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 風波平 二
大雪掩蓋了一切,曾經生的那些事情的痕跡,都被厚厚的白雪遮蓋了。阿福望着遠遠的陰雲浮氳的山峰,雪已經變小,風卻更冷。李譽歪着頭望着外頭白茫茫的,與先前截然不同的世界。
每次看到這樣曠闊疏朗的雪景,阿福都覺得這是一個與原來全然不同的,新的世界。
很潔淨,很簡單。
這雪下面掩蓋了太多東西。雖然雪化後,一切難題,尷尬,傷痛,狼藉……都會無法掩蓋的再次暴露出來。
但起碼現在,他們還擁有這份與世隔絕的清靜。
李固的手輕輕搭在阿福肩膀上。
他沒有告訴她的是,京城現在也不太平,天剛亮的時候,就有鴿子傳訊過來,宮中也潛入了刺客,京營在北門作亂……
隔着厚厚的衣裳,他依然能察覺到她肩膀的圓柔。
她不必知道那些。
他是男人,是家中的頂樑柱。他會用臂膀撐起一切,讓妻兒可以安心的過活。
常醫官披着一件灰撲撲的棉褂子快步走來,阿福認識那是朱平貴的舊衣。常醫官身量要瘦要矮,顯得掛掛落落的很不合適,袖子捲了兩重。
“王爺,夫人。”
“不用多禮,那一位怎麼樣?”
“用了藥,已經不喘了,這會兒睡了。”
那短短的傳信上寫得信息實在太少,而李固心中的疑問太多。
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做不了——這場大雪把所有人都困住了。
好在,大局已定。
瑞夫人已死,鄴皇子已經在他手中,那些王氏餘孽就算再折騰也翻不出大浪來了。
阿福轉過頭來笑着說:“早上我給你露一手,咱們烤老玉米吃。你想吃甜的,還是辣的?”
李固特別不經辣,可是又總是躍躍欲試想嘗一嘗。
“一半甜,一半辣吧?”
阿福笑笑,交待瑞雲看好李譽,自己領着二丫去了廚房。
玉米烤得粒粒開花,阿福退後了一點,二丫端着調好的醬汁小心翼翼的刷在上面。醬汁熱騰騰的,刷上去,再被火一薰,誘人的香味兒就在屋裡飄開來,玉米本身的那種特有的甜絲絲的香氣簡直像是靈活的小蛇一樣直往人鼻孔喉嚨裡鑽。
阿福看見二丫頭一邊塗醬,一邊吞口水。
阿福就笑了:“香吧?”
“嗯,好香!”
“這個東西好處挺多的,也挺好吃。”
二丫擡起頭來:“夫人,這個一畝真能產到一千斤啊?這,這怎麼可能……”
“你昨天不是也見了嗎?當着咱們的面兒掰下來過得秤啊。”
“我,我老覺得跟做夢似的。”二丫頓了一下:“要是早有這樣的東西……一逢災年也不會餓死那麼多人吧……我家也不會……”
李固吃玉米有點放不開……呃,大概他這輩子也沒把嘴張這麼大啃着吃過東西。醬汁都沾到臉上了,他也顧不上。一邊李譽也是,他的小牙還很不夠使,光是使勁兒啃,啃了半天也沒啃掉多少東西,倒是醬汁也糊了一臉一手。
“好吃嗎?”阿福覺得有點好笑,又強忍着。
“嗯,很能飽肚。”
“這個也能磨成面兒吃,趕明兒磨好了,熬棒子麪兒粥,蒸棒子麪兒窩窩給你嚐嚐。”
“棒子?”
阿福笑着說:“你覺得它不像個棒子?”
李固笑了:“倒是真像,這名兒也怪趣兒的。”
後世還有個國家被人稱爲棒子國呢……阿福看看手裡又香又甜烤的開花的老玉米,大口咬下去。
嗯,香!
好久沒這麼吃東西了。大概是在莊子上,沒那麼多眼睛盯着,也不用端着架子。
一放鬆下來,這玉米也顯得特別的香。
打了水來李固又洗了手,阿福擰了巾子給他和李譽把臉擦了,李固說:“要不要去後山轉轉,在那兒住了不短時間,我還真有點想念那裡。”
“路上有雪,要去那兒也不大好走。”
“就去走走吧,不一定過吊橋那邊去。”
阿福沒有帶靴子來,不過莊子上倒是有人送了幾雙茅草編的高底鞋來,二丫嘻嘻笑,換上了一雙,硬木底敲着迴廊的石磚地,咯噔咯噔的聲響能傳出好遠。
“我爹以前也給我編過。”
二丫笑嘻嘻的多走了幾步,又轉過頭來:“家裡沒錢,可做不起能踩雪的靴子,棉鞋也做不起,沒這個過不得冬。”
李固挺好奇,拿起來一雙,這鞋就用了草,蘆絮和碎步做成,底下是木頭底。
“這個?”
“窮人過冬常穿這個,鄉下常有,城裡不多見,宮裡就更沒有了。”阿福笑着說:“我也穿過。”
“這個,能好走路嗎?”
“好走,暖的很,比棉鞋還好。”
底下厚厚的木頭底不但能踐冰踏雪,還阻絕了寒氣。蘆花和碎布用草繩緊緊編縫在一起,既暖和又不捂腳。
“我也試試。”
“你穿不慣的。”
“嗨,試試嘛。”
李固把腳上的鞋子脫了,阿福拿了一雙俗稱毛窩的蘆草鞋給他換上。
“來,去走走。”
李固走的小心翼翼,阿福緊緊扶着他。她自己也好久沒穿這種鞋了,乍一穿也不慣,不過更擔心李固走不穩摔跤。在廊下走動,那聲音很響,下臺階時李固也扶住了欄杆。到了庭院裡雪地上,感覺到腳下的積雪被踏得咯吱咯吱響,這鞋雖然是木底,可是居然並不打滑。
“這還真是樣好東西。”李固擡起頭來笑笑。
“嗯,窮人的好東西,要是沒這個,一冬天腳還不凍爛了啊。”阿福也慢慢找着感覺,直起腰來,一步步朝前挪。
她扶着李固,李固也扶着她,兩個人相攙扶着在雪地裡朝前走,李固忽然笑了。
“你笑什麼?”阿福不解。
“唔,我在想,要是我們都七老八十了,成了老頭老太太,大概走路就是這樣子,你扶我我扶你的,一起朝前走。”
阿福想象了一下那個景象,唔,還真像。
好笑之餘,還覺得心裡暖暖的,很溫馨。
能這麼一直走下去,走幾十年,一直到他們都老了,成了糟老頭老太太,還這樣在一起,扶着彼此……
走了一段,阿福輕聲問:“對了,那個鄴皇子,要怎麼辦?”
說到底,他還是個皇子啊。要是在亂中死了,倒不用爲他費思量傷腦筋。
“他是我的弟弟。”
這樣說,就是不會殺他了?
也是……
不過,阿福怎麼覺得這事情,應該不會像李固說得那麼簡單呢?
“等皇上大了,親政了,咱們去右安郡吧?”阿福順口說,她有點嚮往那個地方,朱平貴回來之後大大形容了一番,廣闊的藍色的海,繁華的港口,那些船的桅杆像密集的樹林。一早一晚時有海鳥飛來飛去,那裡的人和京城不太一樣,沒有京城這麼嚴整,但是,顯得更輕鬆,更自由。
雖然是他們的封邑,可是從成親到現在,一次都沒去過。
“好,將來,我們一塊兒去,帶着兒子……我們到海邊去走走,看看,聽說右安郡那裡是從不下雪的,還有外洋來的人……嗯,咱們還能上海船出海……”
阿福眯起眼,四周是一片白茫茫的雪,但是她卻覺得自己已經看到了那溫暖而敞亮的南方,海鳥拍着翅膀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