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圍爐夜話 二
阿福其實第一反應也想站起來。
她當然不用站,她現在是李馨的嫂子——身份同等,輩分她爲長。
做宮女的反應根深蒂固,就算在楊夫人她們面前有主子的款,但是見了李馨,第一反應就是站起來行禮——畢竟,她成了皇子夫人之後,這還是正面的頭一次和李馨在一起。
李馨瘦多了,嬌俏的臉龐瘦的只有巴掌大,阿福招了招手:“快過來,你餓不餓?讓她們給你弄點吃的吧?”
李馨靠着阿福坐下來,她走路不那麼方便,裹着白布的腳有點一瘸一瘸的,紫玫端了杯茶過來,李馨鼻子動一下:“什麼味道這麼香?”
“芋頭。”阿福把剝了皮的芋頭遞給她:“蘸點糖更好吃。”
“這就挺好了。”
李馨的動作看起來依舊優雅,可是一個拳頭大的芋頭竟然眨眼間就消失了。阿福眨眨眼,幾乎以爲自己看了靈異片。
李馨手按着胸口,表情一下子僵住了,一把抓了阿福面前的茶都灌了下去,努力伸了兩下脖子,才緩過氣來。
“噯,這個容易噎着的。”
阿福勸了這麼半句,李馨已經又抓起一個芋頭了,含含糊糊的說“我兩天沒吃了。”
紫玫默默的低頭剝芋頭,剝好了就放在李馨面前。紫玫給她又了一碗茶來。
李馨把火盆裡扒出來的芋頭全都吃了下去,才捧着茶盞慢慢的喝了兩口茶。屋裡熱,茶也熱,她臉上浮起一層桃花似的紅暈。阿福不禁有些替她慶幸。李馨實在是個很美的美人,如果她沒有誤打誤撞跟着李固出城來,而是留在城中,遇到蠻人——那會有什麼際遇阿福真是想都不敢想。
“阿馨,”阿福試探着問:“你們……看到蠻人了嗎?”
屋裡明明這樣暖和,李馨卻打了個寒噤,手裡的茶杯一晃,茶水險些潑出來。
阿福急忙握着她的手。
李馨緩緩搖了下頭,又點了下頭:“遠遠……看見,隔着火光,看不真……好多的血,到處都是人的慘叫聲。箭飛過來,在空中拉直了作響,就像誰在吹哨子,那聲音能把耳朵和腦袋一起撕裂。就在我旁邊的一個小姑娘也在往城門處擠,一支箭就那麼飛來,把她給釘在了城門上……”
楊夫人一怔,急忙說:“三公主嚇壞了,好好養會兒神吧。夫人也不要多想這些東西,咱們現在安全着呢,蠻人過不來,夫人呢千萬不要擔憂傷神纔好。”
阿福知道楊夫人是怕她憂思傷了身體,點了點頭,李馨被楊夫人這麼一岔也回國神來:“嗯……我不說了,嫂子,你這地方還真好,是不是當時建山莊的人就用來避難的?”
“這個可不曉得,也許是爲了這裡幽靜,據說那位侯爺的兒子在這裡讀過四年書。瑞雲說院子後面轉個彎就有瀑布,現在已經上了凍,吃水倒是方便的很,敲一塊冰下來就行。若是夏天,自然很涼爽……”楊夫人把話岔了開去:“天太冷,夫人來了就沒出屋子,這屋前屋後怎麼樣她還沒見過呢。”
李馨壓低聲音:“我們這裡生活取暖做飯……外面不會看到?”
瑞雲小聲說:“看不到的。我們白天試過,這竈房的煙道不知道怎麼砌的,在外面就看不到哪裡出煙。而且吊橋撤了之後,那幾塊把我們這裡擋的嚴嚴實實,就算站在對岸看也看不到這院子,公主只管放心好了。”
真是……阿福也不由得想讚歎一聲,這可真是個避難的好地方。當年建這山莊的人未嘗沒有想拿這裡避亂的意思吧?
屋裡一時沒人說話,爐裡的炭火輕輕的爆裂作響,外頭風大雪緊,呼呼的亂着,各人都有自己的心事,望着炭火出神。
李馨忽然直起了身,彷彿受了什麼驚嚇,阿福轉頭望她,她卻說:“有人來了。”
她話音剛落,門就被外頭拍的砰砰響:“開開門!”
屋裡幾人都有些出其不意,但是最初的一驚過後就都放下心來。
雖然夜裡有人敲門是驚悚了些,但是幸好來的人大家都知道。
阿喜。
阿福甚至琢磨了下,難道屋裡人都做過些虧心事?不是說,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心不驚麼?
其實,就算沒做過虧心事,眼下這種風聲鶴唳的境況,要不心驚也不可能。
瑞雲看看楊夫人,過去拔開門閂打開了門。
阿喜挾着風雪一起進門,倒真是聲勢不凡。
楊夫人不待她開口,站起身來說:“朱姑娘,三公主在此,還不快來拜見。”
阿喜臉上通紅,不知道是熱的還是氣的——她剛從風雪裡走過來,八成不是熱的。
她愣愣的把屋裡的人都看了圈兒,視線落到李馨的身上,便再也移不開了。
李馨沒有帶衣裳來,她起身來穿的是阿福讓人給她備的自己的一件鵝黃緞襖,做了之後阿福的肚子已經有些隆起,這襖一次也沒有穿過。燈下頭這顏色如金色珍珠般明豔,可李馨的人又比衣裳要華貴多了。
楊夫人意有所指:“朱姑娘,這規矩學了許多天了,不會行個禮都不會吧?”
阿喜知道和楊夫人沒什麼說的,看了一眼阿福。
李馨不着痕跡的看完楊夫人的一臉嚴肅,又看了看阿福臉上淡淡的無奈。
她仔細打量了阿喜兩眼,身上穿的也是綢緞襖子,下面是青蓮色的皮褂裙,頭髮還是姑娘打扮,但是眉宇間那種尖酸的帶着怔忡的神氣把容貌的清秀都給破壞了。
看來不是楊夫人要給這位新嫂子沒臉,而是這個朱姑娘需要降服一下。
李馨坐直了身,端莊秀雅,那副金枝玉葉的氣派實在讓人不能不心折。阿喜在一屋認得環視下,無可奈何的拜了下去。李馨從容的說:“這位是朱姑娘?快請起來不用多禮。”
阿喜肚子裡抱怨,要真不想讓她多禮,她拜下去之前就該先說,拜完了才說不用多禮頂什麼用啊?再說,她拜下時阿福就坐在李馨身側,等也受了她的禮——阿喜最受不了的還是這個。
李馨嘴角噙笑,落落大方的說:“初次相會,本該有見面禮的,只是現在都在難中,也只好厚着臉皮就這麼混過去了。”
楊夫人微笑躬身:“三公主太客氣了。”
門上又傳來剝啄聲,這次進來的卻是朱氏。她有些擔憂的看了一眼阿喜,又看看屋裡衆人。她沒見過李馨,但是這一層裡能和阿福並排做的。
李馨一知道這是阿福的母親,可不敢讓她也拜下去,忙說:“朱夫人不必多禮,說起來,我也是在嫂子這裡避難。紫玫,快給朱夫人看座上茶。”
都說三個女人一臺戲,這屋裡六七個女人,都能演兩三臺戲了。外頭又是風雪,又是動亂不定,可是這屋裡頭大家卻好像掩起耳朵自欺欺人的過起太平日子來了。
朱氏客氣之後還是斜着坐了,李馨和她客客氣氣說了幾句家常。楊夫人在旁問過李馨的腳還疼不疼?又說:“公主來的倉促,正好讓我身邊的海芳先服侍公主,她做事也還算細心妥當。晚上讓她在西屋裡上夜吧。”
阿喜在一旁憋的難受,可是又插不上話。她雖然是小門小戶里長大的,可是長到這麼大也沒有四個人擠在一間屋裡頭睡過覺。可是從屋裡衝出來跑來找阿福,讓冷風一吹,她倒也不像剛纔那麼氣衝頂門——這裡還有位皇家公主,金枝玉葉,也得擠在這樣的屋子裡——剛纔朱氏和她說外頭起了兵禍,來了蠻子——蠻子這字眼阿喜從來都覺得離着自己有十萬八千里遠,怎麼會一下子就跑到了家門口來?那要真是遇着了蠻子,那……聽說蠻子是會吃小孩的,一個女人要跟很多人睡,阿喜是越想越害怕,倒把剛纔計較住宿的事情拋開了。
她的氣慢慢消下去,朱氏說了一會兒話,還是不放心阿喜,怕她說出什麼不知好歹的話來,說:“時候不早了,阿福,公主,也該早點安歇。”
“是,母親和妹妹也早些睡吧。”
朱氏與阿喜出去,從這屋門到那屋門不過幾步路的功夫,院子裡積了一層雪,踩起來咯吱咯吱響。阿福一眼看到劉潤站在院門邊正在掩門,像是從外頭回來。
這麼大雪的夜裡他去外頭做什麼?
劉潤也沒提防正好屋門開了,屋裡屋外的人打個對臉兒,都愣了。
楊夫人低聲問:“怎麼這會兒出去?我不是說過誰都不許出院門麼?被人從對岸看見怎麼辦?”
劉潤看了看,在場除了楊夫人都是姑娘,阿福還有身孕,紫玫細心的站在阿福身體前側,替她擋了門外的寒風。
“剛纔聽得,前面似乎有動靜,所以出去探看了一下。天黑雪大風也緊,我很小心,不會被人看見。”
楊夫人的注意力被他的話給岔開了:“你看見什麼了?”
劉潤望了一眼她的身後沒有說話。
楊夫人會過意來,說:“大家都各自回屋,早些安置吧。不要出聲——也最好別點燈了。”
朱氏唯唯諾諾,有些擔憂的拉着阿喜回屋。李馨她們回了屋裡,劉潤也跟了進來,門一關上,劉潤用盡量平緩的語氣說:“咱們莊裡來了人了。”
“你看到了?”李馨的眼睛睜圓了。
“不,沒有,但是聽着動靜不對。下午我們趕回來時,蠻人的大隊人馬還在城中燒殺擄掠,小股纔出城搜尋。天氣壞,城外油水遠不如城裡,我們原想着天氣不好他們該折回城裡去。可是這些人卻可能聽說這裡有所大莊子,所以奔這裡來了——雪大,他們多半就在莊裡要過夜了。剛纔聽到的聲響似乎是在殺畜取肉烹食。隱隱約約,聽不真切……”
蠻人來了?就在一澗之隔的,他們的莊子裡?
事到臨頭,阿福卻不覺得心中不安。
不安有什麼用?蠻人已經到了家裡了。
“我們須得小心,這雪不停,又是晚上還好些。盜了白天,一定要千萬小心,不可高聲言語,不要到外面石屏那裡去,舉火做事要當心。”
李馨看了一眼屋裡的燈:“燈火也最好別點了吧?”
劉潤猶豫了一下:“雖然有石頭屏障,但最好還是不點。要麼,就移低一些,光亮也不那樣明顯。”
紫玫端着燈,想了一想,放到了阿福所坐的寬背長椅後頭,屋裡一下子暗下來。
屋裡很靜,風吹着窗櫺門窗發出輕微的咯嗒咯嗒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