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成敗是非

……”

方思慎暗忖,莫非他如此這般,便是做朋友來了?把幾次交集反思一番,彼此生活領域差別巨大,若非相當上心,怎麼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製造出碰面機會?然而對方始終一副有理有節交朋友的姿態,遠近之間頗不好應付。方思慎覺得有點兒棘手,倒沒太放在心上。不好應付,便儘量不去應付,也就是了。

星期四下午,上完課從教學樓出來,遇上了一個再也想不到的人:楚風。

楚教授依舊風度翩翩,只是表情不甚自然,說出來的話客氣得很:“方博士,有幾個學術問題想跟方博士探討探討,能不能耽誤方博士一點時間,一起吃個飯,深入談一談,不知道……”

方思慎看他一眼。賈副院長找自己很好理解,卻不料脾氣那般高傲的楚教授,居然也回頭找自己。原來楚教授的高傲是應時而動,因人而異的。

搖搖頭:“對不起,我恐怕沒有時間。”轉身就走。

楚風急追兩步,擋在他前面。路上到處都是人,方思慎厭煩到極點,卻別無他法,吸口氣忍下,看他到底意欲何爲。

畢竟是學術界摸爬滾打混出來的精英,楚風的神態這時再無一絲彆扭,面帶微笑:“用不了多少時間,一頓便飯而已。反正你也要吃晚飯,我也要吃飯,順便聊聊。方博士學識淵博精深,品格謙遜誠樸,是大家公認的……”

方思慎實在忍不下去了,冷冷打斷他:“楚教授,您太健忘了。就在幾個月前,您可不是這麼說的。敢問教授,何前倨而後恭至此?”

這是他能說出口的最重的諷刺了。楚風臉色微變,一時沒接上話。方思慎趁他愣神的工夫,趕緊飛快離去,躲進宿舍。一邊走一邊想,怪不得父親連着兩週叫自己先別回家,方副司長新官上任,門檻只怕被人踏破。其實方篤之一向小心,只要兒子在,應酬上的事幾乎從不往家裡帶。不過因爲最近炙手可熱,難免有點兒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晚上跟洪鑫垚打電話,說起這些事,洪大少在那頭哈哈大笑:“姓楚的就是個小卒子,不用理他。你跟姓賈的說,馬上給你提職稱,讓你正式做課題負責人,追加二十萬課題經費,否則一切免談!”

方思慎想起賈副院長話裡意思,不得不承認,洪鑫垚的提議,符合各方利益。惜乎此一時彼一時,經過幾番轉折,人縱然還在,物卻有可能面目全非了。

輕嘆一聲:“你不知道,我在幾本期刊上看到過課題組發的論文。急急忙忙東拼西湊,花裡胡哨搞出一大堆,盡是水分。原先確定的框架和細節,也被他們拆得七零八落。所以,”心灰意冷,卻也惋惜心痛,“所以,這課題於我而言,已經成了雞肋了。”

洪大少曾經熱衷三國遊戲,熟知雞肋典故,道:“雞骨頭怎麼了?本來就是你的,哪怕拿回來喂狗呢,幹嘛給那幫孫子剩下?”

方思慎便笑。自己思路當然跟他不同,心情卻不覺好了很多。

第二天週五,方思慎在圖書館查閱期刊,把課題組發過的論文都檢索出來重新看了一遍。即使成了雞肋,當初承載的意義和付出的心血也無法抹殺。被人重新提起,不得不承認,他有些動搖和不捨。

看了大半天,從圖書館出來,想一想,給江彩雲打了個電話。

女孩子驚喜交加:“呀,方老師!我攢了一堆問題,正想找機會問您呢!”

“對不起,江彩雲同學,我今天在《三江學報古夏語專刊》上看到了你們的系列文章,雖然有些冒昧,但是……”

“啊,方老師,你看了,看了——”江彩雲情急之下,拿出小女生撒嬌姿態,“您別看,千萬別看!”

方思慎失笑:“我已經看了。”

江彩雲無端羞愧,聲音越說越低:“那您能當作沒看過嗎?我知道,寫得太爛了。那個系列,本來是一篇的,楚教授讓我們加了很多引文,三個分論點拆成三篇。其中兩篇後來添了點別的內容,改改文字,過一個月又發了一遍。每篇論文一千塊錢版面費,自己掏一半,課題經費裡出一半,同學們都覺得很划算,投稿非常積極,我本來不想的,但是……”

原來連雞肋都已經算不上,化作一灘雞糞了。

方思慎默默聽着,等她說完,道了聲謝謝。那一點動搖和不捨,徹底消散。回覆了江彩雲幾個問題,就把電話掛了。換作過去,也許還會勸說幾句,現如今卻是什麼也說不出來。如果個人只是一片飄葉浮萍,又怎麼可能不在社會大潮中隨波逐流?中流砥柱,非鋼筋鐵骨不可。自己都做不到的事,何必空費口舌,給旁人平添攪擾。

方思慎跟父親說好清明節白天先去西山公墓看看老師,下午回家。洪鑫垚這些日子忙得很,何況清明這種節日,在他此前的生活中,還遠不到引起重視的地步,因而根本沒注意4月5號有什麼特別。方思慎聽着電話那頭隱約傳來的聲響,像是辦公場所,問:“今天沒有應酬?”

“沒。新到了一批郵品,沒做過,得多準備準備。你在家裡?”

“在學校,明天回去。”上週日兩人談及這周安排,方思慎看他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事情一口氣排到了下個月。若說去西山公墓看老師,必定想盡辦法抽空,乾脆忍住沒提。

“我下週得回河津一趟。”

方思慎不由得有些緊張:“家裡有事?”

“是二姐跟二姐夫帶着孩子回來看我爸媽,我得回去看看。”

“啊,那你路上小心。”

有人過來跟洪少請示,電話匆匆掛斷。方思慎着手準備明天要用的東西。祭奠用品早已備好,唯一的遺憾,是暫時沒錢給老師買瓶足夠好的白酒。想起寒假裡照例幫老師寄錢資助故人,須在靈前彙報彙報,打開抽屜,拿出盛放雜物的小盒子,翻找當初的匯款單據。誰知盒子最上邊擱着的,居然是聖知科技技術總監聶明軒的名片。方思慎拈起這張小卡片,略微猶豫,扔進了桌邊垃圾桶。

順便把小盒子裡的東西倒在桌上整理,一張名片素雅精緻,內容卻陌生:何慎薇,頭銜是某協會東方文化顧問。翻過來,才發現剛纔看的是背面,正面印着西文字母:Shannon Ho。原來是何女士。收到名片那天根本沒來得及細看,把背面完全漏掉了。

又翻檢了一會兒,方思慎驀地停住。重新拿起何女士那張名片,盯住背面的夏文。

何慎薇。對於夏國女性來說,這並不是一個常見的傳統芳名。

手指禁不住顫抖起來,伴隨着支離破碎的畫面,腦海中響起遙遠的聲音。

“……阿致,你的名字可不是爸爸瞎起的。你這一輩,排的是致字,你不喜歡致柔,我覺得很好啊。你看,致君致身,咱們肯定不能用,要遭批判的。致誠致化,太辛苦,爸爸不想你背個這麼辛苦的名字。致高致遠,未免太俗氣,說不定早被你的兄弟姐妹們用過了……噓——別說出去!你有兄弟姐妹,當然不在這兒。同族的,處好了也一樣親……我當然也有。我排的慎字輩,一個堂兄叫慎言,一個叫慎行,還有個小我半歲的堂妹叫慎微。沒錯,我們何家的女孩子,向來跟男孩子一起論資排輩……時間太久,他們大概都不記得我了吧……”

何慎薇。

三個字,方思慎盯着不知看了多久。抖着手撥出電話,在急促而劇烈的心跳聲中,焦急地等待着盲音結束,然而等來的卻是“對方已關機。”名片上還有一串數字,明顯是海外號碼。方思慎冷靜了一下,試着給秋嫂打過去。

“小方,什麼事?”

“秋嫂,我想問問,您能不能幫我聯繫下何女士。”

秋嫂笑了:“我還以爲你要查洪少的崗。他最近出去,帶的哪個助理,我都知道……”

方思慎大窘:“咳,秋嫂……”

“好了,不逗你了。Shannon回國去了,下個月回來。你着急嗎?着急我叫她聯繫你。”

那股迫不及待的情緒突然消退,方思慎平靜下來:“不着急,想問點幾十年前的掌故,也許何女士知道。”

“那等她回來我就告訴你。”秋嫂話音裡帶着戲謔,“我說小方,你真的不查查洪少的崗?你就這麼放心,把他扔在花花世界裡經受考驗?……”

方思慎硬起頭皮受着,等那頭終於調戲夠了,心滿意足地道聲再見,才長吁一口氣。

理智告訴自己耐心等待,心情卻很難真正平復。往事纏上夢境,這一夜睡得很不踏實,本該早起出發,結果醒得比平時還晚。頭有點昏沉沉的,洗了把冷水臉纔好一點。剛要下樓,手機響了,是個陌生號碼。

接通後聽見那頭說:“方思慎,我是楚風。我需要跟你談一談。”

方思慎頭更疼了。

“對不起,楚教授,我覺得你我之間沒什麼可談的。”

“我在你宿舍樓下,如果你不下來,我只好上去找你了。”

“那好,麻煩你稍等。”方思慎背起書包,預備打個招呼就走,諒他也沒膽子跟到墓地去。

出樓門才發現天空裡飄着雨絲。一個男生對天長吟:“沾衣欲溼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咿——呀——”一頭扎進春雨裡,找女朋友約會去了。

正猶豫是不是上樓拿把傘,就看見楚風走了過來,方思慎只好迎上去,隔兩步站定:“您有什麼話,麻煩就現在,一次說清楚吧。”

楚風倒是撐着傘,綿綿春雨裡一身氣派。似乎醞釀了一下,纔開口道:“方思慎,我跟你一樣,也是受害者。”

方思慎沒反應過來:“你說什麼?”

楚教授表情憂傷,聲音沉鬱:“我知道,你我因爲課題的事曾經有些不愉快。但那完全是因爲我上了某些人的當。有人一心謀奪華老留下的遺產,出盡卑劣的花招逼迫你,只可惜我那時候哪裡知道其中內幕,純粹服從院領導安排,接管一個失去負責人的課題,以免其半途而廢。我要是早知道你爲這個課題做出的成績,早知道某些人不安好心,怎麼可能愚昧到被人當槍使,傷人傷己。”

黃印瑜已經過了六十五,眼看就要退位。這就是爲什麼他一門心思撈錢,撈得無所顧忌。只不過他混到頭可以拍屁股走人,別人卻還得在新上任的方副司長手下討生活。因此賈副院長找楚風談了兩次,就充分達成了共識。楚教授非常積極地配合院裡工作,竭盡全力跟方博士修復關係。

“這個課題交給你來做,確乎實至名歸,我楚風退位讓賢,絕對心甘情願。你知道,我這個人性子直,愛衝動,過去那些誤會,都是因爲偏聽了某些人的挑撥……”

方思慎盯着他的臉。事情從那張嘴裡說出來,怎麼就成了這個樣子呢?心中一股濁氣,堵得直反胃,比起當初被對方誣陷貪污課題經費時的憋屈憤懣,還要難受。

雨漸漸大起來,溼潤的雨絲凝成水珠,啪嗒啪嗒落到身上,一砸一個水印。

方思慎不管他還想說什麼,斷然道:“對不起楚教授,我既然已經退出,您和您的課題,與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麻煩您以後再不要來找我。我該走了,再見。”

楚風上前兩步:“你沒帶傘,要去哪裡,我送送你。”

方思慎退出一大截,整個人散發出沁骨的冷意:“今天清明節,我去西山公墓骨灰堂看老師,楚教授莫非也想去送一炷香火?”

見楚風被嚇住,轉身就跑,冒雨衝進地鐵站,捋一把滴水的髮梢,靠在冰涼的不鏽鋼欄杆上。

第一〇一章

西山公墓地鐵無法直達,還須換乘城郊公車。方思慎出來晚了,恰趕上掃墓的私家車流,晃悠了整整兩個小時纔到。撐開在車站買的劣質雨傘,書包抱在胸前,一級級踏上公墓臺階,任由斜風細雨侵溼了外套。

骨灰堂外排着長隊,人雖然多,卻一片靜默。終於排到方思慎,在入口登記過,隨工作人員請出老師的骨灰,親手將盒子擦拭一遍,輕輕放在公祭臺上。因爲人太多,廳裡好幾家同時祭拜,嘶聲大哭的也有,無言啜泣的也有。

方思慎拿出二兩裝的小瓶西鳳白,打開瓶蓋,把匯款單據壓在瓶底,點起三枝香,默默低頭站立。

此時此刻,站在老師的骨灰前,更是站在漫漫人生的半途中。

苦心孤詣,獨守沉潛的學業,越往下做,就越寂寞。偶爾擡首四顧,他人盡在別處,那學問遙遠黯淡,猶如城市夜燈照耀下隱晦不見的一鉤弦月。

反覆掙扎,不肯退縮的堅持,越往前走,就越遲疑。驀地回首反思,早已步步蠶食,唯恐終有一日,落得微生螻蟻遭遇海吸鯨吞,終將片縷不存。

竭力包容,盡心付出的感情,得到越多,卻越不滿足。驟然垂首思量,心中怒濤翻涌,竟是貪念橫生,欲向濁世紅塵索取一個沒有限期的未來。

未來。展望未來,一片朦朧。

如果老師還在,一定可以解除人生更多迷惑,賜予自己更多力量吧……

老師定然早知今日,所以纔會抓着自己的手告誡:活着,硬扎些。

人太多,限時祭拜,很快時間就到了。方思慎走出骨灰堂,不想就這一會兒工夫,天邊烏雲濃如潑墨,雨勢竟然大了許多。氣溫驟降,冷得他連打幾個噴嚏,腦袋震得嗡嗡發疼。

這熟悉的感覺可是久違了。自從去年在醫院住了兩個星期,之後各種食療藥補,算起來一年多沒感冒過。就連秋冬最苦最累的時候,也安然無恙挺了過來。果然忙裡操心閒來生病,方思慎捧着越來越沉重的腦袋,望着眼前潺潺雨幕,很客觀地估計了一下,大概沒法憑一己之力回去。等候大廳早沒了地方,最後在仿古山門寬闊的屋檐下找了個空兒,靠着牆給洪鑫垚打電話。

“你到家了?今天怎麼這麼積極,不等我晚上給你打?”那頭聽起來心情甚好。

“我在西山公墓。”

“怎麼上那兒去了?”

“今天清明節。”

那邊一頓,明顯不高興:“幹嘛一個人去,不早告訴我?”

“下大雨了,阿,阿嚏!我好像感冒了……”

洪大少氣得跺腳:“趕緊找個暖和地兒待着!那鬼地方,有小賣部沒有?想法弄點熱水喝。我馬上來!”

門口當風,屋檐下尤甚。方思慎站得片刻,便頂不住了,打着哆嗦回到等候大廳。骨灰堂本是莊嚴肅穆之地,此刻悽風苦雨籠罩下陰冷非常。儘管到處都是人,也抵不住絲絲寒氣直往身體裡鑽。大概他臉色實在太難看了,有人主動讓了個座。這時候不必逞強,方思慎道謝坐下,昏沉之際想起洪鑫垚的教訓,心裡居然十分舒坦。只可惜這裡沒有什麼暖和的地方,小賣部也只賣弔唁用品和瓶裝水。

從市區到西山,這種天氣,這種日子,最快也要兩三個鐘頭。方思慎從來沒有覺得等待是如此難熬,電話緊緊抓在手裡,隔一會兒就勉強睜開眼睛看看,然後繼續抱着膝蓋抵禦寒冷。心裡迷迷糊糊想着,雨天路滑,要跟他說注意安全,可是正開着車,電話打過去說不定反而更加添亂……

終於被人晃着肩膀搖醒:“喂,是你手機響吧?”

來不及道謝,振作精神接電話:“嗯,骨灰堂,C區,在最邊上……我在等候大廳裡,靠入口這邊……你快點……”

不敢再睡着,硬撐着頭望住門口。眼前一陣陣發花,直到有人靠近,意圖抽走手裡的電話和懷裡的書包,才渾身一驚。

“是我。”

熟悉的聲音和氣息讓方思慎立時鬆懈下來。

洪鑫垚把東西遞給身後的小趙,半扶半抱將人弄起來,摟住了往外走,小趙緊跟在後頭撐着傘。

察覺還有外人,方思慎睜開眼睛,推了推牢牢圈住自己的胳膊:“沒事,我自己可以……”

洪鑫垚不鬆手:“車開不進來,馬上就到。”走了兩步,反應過來,補充,“不是別人,是小趙,這邊我沒來過,他熟路,叫了他來當司機。”

聽說是這位老熟人,方思慎放下心,全部重量頓時落到旁邊的人身上。

小趙聽老闆提自己,趕忙應一聲:“方少,是我。”他從洪鑫垚高中沒畢業就跟起,給方思慎做過陪護,輸過血,擦過澡,送過飯,關係非比尋常。雖然本事一般,但勝在勤快又忠心,混到今日,已是洪大少最信任的心腹之一。

三人上了車,小趙在前邊當司機,洪鑫垚抱着方思慎坐在後頭,上來先把溼衣裳脫了,裹上自己的厚外套。車裡空調溫度很高,薰得人軟綿綿的,只想睡覺。在沉入昏睡之前,方思慎總覺得有什麼不妥,終於想起來他怎麼一共才說了三句話。照此人習性,這種時候不盡情聒噪囉嗦,簡直不可能。努力擡起眼睛,才發現頭上那張臉黑沉黑沉,比起烏雲潑墨的天色不遑多讓。

頭雖然犯暈,心裡卻清楚得很。握住他的手:“別生氣,我不是故意……不告訴你。你太忙了,再說也不是什麼大事……沒想到……”

硬梆梆的聲音突兀響起:“睡你的,別瞎叨咕。”溫暖的大手覆上眼睛,動作輕柔又霸道。方思慎悄無聲息地微微一笑,轉眼就睡着了。

車子開進市區,已近黃昏時分。所幸雨正在變小,烏雲退散,天色反而比下午更顯亮堂。街市喧囂的吵鬧聲和閃耀的燈光裹挾而來,方思慎再也沒法睡踏實,隨着走走停停的車速起伏,又聽見頭頂不時傳來刻意壓低的喁喁細語,是他在打電話安排生意上的事。

直到汽車完全停穩,清涼溼潤的空氣乍然涌入狹小的空間,激起一串咳嗽,才真正清醒過來。望着車門外熟悉的小區建築,猛地按住洪鑫垚胳膊:“怎麼回這兒了……不行,今天得回家。”

洪鑫垚正替他擋着風:“回什麼回,都這樣了,趕緊上樓吃藥!等會兒我給你爸打電話。”

方思慎着急起來:“真的不行,我已經很久沒回家了,早跟我爸說好了的。”見他置若罔聞,只管施力非把自己抱出去,揪住衣袖,“阿堯,阿堯,你聽我說,今天是清明節,我得回家陪爸爸……陪他……給我的養父……還有母親,上一炷香……”

洪鑫垚停下動作,望着他的眼睛:“一定要回去?”

方思慎無聲地點點頭,眼神懇切中滿含歉意。

洪鑫垚盯着他看了一會兒,伸手摸摸額頭的溫度,才道:“那好,我上樓拿點東西,然後送你回去。”重新將人塞回車裡,叮囑小趙一句,轉身往樓上跑。

不大工夫就下來了,一手打傘,一手拎着個大塑料袋。叫小趙先不忙開車,從袋子裡掏出毛毯給方思慎蓋上,接着掏出藥丸子倒在他手心,最後掏出個保溫杯,揭開蓋送到嘴邊。

方思慎吃了藥,就着他的手喝水,不燙不涼溫度正好。

但凡洪大少肯上心去做的事,往往能做出百分之一百二十。自從打算方思慎到這邊來住,只要能想到的,都陸續有所準備。所以上樓一伸手,就把該用該吃的取了下來。

洪鑫垚端着杯子不動:“再喝點兒。”

杯子裡盛的並不純是白開水,泡了點兒安神的沖劑。方思慎這會兒根本喝不出來,就是喝出來了,也根本不會懷疑什麼。聽他這麼說,乖乖低下頭,喝了好幾口。結果纔到半路,就睡得實實的,連洪鑫垚抱着他打電話給方篤之也毫無所覺。

洪大少這個電話主要有兩個目的:一、確認方篤之在家等候;二、先打個招呼鋪墊鋪墊,以免屆時驚嚇過度,場面失控。

方篤之對於洪鑫垚會陪着兒子去西山公墓看華鼎鬆,並未覺得有多意外,只是聽說淋雨感冒,纔有點按捺不住的擔憂。過了一陣纔想起來,即使淋雨感冒了,也不該連電話都叫別人打。心底有一絲莫名的惶恐,又自我開解,大概是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裡,心神格外不屬的緣故。

拍拍面果樹的大花盆沿兒,起身收拾。既然有客人要來,很多東西就不適合擺在外面了。

洪鑫垚指點小趙把車開到方思慎家樓下,拿毛毯將人兜頭裹住抱在懷中,任誰也只能看出是個病號,無從窺視廬山真面目。小趙十分機靈,撐着傘送進樓門,所有零碎物品都歸整到方思慎書包裡,掛上洪鑫垚肩膀,又幫忙按好電梯。

洪鑫垚衝他道:“你先在車裡等着,過一個鐘頭我沒下來,該幹啥幹啥去。”

小趙一腳退出電梯,見左右無人,忽然福至心靈,對着自家老闆一哈腰:“祝洪少馬到成功!”

洪鑫垚咬牙笑:“滾!”

低頭盯着不斷變換的樓層數字,深吸幾口氣。機不可失,時不我待。擇日不如撞日,跟泰山大人攤牌,不如……就是今天吧。

方篤之打開門,怎麼也沒想到是兒子無聲無息被人橫抱着送回來。老心肝登時一頓顫慄:“小思、小思怎麼了?”

洪大少點個頭:“叔。”這算是打了招呼。無視他伸過來的手,徑直走進方思慎的臥室,把人放在牀上,纔回頭道:“哥睡着了。”

接着將書包扔到一邊,極其自然地掀開毛毯,三兩下脫得方思慎只剩貼身衣物,拿被子嚴嚴實實裹好,手掌貼在額頭上,一副再順理成章不過的語氣:“已經吃過藥,暫時還沒燒起來。”

方篤之緊跟其後進了房間,隨着他的動作,臉色當即變得極端難看。眉毛擰成一團,眼神犀利得像刀子。卻強自壓抑,始終沒有出聲。洪鑫垚任由那眼刀直往自己身上招呼,看看牀上的人,睡得天塌地陷也不管,挑起嘴角淡淡一笑。慢慢直起身,轉過來面向方篤之。

無言的對峙令空氣也跟着凝滯起來。洪鑫垚毫不退縮,方篤之目光落到兒子身上,一瞬間懈了銳氣,微躬着肩背,老態畢現。

他緩緩走出房間,在客廳中央站住。

洪鑫垚默然跟出來,順手關上了房門。

方篤之語調沙啞低沉,透出濃重的無奈,卻沒有絲毫懷疑:“原來是你。”

“對不起,方叔叔,是我。”

“想不到……居然是你。”許多事情,一下子都講得通了。前前後後聯繫起來,想到對方那樣的心機手腕、身份背景,方篤之的聲音跟身體都氣得發抖,“怪不得,怪不得……好……好啊……真是……好得很哪!”

洪鑫垚眼見他神色不對,撲通一聲,直挺挺跪了下去:“叔,您別生氣!要打要罵,您隨意,千萬彆氣壞了身體!哥還在牀上躺着呢,您要是也病了,他可怎麼辦?”瞥見茶几上隨手放置的琉璃鎮紙,抓過來高舉頭頂,雙手呈上,“您使這個,這個趁手!狠狠揍我,怎麼解氣怎麼來,我扛得住!”一面說,一面偷眼觀察方篤之的反應。他知道降壓藥在什麼位置,萬一有個好歹,動作還得夠快。

方篤之聽見那句“哥還在牀上躺着”,撫着胸口吸氣。不小心瞥見這混賬小子一臉無賴狡詐跪在跟前,強壓下的怒火霎時如同澆了熱油,噌地直衝頭頂。一把抓過兩方琉璃鎮紙,狠狠往下砸去。本該抽上腦門,卻不料臨到頭時竟然偏了偏,落在皮糙肉厚的肩膀上。

頹然鬆手,鎮紙掉落地面,清聲脆響,斷作幾截。

洪鑫垚嚇一大跳,手腳並用爬到書架前,將藥瓶子抓過來,又倒了杯水端在手裡,送到方篤之面前。看他偏過頭不理自己,臉上鐵青中夾着異樣的血色,呼吸短促,一聲比一聲明顯,情形十分不妙。心中又急又悔,眼眶一紅,慢慢屈膝,重新跪倒,幾乎哽咽:“叔,求你,別這樣……別難爲我哥……您這樣,他肯定受不了。好不容易,他肯接受我,您別生氣,讓他給我一個機會,求您了……”

方篤之竭盡全力,一點點平息胸中怨怒,最後坐倒在沙發裡。

洪大少乖覺得很,膝行兩步,將藥和水小心翼翼捧上。見泰山大人終於接過去,抖着手吃了,懸着的一顆心纔算落回原處。

只是沒過多久,膝蓋便針扎樣疼起來。活到二十有餘,就連親爺爺去世、過年祭祖也沒這麼跪過。他不敢起身,心想今晚上越難熬,往後就越好辦。面前這位豈是一般人,不拿出點實在表示,這一關恐怕沒那麼容易過去。

方篤之歪着頭靠在沙發上,眼睛望向陽臺。怒氣肯定是下去了,可惜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全沒把跪着的洪大少放在眼裡,只管想着自己的心事。

洪鑫垚沒吃晚飯,不大工夫,肚子也叫喚起來。心想不能這麼坐以待斃,得化被動爲主動,扭轉局勢才行。舔舔嘴脣,也不管對方聽沒聽,絮絮叨叨彙報起了戀愛經過。

追到方思慎,大概是洪大少整個前半生艱苦卓絕的巨大成就。還真是不說則已,說則難盡,堪稱一部恢弘充沛的愛情辛酸史。箇中滋味,再沒有跟第二個局外人道過。這時面對老丈人,反正也豁出去了,除卻某些萬萬不能招供的情節,其餘種種,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統統老實交代。膝蓋疼也忘了,肚子餓也忘了,一口氣不知說了多久,漸漸人聲寂靜,不覺已是深夜。

說到最後,幾句話很自然地就脫口而出:“事到如今,如果不能跟他在一起,我覺着……活着也沒什麼意思了。”

方篤之望着陽臺上的面果樹,綠影婆娑,夜色闌珊。心想:子謹,你看見了嗎?這小子跪着來求咱們,他說如果不能跟小思在一起,活着沒什麼意思呢……他們這一代,實在幸福太多了……

終於換了個姿勢,開始拿正眼看洪大少:“你這意思,我要不同意,你還就不活了?”

洪鑫垚見他肯理自己,激動萬分:“我,那個……”知道這時候打不得誑語,老實搖頭:“我不是這意思,我的意思是……只要一想這日子沒有他,就好像沒什麼過頭了似的。沒準也照樣吃飯睡覺,也照樣做生意賺錢,但我不會覺得這些有什麼可高興——沒法真心高興的日子,還活個什麼勁兒呢?”說到這,有些不太確定,仰起臉問,“方叔叔,您明白我的意思,對吧?”

方篤之從鼻子裡輕哼一聲,卻沒答話。半晌,纔不冷不熱道:“洪歆堯,你不過是吃定了我不能把你怎麼樣。你求我別爲難他,哼,我自己的兒子,幾時輪得到外人來說這話?倒是你,這樣顛三倒四纏着他,只怕到時候,真正叫他爲難的就是你。”

洪鑫垚跪直了,信誓旦旦:“不會的。”

“呵,我方篤之倒不在乎兒子是同性戀,只是不知道洪要革洪大老闆在不在乎?”

“您放心,我正在跟我爸談。”

方篤之斜眼看他:“怎麼談?再打折一條腿?”

洪鑫垚只怕他不問,趕緊挺起胸膛,侃侃而談:“新一屆政務府下半年就要出臺烏金行業新政策,據說晉州年產50萬噸以下的小窯礦一律關閉,剩下的重組整合,兩年內全部實現機械化開採。這事兒老頭子一個人幹不來,非得指望我幫忙不可。我跟他說了,除非再不管我的私事,否則他兒子絕對撂挑子幹看着。”

晉州烏金行業大規模整改,若擱在一年前,洪家把整個河津吞下來都沒問題。如今元氣大傷,卻只能儘量安插人手,搶佔股份,以期在重新洗牌之後多霸點兒江山。

此事與文教系統隔得太遠,方篤之事前卻未曾料到。故意問:“這麼說你父親同意了?”

“我覺着……快了。”

方篤之不以爲然:“就算口頭鬆動,恐怕也是個緩兵之計吧?”

洪大少齜牙一笑:“沒事。您莫非想不到,我要的,未必不就是這個緩兵之計?”

方篤之忍不住跟着一笑,旋即斂去,板起臉不再看他。

洪鑫垚歪着腦袋,小心試探:“叔,我哥跟我,您……不反對了?”

方篤之忽地嗤笑一聲:“有什麼可反對的?談個戀愛而已。多談幾次,有經驗了,眼光自然也會跟着好起來。”

這話噎得洪大少啥也說不出來。轉念一想,又在心底偷笑:原來這位當爹的,也愛用個緩兵之計。

“那個,我去瞅瞅我哥。”也不管方篤之什麼反應,爬起身揉揉膝蓋,一瘸一拐進了房間,不大會兒,又一瘸一拐出來,“燒起來了,我去拿冰塊,麻煩您找個體溫計給我。”

第一〇二章

方思慎第二次睜開眼睛,仍然是兩個身影在跟前晃悠,這才確定之前所見所聞確乎不是做夢。某人得意囂張偏要佯裝忠厚,瞧着就來氣。父親隱怒中飽含幽怨的神情更是叫他承受不住。無奈之下,索性放任自己一病了之。高燒轉成低燒,急喘拖成慢咳,外感化作內傷,起起落落,斷斷續續,折騰了個多星期。期間進醫院吊了一天點滴,沒什麼用,隔天下午,洪鑫垚就領着個老頭上門來了。

老頭兒原本態度頗倨傲,然而進了人文學院的門,上了教工宿舍的樓,再一路穿過客廳,路過敞着門的書房,被汗牛充棟的藏書震住,眉眼越垂越低,朝天的鼻孔徹底倒了個個兒。望聞問切之間,極是耐心細緻。

都看完了,雙手抄在袖子裡,一句話不說。洪大少已經與他打過幾次交道,見慣這番做派,躬身道:“請您老上客廳喝口茶。”

方篤之經洪大少備案,知道此人有些來頭,輕易不出診,特地抽了半天空在家裡候着。這時伸手延請,領着大夫往客廳說話。洪鑫垚給方思慎掖好被子,又湊過去在臉上親了親。

“別……咳咳!別傳染給你。”

“沒事兒。”洪大少正值自我高度膨脹之際,低下頭跟他咬耳朵,“你不知道你男人乃百毒不侵金剛不壞之身嗎?放心慢慢養着,什麼都不要管。”見他扭過頭不理自己,笑,“我去聽聽那老頭兒怎麼說。”踮起腳飛快地溜出了房間。

跟文化人說話,老大夫文縐縐地端起了腔調:“令公子雖然外感風寒,內裡卻是鬱積已久,因爲肺腑受過重創,秋冬之際,春夏之交,最是馬虎不得。再說身體底子也不夠好,先天有些不足,抵抗力比一般人差些。冒昧問一句,是早產兒吧?”

方篤之一愣。隨即點頭:“是。”語調沉痛,“當年……情況特殊,他小時候我不在身邊,生活條件也有限,對孩子……照顧得太少。”

老大夫一臉瞭然,點頭:“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好在年輕,適時調養,平素多注意,沒什麼大問題。”說着,從口袋裡掏出便箋本和一支掉漆的老式鋼筆,隨手寫起了方子。

洪鑫垚在邊上聽着,忍不住問:“這都拖了四五天了,什麼時候能好?”

老頭兒語氣沒那麼客氣了:“急什麼。沒聽說過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發出來總比憋着強,該好的時候自然會好。”

洪大少只好閉嘴。老頭兒有些真本事,一般人根本不放在眼裡。方子開好,又交代了些注意事項,洪鑫垚忽然想起來,道:“我叔有點兒高血壓,一事不煩二主,也勞您看看,該怎麼保養。”

方篤之瞅洪大少一眼,沒做聲。老大夫看了方篤之一眼,卻沒推辭:“如此便請先生讓老朽搭搭脈。”

方篤之伸出手去。老大夫看完,又慢條斯理地問答一番,最後道:“小年輕懂得給長輩請平安脈,這就算頂有孝心了,先生好福氣。”

老頭兒臨走,方篤之把預先封好的紅包雙手呈上。對方口頭禮讓幾句,便揣進了兜裡。洪鑫垚送人下樓,吩咐小趙開車把大夫送回家,再去藥店抓藥。自己迴轉來,進屋就衝方篤之道:“這老東西,太不要臉了,我給錢他偏跟我擺架子,死活不肯要,說什麼出診壞了他規矩。您給錢他拿得這叫一個痛快——您幹嘛給他錢?他可是從我這裡狠狠敲了一把……”

方篤之心說,人肯要我的錢,那是給我面子,你算哪根蔥哪根蒜……嘴裡終究忍不住問:“他敲了你什麼?”

“就是那套壓着一直沒出手的柚木單抽花架。這貪財的老鬼,看見東西直接就跟我上車來了。”

這套東西方篤之是知道的,真正的萬曆年間老貨,大中小一共三件,還是當初瓊林書院的藏品。雖然不甚起眼,品質卻十分難得,且有越來越值錢的趨勢,故而一直被收在真心堂的秘密倉庫裡,沒有往外拿。

方篤之沒想到洪大少下了這麼大的本錢,不由得說了句:“那是有點可惜。”

洪鑫垚奸詐一笑:“沒什麼可惜的。老鬼自己也知道,只要開了頭,肯定煞不住尾。收了我的東西,就得應我的差事。”遞過來一張紙,“這是他家裡電話,以後有什麼不舒服,萬一我不在,您直接叫小趙去接人就行。”

方篤之一時沒有動。洪鑫垚雙手捧着紙片,就這麼保持姿勢站着。站到胳膊有點發酸的時候,手中那張紙終於被抽走了。

於是接着道:“這幾天您也累了,晚飯別做了,一會兒小趙會送過來。”好似剛纔那一幕難堪景象渾然不存在。

又等了半天,聽見方篤之吐出兩個字:“也好。”頓時興高采烈,“那您先歇會兒,我去陪我哥。”

方篤之進了書房,盯着紙上的電話號碼看了一陣,輸到手機裡,又把紙片仔細收好,開始處理公務。

從人文學院院長調任高教司副司長,如此重大的職務變動,兩頭的交接任務都多得很。按照慣例,有兩三個月的交接磨合期,兩邊來回跑。過渡時期忙歸忙,時間上相對卻比較自由,因此這幾天才能時不時抽空在家裡待一待。等到真正上任,時間和身體都是完全屬於公家的,只怕很難再有隨意安排的時候。方篤之想起某位司長,家裡人見面都要預約,心中頗感無奈。

慾望越多,慾望所帶來的反制力也越大。地位越高,高處所存在的危險性也越大。權力越重,權力所伴隨的慣性和加速度也就越無法控制。方篤之不是不明白,他甚至都已經準備好了退出,沒想到峰迴路轉,自己一不小心成了失馬的塞翁。

他隱約有所風聞,今上靠己巳變法起家,因此對那場變法中立場堅定的中堅分子有一種微妙而固執的認同與信任感,所以纔會在若干備選簡歷中最後敲定了方院長。之前種種折騰,這時嘴臉一翻,都成了組織上的考驗。

當初選定的道路,走到今天,終於導致了當事人無法控制的慣性和加速度。

雖說是副司級平調,享受的卻是一步到位的正司級待遇,提了工資,換了車,添了人,還有一套三百平米的複式住房。

想到住房,方副司長有點兒頭痛。眼下這套房子雖然是自己的,繼續住下去顯然不合適。搬到公家給的房子去,別說兒子肯定不喜歡,就是他自己,也覺得諸多限制,各種不便。若是住外邊的私房,又等於授人以柄,平白找麻煩。想來想去,還是隻能服從組織安排,讓住哪裡就住哪裡。搬家的事,一句話下去,自有人操作。然而方篤之很不願意一堆人來動家裡的東西。想到這,方副司長不無憋屈。罷了,兒子房裡那混賬小子,不用白不用。

方思慎沒什麼精神說話,都是洪大少一個人瞎白乎。慢慢清醒些了,忽然問:“你之前不是說這星期要回家?”

“嗯,等你好點兒再回去。二姐兩口子很久沒回來了,會在家裡多住些日子,不在乎我這一天兩天的。”

方思慎便道:“不過是個感冒,過兩天自然就好了。你別天天在這兒待着……”

“你不喜歡我天天在這兒待着嗎?”

方思慎說不出喜歡,又沒法說不喜歡,只好咳嗽。

洪鑫垚給他拍胸口,又倒了水來喝。

“誰叫你正趕上咱爸最忙的時候生病?你不讓我在這兒待着,難道要他天天的分出精力照顧你?我算看出來了,咱爸這個官兒當得有夠清高的,別人在他這級別,誰不是保姆司機隨從伺候的人一大串,哪有他這樣的,什麼都自己幹。司機倒是有一個,怎麼連門都不讓人進呢?”

方思慎直接告訴他:“那是上面派下來的,我爸信不過。平時有事,常請高師兄幫忙,但是……”

“我知道。”洪鑫垚點頭,“高誠實升了副司長秘書,也跟着抖起來了,他要幫咱爸處理外面的事嘛。”他把沙發圈椅挪到牀邊,正歪靠在裡頭,腿搭在牀上,一邊說話一邊擺弄手機。

“我可能後天走,過了週末回來。小趙會每天來一趟,有什麼跑腿的事都讓他做。”衝外間努努嘴,“咱爸氣還沒消呢,肯定拉不下臉支使他,他也不敢硬往前湊。真有事,你可要吱聲。”握着手機看屏幕,“哎,他問你晚上喝海鮮粥還是瘦肉粥?”

“隨便吧。怎麼又麻煩他……”

“這就他工作,你別叫人失業。”洪大少琢磨一下,“我記得那老鬼說這陣子不讓吃海鮮,那還是瘦肉粥。”又唧唧咕咕一個菜一個菜唸叨一遍,纔開始回覆短信。

方思慎看他那副投入樣子,猶豫一下,還是叫了一聲:“阿堯。”

“嗯?”

“阿堯,你發現沒有,你有個習慣。”

“啊?”洪鑫垚擡起頭,看見方思慎的樣子,不由得一凜,“什,什麼習慣?”

方思慎原本挺凝重,被他警惕心虛的表情逗笑了。輕輕咳幾聲,收起笑意,慢慢道:“我發現,凡是小事,你都跟我囉嗦得很;凡是大事,你要麼徹底瞞着,要麼先斬後奏。我以前就給你說過,兩個人的事,要兩個人商量,你到現在還是記不住。你是認定我不會真的生氣?還是覺得嚇唬我很有成就感?”

洪大少狡辯:“我沒有……”

“這次要是我爸真被氣出個好歹,你覺得……我以後還能怎麼跟你在一起?”

洪大少低頭找藉口:“我不是……反正你也嚇了我一跳,我嚇你一跳,就當扯平了好不好?”偷瞥一眼方思慎,心裡的委屈突然涌上來,“你那個樣子,我送你回來,非要瞞下去,也不是不行,可是……我受不了了……像個沒有關係的人一樣,轉身就走……本來能在一起的時間就少得可憐,明知道你生病還不能陪着……你要我怎麼辦?”

責備的話再也說不下去,方思慎堅持得十分軟弱:“總之……以後要跟我商量。”

“嗯,我跟你商量。這次回家,看看我爸的態度,如果談得攏,說不定以後要經常兩頭跑,我幫他打點窯礦整合的事,真心堂的生意更不能丟下。忙是會忙一點,但是不會有人敢再來管我的私事。你知道,我爸那人有點兒一根筋,他當真答應了的事,輕易不反悔。最多……”洪鑫垚眯着眼睛掐算,“最多……有個三五年吧,河津那頭就安生了。到時候……”

“那如果談不攏呢?”

“談不攏?那有什麼可說的,爺兒倆各幹各唄!他挖他的烏金,我賣我的古董。他孫子也不小了,過幾年就能接班,我幹嘛替他操心?”

“那你家裡其他人……”

“我爸都管不着我,其他人蹦達個什麼勁?你看我三姐,洋鬼子男朋友一茬一茬的換,我媽罵了幾回,哭了兩場,不也就那樣了?我上初中起我媽就拿我沒招了,無非嘮叨幾頓,該咋疼我還咋疼。說白了,我是她心肝,我爸纔是她的天。只要她天沒塌,別的事都不算事。”

方思慎無語。事情到了洪鑫垚這裡,總是很難按常理揣測走向。

洪大少一臉歉疚地望着方思慎:“只是要那樣,咱倆想在我家那頭過明路,就有點兒不大可能了。我怕他們給你添堵。”

“沒關係……”方思慎摸摸他的臉,“我想……只要你過得好,時間長了,家裡人會理解的。”

洪鑫垚大點其頭,抓住他的手:“我過得好不好——”撒嬌,“哥,只要你肯讓我過得好,我就一定過得好。”

星期五,洪鑫垚離京回了河津。方篤之晚上回家,方思慎把小趙送來的食物熱了,跟父親一起吃飯。

“按時喝藥了嗎?”

“喝了。”

“我這裡有幾份表格,你一會兒填一下。”

方思慎拿起來一看,是高等人文學院博士後研究站的申請表。

“雖然按照慣例,博士後必須在研究站待滿兩年。你在京師大學國學院只待了一年,但是現在你手頭沒有任何課題項目,唯一那點活兒,本科生兩個年級的課時,根本就不是你的。別人都嫌棄錢少費事,才任由你替華大鼎上到如今。你要走,隨時可以擡腿走人。之前爸爸沒顧上,往後離了這崗,就算說得上話,很多細節也照應不到,不如在這學期期末前抓緊辦下來。”

這是早就跟父親約定了的事,何況今非昔比,方思慎自己也不願在京師大學淹留下去了。

“好,我晚上就填。”接着又道,“爸,感冒已經好了,我想下個星期一回學校上課。”

方篤之皺眉:“還上什麼上!我打電話叫他們找別人,你老老實實在家歇兩個月,開學就上這邊來報到!”

方思慎搖頭:“爸爸,我不想這樣。這太耽誤學生。讓我上完這個學期吧,不管怎麼說,學生是無辜的。”

兒子過於義正詞嚴,方副司長象徵性地牢騷一場,妥協讓步。

共和六十二年五月,方思慎一面上着本科生的課,一面辦理調動手續。人文學院是高校改革先鋒,自主制定執行了許多前衛政策。其中有一項,就是允許進入研究站的博士後評職稱。方篤之爲兒子動腦筋鋪路,精打細算,在制度可能範圍內,把職權濫用到了一定程度,起點職稱直接從高級講師開始。

除了最初的一摞基礎表格是方思慎自己填的,剩下各種申報材料,全部由副司長秘書高誠實一手炮製。其中種種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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