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 生變 四
阿福一眼就看到了李固。
身旁人紛紛讓出路來,讓阿福牽着李信順順利利走到他身邊去。
“熱不熱?”
阿福看見他臉上有汗意,衆目睽睽之下可不好掏手絹出來給他擦。
李固挽着她的手,阿福在他身旁坐下來,李信也爬上阿福的膝蓋,穩當當的坐在那裡,小下巴擡了起來,非常有皇子氣勢。
嗯——真是孺子可教。知道什麼場合能撒嬌,什麼場合必須穩重。
阿福沒有刻意教過他,但也許,這孩子在這方面不用教。
他是皇帝的兒子。
四周很多人,阿福差不多都不認得。但是沒關係,她也用不着去認識。那些人會在和她目光相接的時候露出笑容來,熱情的,討好的,有禮的,淡然的……
他們可以坐着,而更多的人只能站着等待觀禮。
阿福看見了幾位後宮的女眷,靠前一點位置那裡坐的那個穿着一身淺綠的,卻是很久沒見過的,阿福都快將她忘記了的呂美人。
呃,她看起來比當年……顯得嫺靜去了,全沒有剛進宮阿福見她時那種有些不甘平凡又無法出頭的樣子。玉夫人和王美人都不見來,也許是不來了。
阿福四下看過,輕聲問李固:“皇上沒來嗎?”
“父皇有要緊的事。”
那也就是說皇帝不過來了。
樂聲起,人聲漸止。
穿着一身紅裝的三公主李馨和另一個穿着大紅喜服的男子一同走了進來。
阿福的目光從三公主身上,移到那位駙馬蕭元的臉上。
他……
阿福有點恍惚,李固似乎發覺了什麼,轉頭問她:“怎麼了?”
阿福只要看着他就覺得心境平和踏實:“沒事。這位蕭駙馬,我好像……見過。”
大概是認錯了。
外面驕陽似火,太陽快把石頭都曬化了,賓客們也有些浮躁,不過,在看到新人進來的時候,一瞬間卻靜得很。
阿福想,這大概是因爲看到精彩的人物,所以本能的會靜氣凝神屏息吧?
那個長的實在好,身段好,相貌更加不用說,阿福覺得自己從來沒見過比他生的更好的人。清朗俊秀不用說,他也是一身大紅,頭上的紗帽鑲着珊瑚和明珠,可是珊瑚也沒有他的嘴脣那樣紅潤好看,明珠也沒有他的肌膚那樣圓潤白皙。
阿福忍不住想——不知道李馨摘下蓋頭來,夫妻兩個誰更俊俏美貌?呃,這想法是荒唐了些。不過阿福想,李馨這位駙馬,雖然還不知道他別的長處,單這相貌,李馨嫁他是絕對不虧,男貌女貌相得益彰。嗯,就像歌兒裡唱的,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
不過,身後有人小聲議論,竊竊私語裡有句話鑽進阿福的耳朵。
“生成這樣……真是妖孽……”
阿福想回頭去看,又忍住了。
有的時候,聽到什麼也得當沒聽到,看到什麼也得當沒看到。
可是,阿福真的覺得,這個蕭元,有些面熟。
長的這樣出色的人,應該不會輕易淡忘的。但是一時卻又真的想不起來。
她轉頭想問李固,剛說了句:“你知道……”馬上想起了自己的荒唐來,又住了嘴。
李固怎麼會知道這人長的像誰。
“怎麼了?”
“沒事。”阿福想,大概是天太熱頭都暈了,她小聲說:“駙馬倒是一表人才。”
李固臉上露出笑意。
“我們什麼時候回去?”
“你累了?那禮成我們就走。”
阿福的手指在袖子下面輕輕撓了下李固的手心。
她想起自己和李固的喜事了。
其實,嚴格的說,她和李固沒有辦過婚禮。那天只有楊夫人海芳紫玫她們在,沒有別人。阿福也沒有穿紅妝坐轎子,更沒和李固拜天地。
可是李固的溫柔體貼彌補了一切。
他給了她一塊蓋頭……
不止是一塊紅蓋頭那樣簡單。
每次一回想起來,阿福都不覺得那天的經歷給她留下了遺憾。
她只覺得幸福。
李固雖然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卻知道她這會兒心情多半很好,含着笑握住她的手指不讓她再繼續搗蛋。
堂前一對新人,李馨與蕭元已經站在中間。
阿福注意到蕭元的位置比李馨朝後,雖然不是特別顯眼,但的確在位置上次了一些。
女子雖然要出嫁從夫,但是公主尚駙馬,和尋常人家大不相同。
司儀唱禮,兩個人拜了下去。
阿福只覺得感慨。
也許……李馨是將自己的婚事也當作了一種手段吧?爲了達到她的目的,婚姻也可以拿來利用。
可是,阿福還是希望她可以得到幸福。
拜高堂的時候,皇帝沒來,但是中間案上平放着一幅黃綾,阿福猜想那大概是賜嫁的聖旨。現在她看到這種東西就本能的戒懼,李馨她們便朝這副黃綾行禮。
最後是夫妻對拜,禮成的時候,外面的鞭炮聲喧天匝地的響起來,震的人耳朵裡嗡嗡的響。阿福看着李馨和蕭元兩個人一身的紅衣,不知道爲什麼覺得那紅色看起來……讓人覺得心驚肉跳的。
或許是她想太多了。
沒見到玉夫人和王美人,阿福多少鬆了口氣。
在發現了那夾布中的秘密之後,阿福是怎麼也不想在此時此地見到王美人的。是畏懼,還是心虛?阿福都說不好。
她願意見宮中任何一個陌生人,也不想見到王美人。
山莊鬧賊的事情再沒了下文,阿福卻並不怎麼放心,她就像那個等着樓下扔第二隻靴子的倒黴鬼一樣,總覺得心裡放不下,似乎等着再出點什麼事情來,才能真正安心。
李信規規矩矩的吃東西,一旁宦官用包銀木筷替他將菜挾進小碟子裡,李信每樣只吃一點點,絕不像在山莊裡一樣逮着阿福做的手擀麪就狠狠的吃一大碗下去,把小肚子撐的滾圓圓的。
轉頭看,李固也是這樣吃飯。
阿福也只是沾了沾嘴,幾乎沒怎麼吃東西。她只覺得又熱又累,一品夫人額首飾衣裳加起來恐怕有十來斤重,這個天氣裡面,壓的人實在吃不消。
“你在這兒歇一會兒吧。”李固說:“停一停,消消食,咱們這就回去。”
阿福尋思着她纔沒什麼食可消的,根本沒吃下什麼東西。
她的目光掠過李固的肩膀看向門口,劉潤捧着一個長形的包裹進來。
“你拿的這是什麼?”
“是海蘭剛纔送來,說是三公主給夫人的。”
阿福點點頭,東西接到手裡,大概已經猜出是什麼東西了。
她把上面包的布揭開,裡面是一具琵琶。
阿福有些出神。
李馨爲什麼要把這個送她呢?
是覺得她是個知音嗎?還是這樣東西對她來講意義不同尋常呢?
話說,阿福現在對保管東西實在有些心理障礙,上次保管東西,就保管出一份傳位遺詔來,這次保管東西……
“海蘭說,三公主請夫人替她好好保管此物。”
阿福點點頭,保管就保管吧。李馨總沒那個本事也弄出一份聖旨啊遺詔啊的東西來。
“走吧。”
阿福朝李固點點頭,又朝趴在迴廊那裡看花的李信招招手:“阿信快過來,咱們回家去。”
李信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好,回家。”
劉潤匆匆走來,臉色凝重。
“王爺,夫人,宮門已閉。”
阿福的腳步一頓,李固問:“何事?”
大概是因爲焦急,劉潤的嗓音微微沙啞,聲音很低:“玉夫人死了。”
天氣極熱,庭院裡吹的也是熱風,阿福覺得臉上像罩了一層橡皮一樣,微微發麻。
她摟緊身邊的李信。
玉夫人算是李信的仇人了,阿福還曾經想過,李信懂事之後,知道了麗夫人的事情,會不會像李馨那樣心中充滿仇恨與不甘,失去他的童真和快樂。
“……她身邊的宮人進屋時,玉夫人已經斷了氣……是被人矇住了口鼻,然後亂刀斬死……血流了一地……”
天熱的很,阿福卻打個寒噤。
“宮門已閉,禁軍內衛正在四處搜索……”
李固點下頭,對阿福交待一聲:“你們先歇息,我去見父皇。”
阿福叮囑他:“你要一切當心!”
她心裡惶惶然的,這一日的喜慶喧鬧,都讓人有一種虛浮的不真實的感覺。阿福甚至覺得,今天出事簡直是註定的。
她第一個就想起李馨。
玉夫人的死,和她有沒有關係?對她有沒有影響?
玉夫人……那個如盛開的美麗花朵似的女子,竟然凋謝的這樣快。這樣突然。
李固一走,阿福才遲一步覺得惶然。李信挨在她身邊一動也不動,仰起頭有些擔心的看着她。雖然他還不懂得大人剛纔說的什麼意思,可是一個死字,他聽見,他也知道。
死……就是永遠也見不着了。
就像他的母親——李信已經記不清她的樣子,只有個模糊的印象,她是個很美的女子,身上有好聞的香氣,說話的聲音也好聽。
可是她是什麼樣子,李信想不起來了。
即使在夢中,他夢見了母親,也只能看到一個穿着豔麗衣裳的,虛無縹緲的影子。
對他來說,身邊的阿福更加真實,更加重要。
“嫂子……”李信擡起手來,用衣袖替阿福擦汗。他的袖子上繡着金線蟒紋,那稍硬的線腳摩擦着阿福的臉頰,有些微微的刺痛,也讓她回過神來,不再像剛纔一般,如一尊化石。
“別怕,沒事兒的。”阿福摸摸他的臉:“我們很快就能回家了。”
她安慰李信,其實,也是在安慰自己。
侍衛來過,只是阿福這裡他們自然不敢搜,領頭的人和劉潤說話非常客氣,還留下四人保護阿福和李信,然後又前往別處。
劉潤進了屋來反手合上門:“夫人。”
阿福點點頭:“外面……怎麼樣了?”
“今天來的賓客都被扣住了,說是怕刺客就混在他們的從人中。今天東苑來的人極多,宮中人手不夠,所以玉夫人那裡的宮人都被支使了幫忙差事,不然……”
不然玉夫人也不會被人摸進了屋裡,死的那樣慘。
“你猜……”阿福小聲說:“會是何人所爲呢?”
劉潤一笑:“夫人不也是心中有數嗎?”
後宮。
除了後宮之人阿福想不到旁的可能。
要找玉夫人的仇人,那可真是一梳一大把。
集寵於一身,也就集怨於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