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五 春一
阿福在宮門外下車,已經三月了,可是今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晚,她把斗篷裹緊一些。劉潤緩緩朝前走了一步,從門廊的陰影中走到陽光下來,他穿着緋紫色的袍子,微笑比陽光還要和煦幾分。
“勞劉正官親迎,真是不敢當。”
劉潤一笑,輕聲問:“小世子好嗎?”
“他好得很,”阿福笑着說:“會喊娘了。”
劉潤有些懷念的說:“若是我還在,他現在一定也會喊叔。”
阿福白他一眼。
就算小李譽現在能學會喊叔……唔,他該喊劉潤叔叔麼?阿福總覺得劉潤像個孃家人的感覺,要喊也該喊舅舅之類的吧?
“陛下呢?”
劉潤說:“陛下在錦書閣。”
阿福點點頭,心裡涌起一種強烈的懷念。
小李信不願意住雲臺,不知道是嫌那裡太高太冷情,還是覺得先皇在那兒去世。他住進了太平殿。現在後宮裡最大最完整的宮殿,除了雲臺,也就只有太平殿了。地方寬敞,規格嚴整,更重要的是,那裡李固住過很多年,房舍,庭院,書房,花園都很好,後面還有個小武場,小皇帝現在住那裡很合適,錦書閣根本不用收拾,擺進書去就是現成的書房。
阿福想,李信是在太平殿住過,可是日子並不算久,而且那時候他還小,可能還什麼都記不住。
但是這孩子自己和阿福是這麼說的:“太平殿是哥哥嫂子以前住的地方,我就想住那兒。”
宮中現在人手大大精簡,因爲小皇帝來了句:“現在不是說國庫沒錢麼人力又不足麼?沒錢沒人力還修繕那些宮室做什麼?又沒有人去住!”那曾經華貴的宮室,被燒成一片斷壁殘垣的廢墟,還有在小皇帝一聲令下後,效率奇高的被拆成了一片白地。
至於那片白地要用來做什麼,待定。
不過原來重重疊疊既深且遠的皇宮被拆掉了一大半之後,看上去平闊敞亮。
原來一些拼命反對小皇帝這麼“任性”“胡爲”的一把鬍子滿身酸氣的腐儒,被小皇帝大筆一揮,每人每天將“奢侈”二字寫五百遍,上朝先前交給小皇帝過目。
雖然寫了三天字之後那些人就沒了聲音,但是阿福有充分理由懷疑,小皇帝其實是在轉移發泄自己因爲寫錯字被太傅罰抄書的怨氣?
“三公主好些了吧?”
李馨開春以來就得了很重的風寒,低燒十來天都沒退。
“好多了,昨天還出來曬了會兒太陽。”
阿福點點頭
劉潤實在好奇,能讓他好奇的事情不多,不過跟阿福他倒不用遮遮掩掩:“從前你一開始教信殿下識字寫的時候,究竟怎麼個教法兒?現在皇上一口一個‘嫂子說’,有時候氣的太傅直哆嗦,很想跟攝政王說,要請把戒尺再來教皇上。”
體罰學生這種事當然是不對頭的,李固不管是從保護弟弟的小手出發,還是從維護皇帝的體面出發,都不同意。
“我沒說過什麼呀。”阿福很納悶:“我只教過他幾天,後來搬回城裡請了先生我就沒教過。”
“太傅開口說‘聖人云’,皇上就說你別總說聖人說什麼,聖人說的也不見得全對。再說,是不是聖人說的還不一定呢,沒準就是後人瞎掰的。”其實後頭小皇帝還說,自己沒話說就老說聖人云,這明明是理虧還賴皮。
阿福的汗刷一下就下來了,乾笑了兩聲:“這個啊……這個真不是我教的。”
這個是她和露骨有一回爲什麼事兒,嗯,那個……李固說了句,聖人云,唯女子小人難養。阿福於是回了這麼一句,接着兩個人就嘻嘻哈哈摟摟抱抱了。可是,阿福不記得當時李信有在場啊?
也許……也許他當時在外屋?在窗戶外頭?還是在哪兒和唐柱躲貓貓所以才聽到?
阿福心裡直犯嘀咕,果然專家說的對,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師。你啥也不用刻意教,孩子自然會模仿你的一言一行……
阿福拼命回想自己到底還露出過多少不合這時代“聖人禮法”的破綻,可是想來想去,結論是:恐怕太多了,在自己家裡自己屋裡太放鬆,有是肯定有,到底有多少……那數不清了。
“先去太平殿嗎?”
“不,我先去看看李馨。”
阿福感覺李固現在就像一個普通上班族,不過他不是朝九晚五,而是朝五晚九——頂頭上司是親弟弟,而且這小子黑心貪婪的恨不能把李固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栓宮裡不讓他回家了,休沐日也總召他來進宮來說話議事。當然,要是成王肯全家搬進宮來更好,那小皇帝恨不得倒履相迎。
阿福搖搖頭。雖然李固極忙,可是精神身體都挺好。阿福想起上輩子和一個宿舍的同學夜話,有女生說,和嫁一個風流花心老公一樣糟糕的是什麼事?就是嫁給一個工作狂老公。如果老公喜歡拈花惹草,起碼自己還佔着正義,可以指責制裁對方,趕他淨身出戶,可汗死老公是工作狂,那個情人是鬥不敗打不垮趕不走……而且你還不佔正義的上風。
不過阿福覺得,他忙些也好。
皇帝去世之後李固必然會感覺到失落,消沉,讓他待在屋子裡鬱鬱寡歡的守孝,還不如讓他忙點好。起碼李固現在胃口蠻好的,每天晚上就算回去的晚了還要加頓夜宵。這段時間下來,瘦是瘦了些,卻更顯得結實了。
李馨住的離太平殿不遠,過了西安門第一個宮院,原來這裡叫望湖閣,是消閒之所,房舍只有幾間,李馨搬了過來,改了個和東苑一樣的名字,叫楓溪閣,就住在了這裡。到了夏天的時候這裡一定極美,綠蔭滿眼,湖光雲影,可是現在卻還顯得一片悽清,花葉初發,綠色隱約,和外面的那一大片拆掉的廢墟一樣,這裡也顯得空落落的,沒有人氣。
海蘭遠遠迎了上來,朝阿福屈膝行禮:“見過成王夫人。”
她笑盈盈的,阿福能判斷出,今天李馨身體狀況肯定不錯,不然海蘭肯定沒有這樣的好心情。
“嗯,三公主呢?”
“就在那邊,東邊有幾株桃花開了,公主說想畫畫,夫人請隨我來。”
阿福遠遠的已經看到那幾樹桃花了,在陽光下頭,新綻的花瓣是一種豔麗嬌柔的顏色。人們總覺得花兒太脆弱,可是花卻比人先一步感知到了脣的來臨,脛骨一冬的蟄伏,此時開出來的顏色,自然極美。
李馨放下筆迎了上來:“嫂子。”
阿福握着她的手,覺得有些涼。
“你該多穿點。”
“沒事兒,今天太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