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 喪二
劉潤背上感覺到嗖嗖的寒意。
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殺人……那個人叫什麼已經不記得了,面目也模糊,他記的很清楚的就是當時那種感覺。
胃裡填塞滿了東西,扎扎刺刺的,想嘔吐卻吐不出來,想哭又覺得沒有眼淚可流。
他下手的時候並不後悔,甚至到剛纔,他都在想,皇帝應該是被自己下的藥毒死,不是蕭元。
李信那樣認真而執着的神情,讓劉潤覺得一陣恍惚。
他好像,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一夕之間遭逢大變,家破人亡,恐懼與憎恨像荊棘捆纏在身上,無論如何不能掙脫。
到底……到底他進宮來,這些年做的事情,是對是錯?
“你跟我說吧。”李信抓着他的袖子。
他在發抖。
劉潤輕聲問:“你下午聽到了多少?”
李信沒出聲。
“你想知道什麼,怎麼不去問王爺和夫人?”
“哥哥和嫂子……不會和我說的。”
對,沒錯。小孩子的直覺很敏銳也很正確。
“王爺和夫人不說,有他們的道理。”
“你告訴我。”
李固固執的抓着他不放:“你告訴我!”
劉潤沉默了一會兒,穿上襖子袍子,把李信背了起來:“我送殿下回去。”
“你不說我就不走。”
“我送您回去。”
他的語氣很淡,但是卻凝重。李信怔了一下,沒有再說。
劉潤揹着他出了房門,慶和追上來替李信把兜帽拉嚴,又遞過來一把傘。
慶和看着劉潤揹着李信走遠,搔着下巴琢磨,明日正殿上皇上的遺命一頒詔,那信殿下就是……看這架勢,劉潤可是挺得他的信重。
噫,保不齊劉潤將來又是一個高正官啊,到時候八成*人人要尊稱一聲劉正官?
慶和挺替他高興。
說實在的,就算他們都是宦官,這輩子早沒了什麼功業,家業的指望,可是隻要是人,誰不想往高處走啊。
劉潤哥人好,又念過書,有本事,他要做了正官,肯定也乾的好。
劉潤揹着李信的身形沒入昏暗的廊道那端,一陣寒風吹來,慶和打個哆嗦,醒過神兒來就急忙進了屋。
皇帝還不到五十,停靈到了第三天,宗室中德高望重的三位長輩,李固,還有右相一起,將皇帝臨危寫下的遺詔開啓。
阿福站在簾子後頭,看着衆人將李信拱上中間的位置,大禮參拜。隔着簾子,離的也遠,她看不清楚李信的臉。
這個她抱過,哄過,教過的小孩兒,變成了皇帝。
皇帝……多奇怪的一個詞兒。
還有,自己那個溫柔多情的丈夫,成了攝政王?
皇帝,攝政王,聽起來都那麼冰冷遙遠。
外面出了太陽,雪地被映的一片燦然晶瑩,雪光像白練一樣鋪展蔓延開來,牆壁被映的白亮中泛一點青藍色,冷瑩瑩的。
阿福轉過頭,海蘭扶着李馨緩緩走過來,她眼神有些迷惘,似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她的素服被雪光映的,晶瑩的像蜻蜓的翅膀,似乎來一陣風,她就可以飛起來。
阿福迎上去:“你怎麼過來了?”
“父皇,今天就要走了,我不能送到東陵,可我總不能不來送他。”李馨露出笑容,可眼淚也同時落下來:“是我的錯,我只想殺玉夫人,我沒想讓父皇……”
海蘭低下頭去,阿福低聲喝斥:“你住嘴。”
李馨怔忡的看着她,訥訥的說:“嫂子?”
阿福幾乎從來沒高聲說過話,她總是溫柔敦厚的,待人再和氣不過。
“把你那沒用的負罪感放下。那件事情,誰也不要再提,除非你還想更多的人爲此而死。你告訴我,你想那樣嗎?”
“最該死的是我纔對……我早就該和娘,和哲弟一起去……”
“活下去比什麼都強。你活着,纔有人記得他們。將來,你還會有家人,會有孩子。你可以告訴你的孩子,去祭拜宣夫人,哲皇子,你告訴你的孩子,他們是什麼樣子,他們對你有多好。你明白嗎?你要是現在也死了,所有人都很快忘記你,忘記你們。你們是不是存在過,都沒有人記得,也沒有人在乎。”
李馨似乎慢慢的,在從一個夢境中醒過來。
“好了,帶着你的歉疚活下去吧,活着才能繼續懷念他們。”阿福轉頭看着殿裡,那裡,那些人,正在完成這個朝代,這個王朝最高的皇權交接。舊的人逝去了,新的人又登上了權力場。
還有,劉潤……
他站在李信的身後,安靜,存在感很淡薄。
一早他過來時,阿福正在梳頭。這幾日歇在宮裡,人人都像一下子老了十歲,蓬頭垢面的,男人們鬍子拉碴,女人們不施脂粉不戴首飾,所有人看起來都是灰白的,一個個面目模糊。
“這麼早?”阿福輕聲問:“有什麼事?”
“夫人,我是來請辭的。”
阿福怔了:“什麼?”
她以爲自己聽錯了。
“我想去服侍信殿下。”
阿福放下梳子,想了想,只是笑了笑。
“我可真捨不得。不過,阿信他在宮裡頭……要是沒人看顧,也真不成。”
她是真捨不得。
可是,劉潤的這個決定,纔是最好的,對所有人都有利的選擇。
對他自己,對李信,對李固阿福來說都是如此。
他待在王府,是可惜了。
阿福想說句輕鬆點的話:“要是阿信哪天嫌棄你了,你可一定記得回來找我。”
劉潤笑了:“那是自然,我知道我是有退路的,要是闖了禍,也有人給收拾。”
“嗯。”阿福垂下頭去。
劉潤輕聲說:“我又不是去天涯海角,還是會時常見着的。”
“那不一樣了。”
皇帝被送去了東陵,後宮的女人被趕羊一樣全塞進車裡送去了景慈觀。她們哭聲震天,這幾天裡已經死了十來個,上吊跳井吞金的都有,阿福這幾天熬下來覺得疲倦不堪,她甚至一聽到有人進來回話稟事的動靜就條件反射開始頭疼。
她在屋裡坐了一會兒,楊夫人抱着李譽進來。不知道是不是這些天熬的太雷,還是憂思過度,阿福已經沒有乳汁能喂孩子了,李譽不習慣奶孃,換個數個都不成,只能吃些蛋糊米糊,把牛乳混在裡頭,他也肯吃。
阿福愛憐而歉疚的看着兒子,她抱着李譽,楊夫人一勺勺喂他。
“夫人有心事?”
“嗯。”
當年阿福去見過麗夫人最後一面,麗夫人將李信託付給她。
阿福那時候覺得很惶恐。
現在依然如此。
楊夫人的手停住,阿福順着她的目光轉頭看,李信不知什麼時候來了,正靜靜的站在門外。
楊夫人端端正正的拜下去,阿福知道,自己也該站起來。
可是她只覺得恍惚,一點沒想起來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