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思慎回到課題組辦公室,午後無人,他站在書架旁,手指一下一下輕輕敲着木板,看起來像在發呆。半晌,忽然坐到桌前,把自己用的主電腦密碼改了。
課題組一共三臺電腦,兩臺供所有成員公用,另一臺方思慎專用,密碼單設,學生並不知道。一是爲了節約經費,只有這臺電腦連着打印機,定期統一打印需要實體化的文檔,以免有人渾水摸魚。二是爲了安全考慮,保存所有審覈完成的最終文件,以免有人不小心改動刪除。而經方思慎審覈過的終稿,他自己的個人筆記本里當然也有備份。這時候更改密碼,算是以防萬一。
不由得想起當初被導師師兄聯手算計,從甲金竹帛工程退出的狼狽時刻。時光轉了一圈,歷史回到原點。是周遭環境停滯不前,還是自己原地踏步?方思慎一邊修改密碼,一邊自我安慰:進步還是有的,至少學會了積極防禦,留下談判的砝碼。而最大的進步,大概反應在情緒和態度上。
煙波漾日侵頹岸,狐兔奔叢拂坐隅。前人看魑魅魍魎,賞煙水雲霞的氣度,無可奈何之際,勉強借一兩分罷。
因爲下課就往院長辦公室堵人,這會兒還沒來得及吃午飯。正想去食堂,手機響了,還是何女士替秋嫂相約,仍舊到上回見面的地方碰頭。
方思慎曾經查過地圖,從南城金融街有地鐵直達鯉魚衚衕,便道:“我先取點東西,稍微晚一點到可以嗎?”
“晚一點沒關係,只是要趕在□□所打烊前纔好,麻煩你帶上戶籍卡和身份證。”
方思慎“哎呀”一聲,戶籍卡在父親手裡。
何女士似乎明白他的意思,道:“複印件也可以。”
“嗯,我找找,儘快過來。”
衝回宿舍,一邊動腦筋想什麼時候用到過戶籍卡複印件,一邊忍不住分神琢磨,難道買房不需要這些東西麼?怎麼不論父親,還是洪歆堯,都有本事把房子神不知鬼不覺安到自己名字下面?
幸虧他生活十分之有條理,沒多久,就在書桌抽屜底層當年研究生入學考試的材料袋裡,找出了戶籍卡副本。
匆匆衝出校門打了輛出租,午後交通狀況不錯,二十多分鐘便到達目的地。取了東西,再一路小跑轉乘地鐵,趕到鯉魚衚衕酒吧,不到下午三點。初冬天氣,跑出一頭薄汗。
兩位女士正在等他。
何女士遞給他杯子:“彆着急,先喝口水。”
秋嫂將幾樣文書排開擺在桌上:“小方,這次的買主,是Shannon介紹的,對方委託她全權代表,事情方便很多。”
方思慎有些意外:“啊?”
何女士微笑:“沒想到你會捨得出讓,要不是手頭一時籌不到這麼多現款,我真想自己留下來。正好有位熟識的長輩一直想在京城買座院子,我聽Jasmine說了這事,立刻聯繫他。因爲他本人不在國內,雙方溝通花了一點時間,不然早兩天就能定下來。”
秋嫂道:“有Shannon幫忙,好辦多了。”眨眨眼睛,狡黠地笑笑,“接下來用不上我了,有事你直接找她。你看看這些文件,沒有異議的話簽字就成,剩下的手續她會去辦,你不用管。”
方思慎匆匆瀏覽一遍,買方一欄是片空白,整座院子連同內部物品,作價七百萬花旗金。
何女士從手提包裡抽出一個支票夾:“按照Jasmine的要求,買主同意支付境外銀行境內支取匿名現金支票。憑這張花旗銀行的支票,可以在大夏境內任意分行提取現金,無須任何其他手續。”
秋嫂見方思慎凝神蹙眉,心知他不熟悉銀錢交易,輕聲解釋:“七百萬花旗金,按照目前匯率折算,約合五千五百萬夏元,價錢上給的很公道。境外銀行境內支取匿名現金支票,對咱們來說,是最方便的方式,而且……在某些場合很受歡迎。你知道,一般客戶享受不到這個待遇的。”
方思慎聽懂了。自己這是遇上貴人,幫了大忙。
畢恭畢敬接過支票夾,對何女士道:“謝謝您。”轉頭遞給秋嫂:“麻煩您了。”
兩位女士看他鉅款過手,一句謝謝,一句麻煩,竟然連打開瞧瞧的動作都沒有。這種氣派,即便世家大戶,千金之子,怕也鮮能做到。
秋嫂望着他:“小方,按說我應該給你立個字據,只是……弄不好反成隱患,你看……”
方思慎略加沉吟:“不用了。您接了這個錢,等於也是接了個風險。如果沒有信任,字據其實沒什麼用。”笑一下,“我又不可能找您打官司。”
兩位女士不約而同想:小夥子年紀雖輕,卻是個罕見的明白人。
何女士收起文書,留給方思慎一張名片,先行一步,去辦剩下的手續。
方思慎把南城公寓產權證和存摺掏出來,放到秋嫂面前。
一樣樣看畢,秋嫂訝然,似笑非笑:“哎呀,小方,沒想到你私房居然不少。”
跟如此這般有閱歷有膽識的女士談話,再大的事彷彿也能舉重若輕。
方思慎揚起嘴角:“我也沒想到。還要繼續麻煩您。”暗道萬一父親查賬,到時可不知怎麼辦。想是這麼想,卻一點心虛意思也沒有。
秋嫂拿起□□,指指背面一個標識:“國際通兌,好辦,旁邊就是海爾維特銀行,大宗交易不用預約。至於房子,你把戶籍卡身份證複印件留給我,我來想辦法。”
供老外消費的地方,配套設施齊全方便,街頭巷口遍佈各大國際銀行網點。
站在銀行門口跟秋嫂告別,方思慎忽道:“麻煩您告訴他,這些……以後要還。”
秋嫂“噗哧”樂了:“一定轉達。”
肚子咕嚕叫喚,方思慎尷尬地捂住胃:“忘了吃午飯。”
秋嫂愣住,旋即嗔道:“你這孩子,真是……沒吃飯也不說,走,我請你!”
“不用了,我在路邊買點吃的就行。學校還有事,您也忙吧。”
見秋嫂不肯答應,方思慎小聲道:“真的不用,我這就回去,免得節外生枝。”跳下臺階,微微一鞠躬,“拜託您了。”揮揮手,快步往地鐵站走去。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地鐵口,秋嫂心裡浮起一個念頭:假若自己年輕二十歲,定要想法設法把這小夥兒霸住,哪能讓那莽撞小子佔盡便宜。搖頭失笑,辦正事要緊。
週五一早,方思慎坐在課題組辦公室整理電腦硬盤。
中間斷斷續續有學生出入,以韓彬爲首的幾個大三骨幹更是時不時試探一下。方思慎如今見慣魔王小鬼,之前是沒留意,這會兒上心觀察,那點伎倆花招,立即一覽無餘,無所遁形。
果然是衝着自己電腦裡的東西來的。論耐心定力,這些毛躁小子自然沒法跟他比。眼看方老師一坐整半天,午飯的點兒都要過了,還不起身,幾個學生都扛不住紛紛撤退。
以前方思慎一直覺得待在課題組是件非常愉快的事,此刻卻無比苦澀。就算壓着砝碼談判,又怎樣呢?他希望保留老師名正言順的第一撰稿人位置;希望付出的心血不致隨水東流;希望這個小小的課題不要成爲犧牲品,希望可以就事論事,善始善終。然而,跟沒有信義的人講條件,何異與虎謀皮?
接下來怎麼辦,他覺得自己需要再好好想一想。
給父親打電話,只說整理課題材料,這週末不回家。把扔在課題組的幾本要緊的私人蔘考資料揀出來,書包裝不下,懷裡捧了一摞,慢慢走回宿舍。
費勁地騰出一隻手開了門,直接拿後背頂着關上。正要把書送到桌上,忽然覺得有些不對。那種撥動直覺的異樣氛圍霎那間刷過神經,渾身的汗毛都似乎豎了起來。他下意識地就擡頭往前看去。
一個人從自己牀上懶洋洋地支起腦袋,似乎剛從熟睡中驚醒,揉着眼睛嘟囔:“你怎麼纔回來,害我等半天。”
“噼裡啪啦”幾本書盡數砸在地上。
“你怎麼……啊,我的書……”一時想去瞧牀上的人,一時又惦記着地上的書,方思慎擰着身子,傻愣在當場。洪鑫垚看他手腳一頓一頓,不知做什麼好的笨拙樣子,這麼久堵在心裡凍得越來越硬的冰塊,立時化作清亮亮碧粼粼一片柔波。
太忙太累,這一覺還有些沒睡透,啞着嗓子催促:“別管那個,快過來。”
方思慎呆呆邁開腳步,走到單人牀邊。
他想問“你怎麼進來的”,又想問“你什麼時候來的”,結果才說了一個“你”字,眼前一花,緊接着一黑,被對方拉着猛地跌進懷裡。那久違的溫度和觸感讓他失了反應,一動不動趴在原地。終於漸漸習慣,找回一點神思,剛把臉擡起來,溫暖澎湃的洪流立刻傾泄而至,重新將他徹底淹沒,奪走了說話和思考的全部可能。
近乎撕咬啃噬的親吻,彷彿將呼吸都逼回了肺部,胸口瀕於炸裂的邊緣,靈魂都似乎有形般跟着無限擴充,引發了實質性的痛感。
方思慎猛烈而又急促地喘着氣,拼命睜大了眼睛去看面前的人,奈何腦中一陣陣發黑,除了無數旋轉的金星,急切間竟然什麼也看不見。
只聽見暗啞的嗓音帶着一絲兇狠:“想我嗎?”
方思慎習慣性地要點頭,然而整個人被他箍得沒有一絲自由活動的餘地,一個字直接從心中淌了出來:“想。”
彷彿有什麼無法剋制的東西隨着這個音節的發出沛然決提,勢成洶涌,瞬間氾濫至不可收拾。憂慮、悲傷、委屈、憤懣、疲憊、孤獨、恐懼、悽惶……種種折磨自己的情緒,都在這一個字裡得到了釋放。這麼多天隱忍掙扎、努力堅持,在沒有見到對方的時候,思念幾乎擠壓得只剩下薄薄一片,貼在日子的背面。這一刻,卻好似真空袋裂開一絲縫隙,以誰也無法阻擋的速度,呼啦啦充滿了整個世界。
方思慎根本沒意識到,順應情緒放縱流淌的淚水沾得滿臉都是。他只是覺得眼前慢慢亮堂起來,那張乍相見時尚有些迷糊的臉,此刻變得極其清晰:刀削斧砍一樣的線條,深井幽潭一樣的表情,唯有那雙眼睛,恍若熊熊燃燒的烏金,躍動着灼烈的火焰,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更加惑人心神。
“我也想你。天天想。”
洪鑫垚的動作陡然瘋狂起來。胡亂地親他,舔他臉上的眼淚,迫不及待地撕扯剝脫彼此的衣服。用骨頭都壓按得咯吱作響的力量抱他,用差一點就能穿透皮膚的勁道咬他,當某個互相摩擦的部位一片溼熱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孤注一擲地,狠狠闖入那個能讓身體和心靈都得到安憩的聖地。
溫暖柔軟,如同最美妙的夢境。記憶中再沒有什麼能這般熨帖地安撫自己。洪鑫垚的理智稍微迴歸了一點,看清了是在什麼地方。貼着牆壁堆壘而上的書籍已經有些搖搖欲墜,懷裡的人眼角泛着淚光,眼神茫然沒有焦距,然而不論是滾燙的頰,嫣紅的脣,還是密合無間狀態下微微顫抖的身體,都告訴他他需要他。
忽然覺得時過境遷是如此美好。他小心地抱着方思慎坐起來,胳膊從兩邊膝彎繞過去,一手圈住腰,一手托起背,然後含着耳垂叮囑:“抱緊我。”
站起來的時候,比想象中更加輕鬆。纖瘦柔韌的軀幹整個團在自己懷中,令他有一種牢牢保護的成就感。只是他心裡清楚,這成就感目前僅止於虛幻的錯覺。心痛愧疚、無奈憤怒、以及殺伐決斷,種種複雜情緒糾結翻騰,最後都抵不住強大的慾望。藉着椅背的支撐,放任自己徹底遵循本能的操控,在無休止的熔鍊中把他化在身體裡。
方思慎睡醒,被頭頂的燈光晃得睜不開眼,繼而聽見咕嘟咕嘟水燒開的聲音。一股非常原始的食物香氣飄過鼻端,很熟悉,白水煮掛麪的味道。他勉強轉動腦袋,眼睛這時也適應了,看見那傢伙光着膀子,褲子鬆垮垮掛在腰間,正蹲在地上聚精會神地盯着冒熱氣的電鍋。
“你在煮麪?”
“嗯,餓了。”洪鑫垚兩步跨過來,在牀邊坐下,順手一下一下摸他的臉,“我以爲你要睡到明天早上。想叫醒你說話,又捨不得。”
方思慎惦記着更重要的事:“你會煮麪?”一邊努力抻長脖子,想看看鍋裡是何慘狀。可惜全身使不出絲毫力氣,下巴差點磕到牀沿。
洪鑫垚乾脆把他腦袋擱在自己腿上。
“怎麼不會?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你煮過那麼多次,看也看會了。”洪大少坐在牀邊不動,伸長了腿把放着電鍋的椅子往這邊勾。
方思慎瞅着越扯越緊的電線和在椅子上花枝亂顫的鍋,滿腦門冷汗黑線:“危險,住手,你就不能起身去端……”就在他的抗議聲中,椅子已經拖過來了。
“嗓子疼不?先喝口熱麪湯。”洪大少說着,斜着身子,繃直了胳膊去拿書架上的碗跟勺。
方思慎膽戰心驚地看他取了工具,帶得書架嘩啦一陣晃,頭上直冒青筋。真是,不出現則已,一出現就雞飛狗跳……
“我捨不得起身。你醒了,不用怕吵醒你,我就想挨着你,一秒鐘也不要分開。”洪鑫垚說着,從鍋裡舀了幾勺麪湯,邊攪邊吹,送到他嘴邊。
眼眶毫無準備地溼了,方思慎趕緊低頭,小口小口喝湯。喝得差不多,看見他光溜溜的上身,想起竟然在宿舍裡,做到那種程度,頓時面紅耳赤。
洪鑫垚看他低頭不動,放了碗摟住:“怎麼了?很難受?對不起,我……實在忍不住……疼了你要說,你不說,我會不記得收手。”
方思慎輕輕搖頭:“你不冷嗎?”
“不冷。我把電暖器也開了。”
今年宿舍暖氣給得足,加上一個電暖器,屋子裡確實感覺不到絲毫寒意。
“什麼時候來的?”方思慎已經明白沒必要問怎麼進來的了。
“昨天夜裡出發,清早到的,你已經出去了。我想你反正會回來,乾脆在這兒睡覺。”
洪鑫垚挑了根麪條嚐嚐:“熟了。”撈出一碗,“沒你煮的好吃,湊合填肚子。”
把方思慎扶起來靠在懷裡,喂他一口,自己扒拉一口:“唔,好像味道也還成。”
千言萬語,驚濤駭浪,似乎都不及眼前分享這碗光頭面重要。方思慎笑:“第一次吃你煮的面,值得紀念。”
其實故事裡再怎麼憋屈,也沒有現實生活憋屈,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