮的小孩,卻沒想到他有一個如此特別的名字,驚喜道:“好名字!此乃五行學說應用於民間之最佳實例。”問洪鑫垚,“我可以在論文中引用你的名字嗎?”

洪大少眨眨眼:“啊,這個啊……不行。”

衛德禮露出失望的表情,轉而問方思慎:“方,你的名字正是聖門學說最佳體現,我可以在論文中引用你的名字嗎?”

不等方思慎開口,洪鑫垚斷然回答:“不行!”

“爲什麼?你又不是方,怎麼可以……”

洪大少豎起一根食指,鄭重搖頭:“No!不行就是不行。”搜腸刮肚,忽然想起小學時遭綁架,救回家後母親給自己喊魂的事來,立時有了主意。

“對我們夏國人來說,名字非常重要。”頓了頓,套用一句武俠片臺詞,“人在名在,人亡名亡,自己的名字絕對不可以隨便借給別人用。因爲名字和那個,靈魂是連在一起的,所以小孩子受了驚嚇,要喊魂;如果你想要害誰,也可以咒他的名字。再比方說,比方說……”

“比方說《西遊記》裡金角銀角那一回,就有回答名字便會被吸入葫蘆的情節,”方思慎見他一副努力開動腦筋的樣子,好笑之餘動了惻隱之心,替他圓場,“因爲名字可能影響人一生命運,所以父母替孩子取名時慎之又慎,甚至專門請人測算;有人爲了改變運勢,會在成年後特地更改自己的名字。”

洪鑫垚大點其頭:“你看,這麼重要的事,我們是不可能隨便答應你的。”

因爲有方思慎適時從旁解說翻譯,三個人的對話竟也沒什麼障礙。

如果衛德禮完全外行,也許以爲他倆信口胡說。偏偏他是半個夏國通,這些風俗現象多少知道一些,根本沒法反駁,只得垂頭喪氣道:“那我在論文裡舉死人名字做例子算了。” 卻沒注意方思慎繃不住,正竊笑偷樂,洪鑫垚在旁邊忙着做手勢制止。

花園裡有一道紫藤長廊,廊下長條木凳上坐了不少看書的學生和談戀愛的情侶。三人過去的時候,一對情侶恰好起身,湊巧空出三條長凳來。方思慎靠着廊柱坐下,一條腿擱在凳子上,拿出學生作業批改,道:“Daniel,你可以跟洪練練口語,他能告訴你現在最流行最時尚的夏語是什麼。”又衝洪鑫垚道,“你要願意,不如跟衛先生學學西語,他待人十分友好。”

洪鑫垚不樂意了:“你明明答應自己教我。”

方思慎看着他,不記得什麼時候答應過這事。

衛德禮卻毛遂自薦:“我教你,最好的西語。不要學方,他說得不好。啊,不,他說得很好,”他力求全部使用現代白話表達,“但是,他說的,是以前的,過去的話,不是現在大家喜歡說的話。”

洪鑫垚皺眉:“什麼以前的過去的現在的?你什麼意思?”

方思慎笑道:“我的西語,有點類似Daniel的夏語。他入門學的是文言,我入門學的是字典,日常用語也是四十年前的風格,因爲教我的人四十年前生活在花旗國。口語變化大,我嚴重落伍了。”把“落伍”一詞翻譯給衛德禮聽。

後者學以致用:“你沒有我落伍,教我口語的人七十年前生活在夏國,我比你更像,嗯,像古董。”

最後一個詞用的卻是西語。等方思慎把“古董”翻譯出來,衛德禮又重複一遍,兩人相對大笑。洪鑫垚看看他們,也忍不住跟着笑起來。見方思慎眼神瞧過來,很像是鼓勵自己抓住機會的意思,拍拍衛德禮肩膀:“嘿,那,咱倆練練?”

他狡猾得很,讓衛德禮每個詞都說兩遍,夏語一遍,西語一遍,糾正他的夏語,模仿他的西語,大大降低了自己出醜的機率。多聊幾句,才知道原來衛德禮來找方思慎,主要是想買自行車代步。

方思慎答道:“我沒買過,幫你問問別人。”

衛德禮覺得夏國人人該有自行車,奇道:“你爲什麼沒買過?”

“因爲我不會。”

兩個聽衆都大吃一驚:“你不會騎自行車?”

“嗯,不會。”方思慎不是第一次被人這麼問,倒也不尷尬,“小時候家裡窮,買不起。後來上學遠,天天坐公共汽車。等上了大學,也習慣了,沒什麼不方便。”

芒幹道連見着自行車的機會都不多,國一高路途遠,方篤之接送一個月後才讓他自己坐公車。本科四年家就在校園裡,等閒用不上。雖然看見同學們飛車狂飆,偶爾也會羨慕,卻不知如何跟父親提要求。他不曾主動開口要什麼,卻也一概不必開口。不知爲什麼,方篤之從來沒想到給兒子買輛自行車。而那時候的方思慎其實全心依賴父親,壓根沒有掙私房錢的念頭。等進入京師大學——像騎自行車這種事,讀到碩士再來學,未免過於雞肋。

洪鑫垚對衛德禮道:“不用問他,明天我帶你去買。”他知道最貴的越野自行車專賣店。

兩人越扯越高興,從自行車說到其他運動,洪大少很是炫耀了一番自己的散打技術和籃球水平。說至酣處,揮着手衝對面批作業那人道:“方老師,我記得你運動神經挺發達,什麼玩得最好?”

方思慎擡起頭:“這些我都不會,我只會跑步。”

洪鑫垚張大嘴:“開玩笑吧?怎麼可能?跑步算哪門子運動?籃球、足球、羽毛球,要不乒乓球,總會一樣吧?”

方思慎搖搖頭:“真的什麼都不會,小時候沒機會學這些。”

洪鑫垚知道青丘白水屬於窮鄉僻壤,疑惑道:“再窮的學校,最起碼也有幾個水泥乒乓球檯子吧?”

“在轉到國一高之前,我沒進過正規學校。”

“啊?!”

第〇二四章

第二天週日,洪鑫垚約了衛德禮在東安門地鐵站碰面。東安門外昌樂坊,是京城金融中心,各大國際品牌旗艦店多設於此,也是富人集中出沒的地方。

他滿以爲方思慎會跟着,看見洋鬼子一個人,十分意外:“怎麼就你自個兒?”

“我自己可以,坐地鐵不會迷路。”衛德禮挺驕傲。

“方書、那啥,方老師怎麼沒來?”

“他的教授找他,所以不能來了。”衛德禮攤手。

洪鑫垚撇嘴:“這人怎麼說話不算話,竟敢放本少爺鴿子!”

衛德禮聽懂了前半句,有點費勁地解釋道:“昨天你只說帶我來買自行車,沒說要方一起來。他怕我迷路,本來要一起來,但是早上教授打電話,所以……”

洪鑫垚被他磕磕巴巴的白話弄得不耐煩:“得了得了,知道了。”答應人家的事,總不好反悔,抓抓頭髮,“走吧。”

本打算攛掇方書呆也買輛自行車,想象一下他這把年紀學騎車,雖然手腳麻利,肯定還是免不了出糗,那多有趣。不過“邁斯達”的越野型,最便宜也得兩千幾,方書呆多半買不起,看他皺眉ròu疼一下也不錯。

衛德禮這花旗國來的洋鬼子倒是不嫌貴,挑了輛結實輕便的,擡腿就往上邁。名牌店導購員素質高,對他那身詭異長袍頂多背過去竊竊私語幾句。

洪鑫垚指指他衣襬:“你穿成這樣,也不怕絞車輪子裡?”一邊說一邊手勢比劃,衛德禮馬上明白了,答道:“沒關係,沒關係。”踩着車鐙子試車去了。

那長衫後襬在車座兩側迎風招展,因爲長度有限,還真沒有捲入輪子的危險,倒顯出一股飄逸味道來。洪鑫垚看得出神,衛德禮一個剎車掉轉頭來,藍眼睛金頭髮在太陽下直晃,被閃了個正着。心說這身衣裳老外穿着果然彆扭,忽然思緒遊離,覺得沒準方書呆穿成這樣很合適。腦子裡勾勒一番,居然yù罷不能,越想越覺得方書呆才應該穿成這樣。

衛德禮騎回來停下:“七十年前,你們夏國很多人穿長袍騎自行車。我在祖父拍的照片上見過。”

洪大少認定洋鬼子又開始顯擺了,愛搭不理:“是嗎?”

“你們末代皇帝,還曾經穿着龍袍,在皇宮裡騎自行車。”衛德禮誨人不倦。

“噢。”洪大少扭頭,心想你就扯吧,反正方書呆不在這兒,也沒人戳穿你。

衛德禮結了賬,對洪鑫垚道:“謝謝你。”

洪鑫垚指着他的自行車:“這玩意兒你怎麼弄回去?”

“我騎回去。”

“開玩笑吧?你知道從這兒到京師大學多遠嗎?再說你認得路嗎?”

“我知道,我有地圖。”衛德禮說着,從包裡掏出地圖打開,“你看,從這兒到這兒,再到這兒……”地圖上用彩筆仔細描出路線,準備工作做得十足。

望着洋鬼子蹬車遠去的背影,長衫後襬上下飄舞,洪大少嘟囔:“真摳門,也不知道請本少爺吃個飯。”打電話約人出來消磨時間,不巧幾個狐朋狗友都不得空。猶豫一下,順手發條信息給方書呆:“洋鬼子要騎車回去,丟了不關我事。”想起昨天跟老外吹噓自己功夫高強,自從到京城,還沒正經練過,索xìng轉道去了健身會館。

方思慎被華鼎鬆叫去說話,進門就發現郝奕正在廚房忙碌。他一邊問候老頭一邊認識到,廚房裡忙碌的郝師兄就是自己明日榜樣。其實按照大夏國的傳統,師徒歷來如父子。即使共和以來學制改革,某些負責任的導師畢生也仍然不過數名博士弟子,師生緣分亦是一輩子的情分。而對於德高望重的名教授大學者來說,弟子同時兼任秘書和保姆,不僅合乎情理,也合乎制度。

“你替我把這些東西敲到電腦裡,院辦等着要。”華鼎鬆遞給方思慎一疊紙。

月溪齋的木版水印宣紙信箋,寫滿了毛筆字。方思慎讀了幾行,發現是邀請其他教授參加郝奕論文答辯會的信函。

“這次來真的了,得隆重點兒。”老頭捋着鬍子笑,“敲到電腦裡的留給院辦存檔,回頭你替我把這些信寄了,要特快專遞。”笑不過片刻,又嘆氣,“到底老了,寫出來的字好比雞腳爪子扒土,沒法看了,就是個誠意。”

信箋上的字跡間架疏朗,因爲力道不足,略有些變形。方思慎眼眶一熱,這年月還有幾個導師對弟子如此相待?破天荒拍了回馬屁:“老師的字具魏碑氣象,怎麼會沒法看?”

“呵呵,魏碑氣象,這又叫你小子看出來了……”老頭大爲得意。

吃飯的時候,說起方思慎的畢業論文課題。

華鼎鬆道:“方思慎,你先想清楚,是真心跟我這半截入土的老頭子呢,還是混個文憑了事。若真心跟我,就要承我衣鉢,接着郝奕沒幹完的活兒往下幹。老頭我不能蒙你一個後輩,小學之道,如今已然式微不堪,莫說自振之象,便是苟延殘喘也殊爲不易。雖則先賢稱其‘上以推校先典,下以宜民便俗’,終究是門述而不作的學問,沒多少意思,更沒多大前途。”

小學之道,即大夏傳統語言文字學。因其枯燥乏味,又不容易出成果,確實沒多少年輕學子願意投身其中。不過方思慎覺得華鼎鬆未免過於悲觀了些。近年國學復興,由中央財政專項撥款支持的大型國學研究項目“甲金竹帛工程”,綜合考古學、上古史、上古哲學、上古文學、古文獻學等諸多分支學科,而傳統語言文字學則堪稱整個工程的基石。

他心裡這麼想,卻始終端坐傾聽,並不開口打斷老師。

“你看郝奕,跟着我耗了這些年,偏偏玉門書院非要他開什麼‘古代養生’、‘宮廷文化’、‘讖緯巫術’、‘豔情詩歌’這些花裡胡哨亂七八糟的東西。”老頭說得滿腔義憤,筷子在桌沿兒上使勁一敲,“如此不知廉恥,所爲何哉?好糊弄易來錢是也!”

華鼎鬆說的這些,正是當前潮流所在,頗受追捧,立項出書成名賺錢都容易,時人美其名曰“走下神壇的傳統學術”,“面向大衆的經典國學”。

老頭嚼一口菜,慢條斯理嚥下去,道:“你若不願意,也不勉強,就弄你自己的玩意兒,我肯定放你畢業。只不過出了京師大學的校門,別跟人提我華鼎鬆的名字。還有,”放下筷子,鄭重聲明,“不管你弄什麼,都不許再跟‘金帛工程’沾邊。”

華鼎鬆並沒有參與金帛工程,以其資歷本事,至少應該名列顧問纔對。方思慎拿不準是沒人邀請,還是老頭拒絕了。他自從進入京師大學,就被導師張春華直接帶進金帛工程賣命,過去三年全力以赴,如今大半成果被寇建宗掠走,內心深處也不願再跟此事有所瓜葛,卻想聽聽華鼎鬆的理由,於是問:“老師,爲什麼?”

老頭忽然生氣了,猛敲桌子:“爲什麼?且不提裡頭一幫子酒囊飯袋,御用翰林,就說方篤之方大院長扛了大旗挑着大梁,你父子兩個沆瀣一氣,置我華鼎鬆於何地?我告訴你,這‘金帛工程’,它就是一張金箔,某些人搞這一出專往自己臉上貼金,粉飾太平呢!我華鼎鬆再不濟,也見不得自己學生去跟蒼蠅搶大糞!你要舍不下這裡頭的前程,今兒出了這門,再不要踏進來!”

郝奕見華鼎鬆說得急,趕忙倒了杯水過來。

方思慎心中暗悔,一句“爲什麼”問得太糟糕。父親頂着金帛工程首席專家名號,自己若還摻和進去,對眼前這位實屬大不敬。然而華鼎鬆如此聲色俱厲,卻又似乎另有所指,他自問遲鈍,沒法徹底領會。一時無從應對,額角居然見汗。惶恐之餘急中生智,問郝奕道:“師兄,你當初入門拜師,磕頭還是鞠躬?”

郝奕尚未答話,華鼎鬆已經擺手道:“不用你磕頭,新社會不搞封建那一套。站中間鞠三個躬罷了。”

方思慎忙站起身,走到中間,衝華鼎鬆恭恭敬敬鞠了三個躬。一擡眼瞧見老頭喜形於色,微愣。隨即知道自己被套了,心裡卻一點也不惱,微微一笑,回座位低頭吃飯。

“跟了我,就要準備受窮。你若學有餘力,搞點喜歡的副業,我不反對。”華鼎鬆一副自己人語氣,和藹又可親。誰知話鋒一轉,“不過你爸爸可有錢,上億的課題經費在他手裡把着呢!”

“老師!”方思慎加大嗓門嚷一聲。心道經費再多也不是一個人說了算,更不可能拿回家花,您老怎麼會不明白?非要這麼擠兌學生我。

“別看郝奕在這貌似恭謙,鞍前馬後一副殷勤樣子,他這是裝給你看呢!實際上我一年回來不了幾次。這回情況特殊,待得長點,療養院的護工隔天上門。”華鼎鬆不理郝奕在一邊舉手無聲抗議,向方思慎表態,“你放心,不用你當丫頭。”

話是這麼講,吃完飯,老頭就打發小弟子跟大弟子一塊兒跑腿。

郝奕領着方思慎出校門,上了書店林立的文化街,七拐八拐,拐到正街後頭,居然有一排專賣佛經道藏基督聖書的小店。唱經歌聲與焚香菸霧在狹窄的衚衕裡纏繞,路邊景物無不呈現出恍惚之色。方思慎在京師大學待了好幾年,竟從不知道還有這麼個去處。

忍不住問:“郝師兄,老師到底要買什麼?”

“清明快到了,買點冥幣紙馬、白燭檀香。老師每年這個時候照例要用,若不在家,就包好了送到療養院去。”郝奕全然jiāo接班的口氣,“這家東西不錯,價錢也公道,我已經買熟了,你且認認門。”說着,扯出一個大大的笑臉,跟老闆打招呼。

方思慎算算日期,清明恰是下個週六。心知華鼎鬆妻兒均死於非命,風燭殘年,孑然一身,自是別有傷心之處,頗有感同身受之哀。等郝奕挑妥當,他也跟着挑了一對白燭,一盒上等線香。

買完東西,郝奕道:“老師這會兒午休,你也回去休息吧。等答辯那天,還得麻煩師弟來做記錄。”

“分內之事,師兄放心。”兩人互相道別。方思慎這纔拿出調成振動狀態的手機,看見洪鑫垚的消息,笑了笑,回一句“多謝”。

清明這天,方思慎上完課,跟樑若谷聊幾句,匆忙收拾東西離開。雖然打算回家,卻並沒有事先跟父親說好。方大院長忙得很,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也說不定。不管怎樣,忽然很想回家待一待。

萬事開頭難,有了春節期間的破冰之旅,那個家以及家裡的人,都不再像曾經那麼難以面對。究其原因,其實很大一部分是因爲方思慎自己成長了。再加上這一年來經歷豐富,無形中xìng情更加開闊,對很多事情的包容xìng也大大增強。換個角度說,是從前方篤之保護過度,自食惡果。

洪鑫垚手chā在褲兜裡,一搖三晃:“方老師,我們下午打籃球,有興趣不?”

方思慎腳步絲毫沒停:“你知道我不會。”

“又不是比賽,隨便玩玩,怕什麼。”看方思慎表情不爲所動,洪鑫垚又道,“你把眼鏡摘了,誰知道是老師啊?再說也有別的生手加入……”

“對不起,我下午還有事。”方思慎邊說邊掏出手機,屏幕顯示一大串未接電話,全是衛德禮的。顧不上搭理洪鑫垚,趕緊回撥過去。

“方!”電話剛接通,就聽見衛德禮帶着哭腔的控訴,“怎麼辦?我的錢包不見了!自行車也不見了!怎麼辦?怎麼辦?”

方思慎嚇一跳:“我馬上回來,你現在在哪兒?”

“我在學校東門附近的大夏銀行。”

方思慎定定神,問:“護照也不見了嗎?”

“沒有,沒有不見,啊,感謝主,護照還在!是這樣的,我到銀行發現忘記帶護照,就回去拿,自行車本來放在銀行門口,不見了!然後找我的自行車,找不到,只好走回公寓,拿了護照要放書包裡,然後發現書包裡的錢包也不見了!方,我完全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方思慎揉揉額頭:“你遇上小偷了。對不起,我應該提醒你的。你現在馬上拿護照去銀行掛失,我很快就到。”

急匆匆衝進地鐵,聽見旁邊人說:“洋鬼子怎麼這麼沒用啊?才幾天就把家當全丟了。”才意識到洪鑫垚又yīn魂不散跟了上來。

“你不是要去打球?”

“去不去無所謂。好歹洋鬼子的車是我幫着挑的啊,少爺我慰問慰問他。”

望着熙熙攘攘的補習人流,方思慎又問:“你週末這麼閒?”

“啊,”洪大少信口開河,“請了家教,晚上來家裡上課。”

兩人趕到銀行,衛德禮正跟無比繁瑣的外籍人士掛失手續纏鬥。方思慎接過表格幫他一一填妥,他老人家倒好,拉着洪鑫垚蹲一邊大吐苦水,只等叫他的時候過去簽字。

等三人從銀行出來,又過去大半個鐘頭,均是飢腸轆轆。方思慎問吃什麼,那倆異口同聲,一個嚷:“蔥花餅!”一個道:“油煎蔥香派!”

這回洪大少儼然東道主風範,一馬當先。衛德禮吃了教訓,書包緊緊摟在身前。方思慎不停回頭照應,怕他一腳踩空摔個狗啃泥,又怕他撞翻小孩子或路邊攤沒法脫身,一面還要回答國際友人層出不窮的提問:“爲什麼學校不修好這條路?”“爲什麼這些人看起來這麼窮?”“爲什麼這麼多孩子在這裡流浪?”……

正當方思慎被他問得一個腦袋八個大,洪大少直接抄起蔥花餅堵住了洋鬼子的嘴。他熟門熟路買下一大堆,笑嘻嘻的:“今兒我請客!”

沒走幾步,忽聽有人大喊:“小方!方思慎!”

循聲望去,側面小衚衕裡擺着一個歪歪斜斜的麻辣燙攤子,盤踞桌前大嚼的,恰是高誠實。

雙方介紹過,高誠實乜眼盯住衛德禮:“感情就是閣下,逢佛殺佛,逢祖殺祖,上誰的課噎死誰,一週之內把國學院教授得罪了個遍。”

“對不起,你說什麼?”衛德禮聽不太懂他這口文白夾雜雅俗共賞的國語。

方思慎問:“師兄,這話怎麼說?”

高誠實扯過兩條板凳,示意他們坐下。瞧見洪鑫垚手裡大兜蔥花餅,皺眉:“就招待國際友人吃這個?太寒酸了!”擡眼問洪鑫垚,“小洪同學,能吃辣吧?”

直覺他要整治衛德禮,洪大少嬉皮笑臉:“沒問題。”

高誠實揚首呼道:“老闆,再來三碗酸辣粉,一碗多擱麻椒!”

方思慎厚道,趕緊問衛德禮:“你能吃辣的嗎?”

衛德禮早被店裡濃郁的麻辣鮮香氣息惹得流口水,忙不迭點頭:“我想嚐嚐,嚐嚐。”

高誠實翻翻白眼:“衛先生不嫌髒?”

這句聽懂了,衛德禮搖頭:“不會不會。我在祖父的照片裡見過,七十年前的東安門市場,跟這裡很像。”

方思慎這纔有空追問:“師兄,Daniel他上課怎麼了?”

“你孤陋寡聞,大概不知道這位國際友人一個星期就在國學院名聲大噪。”筷子指指衛德禮,“當然他這身皮相跟行頭引人發噱是一方面。在過去的一週裡,此人幾乎每一堂課都跟教授起過爭執,其中不乏奇談怪論,且冥頑不靈頑固不化,把幾個老頭子氣得夠嗆。”

衛德禮悄聲問洪鑫垚:“他是不是說我壞話?”

洪大少比他強不了多少,然而僞裝功夫一流,點頭:“沒錯。你自己幹了什麼自己不知道?”

方思慎拍他一下:“別胡說。”向衛德禮道,“你是不是跟教授吵架了?”

衛德禮急了,臉紅脖子粗:“那是爭論!學術爭論!”

這時酸辣粉上來了,高誠實讓老闆把額外加料的那碗擺在國際友人面前。衛德禮顧不上分辯他的學術爭論,低頭先喝了一大口湯。

“別!”方思慎制止不及,一聲嘆息,不忍目睹。

洪鑫垚跟高誠實瞪大眼睛看笑話。

“咳!咳!”衛德禮嗆得鼻涕眼淚齊飛。方思慎忙給他倒水漱口。那兩個居心不良的哈哈大笑,連小店老闆都湊趣呵呵直樂,轉身拿了瓶冰鎮汽水過來:“喝這個,解辣,免費贈送。”

“謝、謝謝……咳!咳!”衛德禮手忙腳亂收拾自己,半天才安穩下來,看見高洪兩人吃得津津有味,連向來斯文的方思慎也挽起袖子,擦着汗大快朵頤,學着他們的樣子,一口一口往嘴裡吸溜。吃得幾口,最初那股強烈刺激過去,越吃回味越濃。酸辣粉就蔥花餅,間或點綴冰鎮汽水,好不痛快!

衛德禮最後連湯都喝光了,高誠實忽然面色歡欣,拍着他肩膀道:“很好!很好!不懼辛辣,多屬血xìng男兒,你這人應該不錯。”

方思慎辣得眼眶鼻頭全部通紅:“師兄,你這是哪門子歪理?”

洪鑫垚把自己面前的紙巾也遞過去:“我覺得挺有道理。”

高誠實卻轉臉叮囑:“小洪,你們方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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