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幾個志願工作者們交上了朋友。我跟他們講了一些關於南非的情況,他們或多或少地有點感到慚愧。我試圖使他們理解爲人民服務的真諦。他們似乎是有一些理解了,不過不可能指望自覺自動的服務像雨後春筍般很容易就生成。首先要有服務的意志,其次是要依靠經驗。那些善良而單純的青年們並不缺乏意志,但是他們的實際經驗可以說幾乎等於零。國民大會黨每年只有三天的會議時間,會議結束後便沒什麼事了。一年只有三天的表現時間,人們能受到什麼鍛鍊呢?而代表們也跟志願工作者差不多;代表們並沒有受過比志願工作者們更好更長的訓練。他們什麼事也不自己做,卻總是指手畫腳地說:“服務員,做這個,服務員,做那個。”
在這裡我還感受到不少不可接觸制度的陳規。泰米爾人的廚房與其他人的廚房隔得很遠。對於泰米爾代表而言,如果在他們吃飯時看見了別人,就算是一種玷污。因此就得在學院的綜合樓上專門給他們設一個廚房,用柳條板圍起來。廚房裡面煙燻霧繞,十分嗆人。這個密不透氣的小隔間既是他們的廚房,也是餐室、洗衣間。在我眼中,這就是“梵爾納羯摩”(Varnadharma)[即印度教社會四大種姓的職責。
]的一種極爲拙笨的外在表現。我心中暗想,在國民大會黨的代表之間都存在這種不可接觸制度的陳規的隔閡,那不難想象在他們所代表的選民之間存在的隔閡究竟有多深了。一想到這些,我就不禁嘆息。
衛生狀況壞到極點,水溝隨處可見,而廁所只有少數幾個。一想起那種臭味沖天的情形我仍有作嘔之感。我把這個情況向志願工作者反映,他們乾脆說:“那不關我們的事,那是打掃廁所的人的職責。”我要借一把掃帚,那個人還詫異地望着我。我終於找到了一把掃帚打掃廁所,但其實是隻爲我自己而已。這裡人那麼多,廁所卻那麼少,所以需要經常清潔打掃纔對。然而我一個人沒辦法幹那麼多,所以只能滿足於解決自己的問題就算了。而其他人似乎根本不介意髒臭。然而這還不算完。到了夜裡,有些代表乾脆就在他們房外的走廊上方便。第二天早上,我指給志願工作者看,卻沒有一個人願意去打掃,而且我終於看出來也沒有人願意跟我一起打掃衛生。後來,情況雖然大大改進了,但是時至今日,隨地方便不用腦子的代表還是大有人在,而所有的志願工作者也不願意替他們打掃。我看如果大會的會期拖長的話,當時的情況是很容易引發瘟疫的。
六十八當起文書和聽差
還有兩天國民大會黨就開會了。我決心爲國民大會黨的辦事處做些服務,以便積攢一些經驗。到了加爾各答後,日常的齋戒沐浴一完畢,我便直奔國民大會黨的辦事處。
巴布·普本德羅納斯·巴秦和戈沙爾先生當時是秘書。我去找普本巴布(Babu)[指先生的意思。
],毛遂自薦要做一些工作。他看了我一眼,說:“我這裡需要做的事不多,不過戈沙爾巴布說不定會讓你做一點兒事情,請去找他吧。”
於是我便去找他。他瞟了我一眼,笑道:“我只能讓你當文書,你願意幹嗎?”
“當然,”我說,“到這裡來只要是我幹得了的事,我都願意去做。”
“這態度倒是很對,小夥子,”他說,又對着圍在身邊的志願工作者加上一句,“你們聽到這個小夥子說的話了沒?”
接着他又轉過來對我說:“好吧,這裡需要處理一大堆信件,請坐到那把椅子上開始幹吧。你也看到了,成千上萬的人來找我,叫我怎麼辦?我是接待他們好呢,還是坐下來答覆這些源源不斷的瑣碎的來信好呢?我還沒有一個可以很好地完成這份工作的文書。這些信件大部分沒有什麼特別的內容,不過還得請你全都看一遍。把那些應當答覆的答覆好,凡是需要考慮一下再答覆的,就拿給我。”
這種信任讓我感到愉快。戈沙爾先生交給我這個工作時,並不清楚我的來歷,只是到後來才問起我。這件工作做起來很簡單,很快就被我處理完了,這使戈沙爾先生感到非常高興。他是一個十分健談的人,所以常常一聊就是好幾個鐘頭。當他了解一點關於我的情況後,對分配我做文書這件事感到非常抱歉。我安慰他:“您別多心了,我在您面前算得了什麼?您爲大會的工作忙得頭髮都白了,而且您是我的長輩,而我不過就是一個沒經驗的晚輩而已。您這樣信任我,交給我做這份工作,實在令我感激不已。我正想爲大會做一些工作,是您給了我這個難得的機會讓我得以瞭解到這些詳細的情況啊。”
“說實話,”戈沙爾先生說,“這正是一種正確的態度。可惜今天的青年認識不上去,當然,從大會成立那天起,我就十分了解它。事實上關於大會的成立這件事,除了得力於休謨先生(Mr.A.O.Hume)[居住在印度的一位英國退休官員,在英印政府的支持和鼓勵下倡議於1885年建立國民大會黨。
]外,我也有一份功勞在裡面。”
就這樣,我們便成了好朋友。他還堅持要我和他一起吃午飯。戈沙爾先生穿衣服時總是叫用人爲他扣扣子。我自動擔負起用人的職責,而且我很樂於這麼做,因爲我一直是很敬重長輩的。當他了解了我的想法後,也就不介意我爲他所做的這點私人服務了,實際上他倒是很高興的。他叫我替他扣衣服時,總會說:“現在你知道了吧,大會的秘書忙得連扣衣服的時間都沒有,總是有很多事情讓他忙得團團轉。”戈沙爾先生的天真讓我覺得很有意思,而且我完全沒有因爲這些小小的服務而有絲毫的不滿。因爲我從服務中得到的益處真是無法估計的。
沒過幾天工夫,我便大致瞭解了大會的工作,也見到了大部分領導者。觀察了像戈克利和蘇倫德羅納斯這類中堅人物的言行。還注意到了大量的時間被浪費掉了。同時也看到了英文在我們的事務中佔據的突出位置,當時我就覺得非常不舒服。誰都不關心如何節省精力,如何高效率做事,常常是一個人就能做得了的事情卻由好多人一起做,而還有許多重要的事情卻根本就沒有人去做。
我對看到的這些事情是頗有微詞的,還好我心中有足夠的仁慈寬容,所以我總想在那種情況之下,實在也沒法做得更好,這種想法使我不會低估任何工作。
六十九在國民大會上
我終於有機會參加了國民大會。高深寬大的天幕,穿得莊重得體的志願工作者,還有那些坐在主席臺上德高望重的老前輩,都使我肅然起敬。在這樣大型的集會上,我簡直不知所措了。
主席致詞的講稿足有一本書那麼厚。要從頭到尾全部讀完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只讀了幾段。
主席講話結束後,接下來進行的是提案委員會的選舉。戈克利帶我去參加委員會的會議了。
當然費羅澤夏爵士是贊成我的提案的,但是我不知道這份提案將由什麼人在何時向提案委員會提出來。會議上,每一個提案都用英文作冗長的發言,而且背後總有一些知名人士的支持。而在那些老手的響亮的鑼鼓聲中,我的提案不過是其中一個微弱的笛音,隨着夜色來臨,我的心跳越來越厲害了。印象中凡是最後在會上提出來的提案都是匆忙之間就通過了。大家都急着要走,已經到了夜裡11點了,會前我見過戈克利,他已看過我的提案。於是我便湊近他低聲說:“務請幫忙!”他說:“你的提案我一直放在心上。你看他們現在都是草率地通過各種提案,但是我不會讓你的提案像那樣一帶而過的。”
“那麼,我們今天的任務就結束了嗎?”費羅澤夏·梅赫達爵士問道。
“不,不,還有一個關於南非問題的提案呢。甘地先生已經等了很久了。”戈克利高聲叫道。
“你看過他的這個提案嗎?”費羅澤夏爵士問道。
“當然。”
“你認爲怎樣?”
“相當好。”
“那麼,請提出來吧,甘地先生。”
我顫抖地把我的提案宣讀出來。戈克利附議。
“一致通過!”大家叫起來。
“你可以用五分鐘的時間來陳述,甘地。”華恰先生說道。
整個程序遠遠不能讓我滿意。誰都沒有耐心去了解這個提案,大家都急着要走,而且再加上戈克利已看過這個提案了,所以其他人就覺得無須去了解了。從那天早上起我就爲自己的發言擔心。五分鐘裡我應該講些什麼內容呢?我本來已經作了相當充足的準備,可是事到臨頭又說不出話來。原本決定不念講稿,即席發言,但是我在南非練出來的演講能力這時又不見了。
輪到我提出議案時,華恰先生便叫了我的名字。我站起來,頭暈暈的,好歹把提案念下來了。當時有人刊印並在與會代表中派發了一首他寫的鼓吹向外國移民的詩。我念了這首詩,並且結合這首詩談到了移民南非的印僑的疾苦。就在這時,華恰先生按起鈴來了。我敢保證我絕沒有講夠五分鐘。但我不知道第一次按鈴是爲了提醒我還有兩分鐘的發言時間,還以爲是時間到了。此前我曾經聽過有人講上半個鐘頭甚至三刻鐘,卻沒有被鈴聲打斷。於是我感到受了傷害,一聽見鈴聲便馬上坐下來了。我當時稚氣地以爲,那首詩已經包含了對費羅澤夏的回答。[見第六十七章第三段。
]關於這項提案的通過應該是不成問題的。當時大會的來賓和代表之間實在沒有什麼區別,每個人都舉手表決,所有的提案也就一致通過了。而我的提案也是這樣通過的,所以對我而言,它失去了一切重要性。但無論怎樣,這個提案被大會通過這件事,已夠讓我快活的了。在大會上通過就等於被全國認可了,這足以使每一個人都感到高興。
七十寇鬆勳爵的朝覲
大會閉幕後,爲了讓南非的情況得到更多的關注,我還得去拜見商會以及各界人士,於是就在加爾各答待了一個月。這一次不住旅館了,經人介紹我住在印度俱樂部。俱樂部的會員中有幾個知名的印度人,我希望通過與他們接觸,讓他們關注南非的情況。戈克利常來這個俱樂部打檯球,他聽說我還要在加爾各答待一段時間後,便邀請我去和他一起住。我聽到這個邀請後心裡很感激,但是覺得去那裡住不太合適。過了一兩天後,他親自來接我。發現我不太好意思去,便對我說:“甘地,你要留在國內工作啊,這樣客氣是不行的。你應儘量多地和人們接觸。我還希望你爲國民大會黨工作呢。”
在敘述與戈克利相處的情形前,我想先講一件在印度俱樂部中發生的事。
正逢寇鬆勳爵在這個時候舉行他的朝覲會。有些應邀參加的王公貴族都是這個俱樂部的會員。平時我常能看到他們在俱樂部裡穿着考究的孟加拉“拖蒂”、襯衫還戴着圍巾。朝覲那一天,他們卻穿上“坎沙瑪”(Khansamas)[即招待員。
]的褲子和閃閃發亮的皮靴。見到這種情形我覺得很難受,便問其中的一個人這樣做的原因。
“只有我們自己才知道自己不幸的境遇,只有我們自己知道我們必須得忍受侮辱才能保住財富和頭銜。”他答道。
“可爲什麼要穿‘坎沙瑪’的衣服和光亮的皮靴呢?”我問道。
“你認爲‘坎沙瑪’和我們有什麼差別嗎?”他答道,接着又說,“僕從們是我們的‘坎沙瑪’,而我們呢,則是寇鬆勳爵的‘坎沙瑪’。如果我們不參加朝覲,就得自食其果。要是穿日常服飾去朝覲,就是對勳爵的大不敬。你以爲我在那裡有機會和寇鬆勳爵講話嗎?根本不可能!”
我非常同情這位直言不諱的朋友,也替他感到難過。這又使我想起了另外一次朝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