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江陵死後未見遺體,其後張府被鄭帝抄家,家財盡數充公,家中男子或死或流,顯赫一時的首輔府邸就此敗落。而實爲張江陵弟子的鄭帝秦功報復卻遠不止於此,不但上柱國、太師封號和文忠諡號被盡數剝奪,並以先前廢遼王爲引,親筆寫下了“張江陵誣衊親藩,侵佔王墳府第,鉗制言官,蔽塞朕聰,專權亂政,罔上負恩,謀國不忠,本當斷棺戮屍,念效勞有年,姑免盡法追論。”的旨意。若不是不知張江陵屍骨所在何處,鄭帝恐怕就真的套開棺鞭屍了。
如今天下大亂,蕭烈身爲丞相把持朝政,不知那位養在深宮的傀儡小皇帝秦顯會不會撫髀思江陵,而後知,得庸相百,不若得救時相一也,然後哀嘆:“恩怨盡時方論定,封疆危日見才難。”?
蕭煜出生的時間,與張江陵身死的時間相距不遠,可以說年輕的蕭烈是活在張江陵時代的,他親眼見證了張江陵是如何讓一個垂暮帝國煥發了中興之相,又是如何在朝堂上翻雲覆雨,所以他對張江陵這位權相推崇到了極致,曾多次對蕭煜言道:“幾人相業似江陵?鄭只一相,張相公也是!”言傳身教之下,蕭煜對於張江陵自然也是極爲推崇,對於張江陵的離世十分惋惜。不過換一個角度來說,若是張江陵在世,那也不會有後來的太子謀反案,那蕭氏父子也可能像現在這般如日中天。
蕭煜有時候在想,同樣是把持朝政,慕容燕自封爲大將軍,蕭烈卻自稱丞相,雖說裡面有後建重武大鄭重文的原因,但是否也有蕭烈早年受到張江陵這位相爺影響的緣故?
對於張江陵屍骨的去向,蕭煜只是有所猜測,卻沒成想在南謹仁這裡得到了證實。
南謹仁說道:“當年一戰,我與徐先生未曾前往,只是在閣主重傷返回天機閣時,同時帶了三個瓦罐,其中一個所盛放的就是張相公死後所化飛灰。”
蕭煜張了張嘴,然後低低嘆息一聲,“還真是屍骨無存,飛灰湮滅。”
蕭煜擡起頭來問道:“既然如此,不知南先生可否帶蕭某前往祭拜一二?”
南謹仁遲疑了一下,不過最終還是點了點頭,讓徐振之繼續招待道宗衆人,而他則是引領蕭煜,前往張江陵的葬身所在。
張江陵這位一代權相就被葬在大名府城外的一座小山上,有墳而無碑,當蕭煜站在他的墳前時,雖說早有預料,但還是不免感到一絲淒涼,生前尊榮極致,死後不過黃土三尺,人生在世,所求爲何?是一世之尊,是萬古流芳,還是一生逍遙?
蕭心中煜略感迷茫,只是在他的臉上卻看不出多餘的情緒,只有平靜沉默。過了許久,蕭煜纔拿起隨身帶來的酒壺,將清澈的酒漿傾倒在張江陵的墳前,低低呢喃了一句什麼,即便以南謹仁的修爲也沒有聽清。
敬酒之後,蕭煜轉過身來,對南謹仁輕聲道:“方纔諸位道宗真人當面,有些話不好多說,現在可以說了。”
南謹仁沉吟了一下,緩緩道:“本來老夫是想請明公做天機閣主,畢竟當年的天機閣中興於東主之手,而明公未必不能成爲東主第二,帶領天機閣再一次走向中興。”
蕭煜笑問道:“現在呢?”
南謹仁搖頭道:“現在不想了,看道宗掌教的意思,已經將明公視作重中之重,八位天人高手,實在是好大的手筆,我們天機閣拿不出來,也惹不起道宗,所以就不去湊這個熱鬧了。”
蕭煜笑了笑,沒有說話。
南謹仁欲言又止。
蕭煜平靜道:“南先生有話但講無妨。”
南謹仁斟酌了一下言辭,緩緩道:“有些話本不該老夫來說,只是這次卻要多嘴一回了。老夫聽聞藍玉是明公的左膀右臂,總理西北諸事,位高權重,而且當年徐林兵敗草原時,也是他獻城於明公,截斷徐林退路,可謂功不可沒,只是明公想過沒有,藍玉畢竟是傅塵的弟子,當初他也是奉傅塵之命才前往中都相助於你,直到傅塵出走,兩人才在明面上分道揚鑣,不過兩人幾十年的師徒情分,說斷就斷了?不知明公信不信,總之老夫是不信的。”
蕭煜默然無聲。
南謹仁繼續說道:“若是有朝一日,明公與傅塵正面對上,在最關鍵的時候,卻被人在背後捅了一刀,半生心血付諸東流,甚至性命難保,親者痛,仇者快,明公可會後悔?”
蕭煜面上絲毫不顯內心所想,臉色仍舊是一片平靜,反問道:“南先生有何教我?”
南謹仁搖頭道:“所謂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老夫此話卻是有挑撥嫌疑,不過明公身爲西北之主,想來心中自有計較,只是不要責怪老夫多事纔好。”
蕭煜搖頭笑道:“南先生一片拳拳之心,蕭某又怎會不知好歹?”
接着蕭煜沒有在這個話題上多說什麼,正如南謹仁所說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蕭煜既然用了藍玉,就不怕藍玉真的對他不利,他生性多疑,南謹仁所說之事他又何曾沒有想過?只是他相信人性逐利,藍玉也不是愚忠愚孝之人,只要他能給藍玉想要的,就不怕藍玉會背叛他。
世人皆貪,有人貪財,有人貪權,有人貪名,還有人貪情。蕭煜就自認貪權,而藍玉被贊爲兩袖塞外西風,肩挑青河白山,不貪財,貪權未必,卻定是貪名的,既然貪名,就必然不會輕易反叛,這也是蕭煜放心藍玉的原因之一。
再者說,蕭煜多疑歸多疑,刻薄寡恩歸刻薄寡恩,自古以來,這樣的上位者也不會少,但一定要有魄力,如果臉這點魄力都沒有,如何打天下?真當喊一聲試問明日天下何人爲主,就能入主中原逐鹿天下?時勢造英雄不假,可如果是本身就是一灘扶不上牆的爛泥,再大的時勢也是無用。
蕭煜說道:“張相生前或許私德有虧,但於國事上卻無可指摘之處,蕭煜想要將往東都修書一封,爲張相平反,不知南先生意下如何?”
畢竟張江陵是死於天機閣之手,這件事倒是不好繞過天機閣去。
南謹仁問道:“大丞相那邊?”
蕭煜笑眯眯道:“大丞相最爲推崇張相,想來是樂見其成的。”
南謹仁嘆息一聲道:“當年之事,我與徐先生之所以沒有參與,就是因爲佩服張相其人,而如今看來,也的確是秦功和天機閣錯了,明公願爲張相平反,也算是彌補當年天機閣之錯,老夫自然沒有阻攔的道理。”
蕭煜笑道:“那還要借南先生書房一用。”
南謹仁點頭道:“明公自便就是。”
待到蕭煜寫好信後,已經是未時時分,他將信交給蕭瑾,道:“將這封信送到蕭烈手中,也算還一點人情。”
——
夕陽西下,東都內城的城門已經要緩緩關閉,在最後時刻,一騎疾馳而來,在城門前出示一面冷鐵令牌後,徑直入城。
不多時候,蕭烈手中就多了一封通過鷹衛送來的私信。
“大丞相親啓……
今主少國疑,使君不朝綱獨握,則道旁築室,誰秉其成?大丞相今效仿當年江陵相公行事,亦未可以攬權罪大丞相。由今思古,當年之江陵相公,功在社稷,過在身家,國家之議,死而後已,謂之社稷之臣,奚愧焉?明光不忍見社稷之臣蒙冤,故斗膽請大丞相出面,爲江陵相公昭雪,爲張氏一族鳴冤……”
蕭烈將信看完之後,扶手走到窗邊,朝皇城方向望去,譏笑道:“板蕩之後,而念老臣。播遷之餘,而思耆俊。鄭室秦家,以爲然否?”
在這個簡文元年的秋末,丞相蕭烈上疏小皇帝秦顯,請求爲張江陵平反。
秦顯允大丞相之奏議,下旨爲張江陵徹底平反,歸還其家產,張氏子弟復官復蔭,重新追封張江陵爲上柱國,太師,贈忠正伯,諡號由先前所奪的文忠改爲文正。
死諡文正!
朝野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