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機槍、機炮追着打也就算了,被炮彈追着打是什麼滋味?屁股着了火、腦袋冒着煙,腳下就是羣蛇坑、萬蟲洞,隨時可能一秒昇天,這種非一般的感覺,不是人人都有機會體驗!
好不容易跑下山坡進入樹林,魏斯沒有繼續跑直線,而是採取不規則的Z字路線,在地動山搖的爆炸中奔行了十來分鐘,體力已經到了極限,實在無法維持全力的高速衝刺,腳步這才慢了下來。好在敵人沒有透視眼或生物探測儀,待他進入樹林之後,緊追不捨的炮火漸漸遠去。後面那些諾曼士兵不像他們的戰艦肆無忌憚,即使全力追擊,也沒這麼快進入樹林,看到前面有一條蜿蜒的溝壑,魏斯如蒙大赦,飛也似地竄了進去。停下來還沒喘口氣,突然發現旁邊有人,定睛一看,擦,居然是遊擊先遣隊的幾名戰士,不由得翻了個白眼。
“你們……你們怎麼……還在這?我不是……叫你們……快走?”
魏斯這般模樣並沒有嚇到戰士們,他們之中,軍階最高的是個中等個子的上士,他湊上前來解釋道:“長官,我們發現你還沒撤下來,擔心你,所以主動要求留下來策應。”
戰士們一番好意,魏斯欣慰之餘,怎好責備他們不聽命令?雖說大家在一起相互有個照應,可眼下的形勢卻不是多一個人多一分力,而是人越多越容易暴露目標。若是有人受傷,速度又得慢下來,情況更糟。
待氣息稍稍平順,魏斯第一句話便叮囑衆人:“大家小心了!千萬保護好自己!”
戰火無情,若是運氣不好,再小心也是白搭——從哲學的角度來看,這句叮囑還不如祈禱來得有效。在接下來的幾分鐘裡,諾曼人廣撒網式的炮火時遠時近,離這條溝壑最近的不足百尺,劇烈的爆炸讓人感覺非常糟糕,那是一種五臟六腑都要爆裂、靈魂也要被迫出竅的痛苦看狀態。等到炮火停息,一名戰士輕聲驚叫:“不好,敵人的戰艦過來了!”
衆人擡頭一看,那艘體型龐大的諾曼巡洋艦已經飛抵這片樹林,它的底部離地面可能還不到百尺,這是大約三十年樹齡的樅樹就能長到的高度,而在這少有人活動的茫茫山林之中,幾百年樹齡的大樹比比皆是。巡洋艦的裝甲,在曾經橫行天際的飛行戰列艦面前不值一提,甚至地面部隊所裝備的重型防空炮都可以較爲輕鬆地擊穿之,但是對於樹木,哪怕是最堅硬的樹種、最粗壯部位,也有着摧枯拉朽的優勢,所以,這艘諾曼巡洋艦可以把高度降得如此之低。戰場上突然沒有了槍炮聲,只有戰艦引擎的隆隆轟鳴聲,在它的露天炮位上,炮手們紛紛探出腦袋,只要地面傳來聲音——無論是說話聲還是開槍的聲音,他們都能夠清楚捕捉到,繼而像錘子砸核桃一樣把敵人砸碎;只要樹林裡發現敵人的蹤跡——無論靜止還是跑動,他們都可以跟獵鷹捕兔一樣鎖定目標蹤跡,然後輕鬆獵殺……
敵艦這般烏雲壓頂,給戰士們帶來的精神壓力可想而知,拔腿就跑是很自然的反應。魏斯連忙壓低聲音提醒道:“大家隱蔽好,沒我的命令,不要輕舉妄動!”
這條溝壑,本就在林地之中,茂密的枝葉不僅可以遮擋陽光,還可以遮蔽敵人的視野,而且遊擊特遣隊戰士們此時所穿的,是匹配洛林地區秋冬季野外環境的深黃綠迷彩,隱蔽效果有額外的加成。諾曼巡洋艦此時的飛行高度,相當於艦底挨着五六層樓的樓頂,艦身高度有三層樓高,這意味着露天跑位上的炮手是在6-8層樓的位置觀察地面,他們的眼睛可沒有真獵鷹那樣敏銳的洞察力,魏斯和戰士們一動不動地躲在溝壑裡,被發現的機率遠沒有想象的那樣高。
先前爲了追擊對方狙擊手,諾曼巡洋艦已經提速,它那三百多尺長的艦體,十秒便從魏斯他們頭頂飛過,光線重新變亮,無垠的天穹也回到了視線中,那種可怕的心理壓力頓時減輕了大半。
等敵人的戰艦距離稍微遠一點了,魏斯輕盈而緩慢的轉過身,朝自己先前所待、如今已經“禿頂”的那座山丘望去,山頭還沒有敵人的身影,但一隊諾曼士兵從山腰偏下位置繞了過來,如果他們全速前進,只需要三五分鐘即可接近這條溝壑。要想拖延他們,最好的辦法無疑就是一記致命的冷槍。魏斯左右看了看,不遠處有一叢灌木。冬季的腳步越來越近,這種低矮灌木的葉子已經掉落大半,雖說還能起到一些遮蔽作用,但離魏斯的要求還差了點。他從口袋裡掏出手帕,在泥水裡沾溼,有技巧地裹在槍口上——這樣做既可以讓槍聲更加低沉,又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吸收槍彈擊發所產生的煙氣——無煙火藥並非無煙無跡,而是燃燒時固體殘留物較少,在這種相對寒冷的天氣裡,灼熱的火藥燃燒氣體衝入冷空氣會形成一團白色的霧氣,雖然持續的時間很短,但只要留心,還是能夠籍此追蹤到射擊者的位置!
視線中那隊諾曼士兵,來到這一側的山坡後,跟之前一樣採取鬆散的戰鬥偵察隊形,前隊和後隊交替掩護,滾動前進,可以看出士兵們之間有着良好的默契。當魏斯啓用特殊視野觀察他們的狀態時,發現這些人的精力和體力下降不多,在部隊屢遭打擊、傷亡比例超過七成的情況下,還能夠保持如此旺盛的鬥志實屬不易,照此看來,朝他們打幾發冷槍的遲滯作用會很有限。
躊躇再三,魏斯還是關上了步槍的保險,趁着敵人還未進入樹林,招呼戰士們跟着自己往北轉移。大夥一個跟着一個,小心翼翼地沿着這條溝壑移動,走了一段距離,那艘諾曼巡洋艦居然兜了個圈子回來了,他們忙不迭地匍匐下來。沉悶的機械轟鳴聲越來越近,先前那種無形的壓力重新降臨,這一次,他們還聽到上方有人用阿爾斯特語喊道:“投降不殺!戰後釋放!”
諾曼人的喊話靠不靠譜,進過敵方戰俘營的魏斯是有發言權的,平日裡跟遊擊先遣隊戰士們交流時,他並不忌諱自己的這段特殊經歷,也以坦誠的態度告訴這些戰士,除非身處絕境或是出現重傷、昏迷等不可抗拒的情況,不然的話,放下武器便意味着放棄理想、否定自我,即便能夠活到戰爭結束,今後也難免在無盡的懊惱與自責中度過。
正如魏斯所堅信併爲之驕傲的,身旁的戰士沒有一個產生動搖,而戰艦上的那些諾曼人,不僅對地面喊話,還往下扔東西,落下的東西並沒有爆炸,有的掉在石頭上發出哐啷哐啷的響聲,聽起來像是某種金屬物件。等到戰艦從他們上方移開,魏斯擡頭掃了一眼,不遠處有個黃澄澄的東西,一個炮彈殼。
諾曼人這財大氣粗的,不需要回收再利用?
不管那些諾曼艦員是怎麼想的,戰艦飛到哪,他們就把東西丟到哪——從落物的輪廓形態來看,不光有炮彈殼,好像還有罐頭之類的東西。那些人似乎是想通過這種方式羞辱和刺激對手,讓他們在放下武器與舉起武器之間選擇一樣。對於這種伎倆,魏斯不屑一顧,他旋即以特殊視野環顧四周。剛剛這一耽擱,那些從後面追來的諾曼士兵已經進入了樹林,但可笑的是,他們不時地停下來察看地上的物件,很顯然,諾曼艦員丟下來的廢品干擾了他們對於目標行跡的追蹤,甚至把他們給帶偏了!
敵人跑偏了?
看到那隊諾曼士兵往西南方追去,魏斯不禁納悶了一陣,敵人越走越遠,他終於相信了這個奇妙的事實,並由此長出了一口氣。冒險在敵人眼皮底下轉移,稍有不慎就可能招致全軍覆沒的下場,繼續隱蔽在這裡貌似危險,只要再捱上兩三個小時,這天就黑了!
審慎地判斷了形勢,魏斯低聲道:“大家別動,聽我指揮!”
人少的好處之一,就是命令可以即時傳達,行動能夠保持高度統一。指揮官發話了,戰士們不發一言地趴在這條溼乎乎的溝壑裡,除了呼吸和眨眼,再無任何動作。十分鐘過去了,二十分鐘過去了,每隔一段時間,魏斯便擡頭觀望一番,也不知那些諾曼士兵究竟盯上了什麼,或是找到了什麼痕跡,往西南方越追越遠,他們的後續人員也跟着往這條線展開追蹤,兩百多號人馬,分成前前後後三個梯隊,如奔騰的河流再前方拐了個彎,一去不復返。
半個小時,一個小時,一個半小時……時間不斷流逝,魏斯和這幾名戰士始終保持着一個姿勢,雖然肢體麻木了,裡裡外外又變得溼乎乎的,渾身感到不自在,但相比於在敵人的槍炮下亡命狂奔,這種靜默的方式還是更加的輕鬆寫意——若不是身處戰場,腦袋裡始終緊繃着一根弦,有的人可能已經睡着了。
循着地面部隊的推進方向,那艘諾曼巡洋艦也漸漸飛遠了,世界歸於安靜。被炮彈犁墾過的土地坑坑窪窪,許多生長了幾十年、幾百年的樹木被炸斷了樹幹、燒焦了樹根。這裡的一切,短時間內是無法回到原始模樣了。曾幾何時,年輕的軍人們渴盼一場戰爭,從而建功立業、出人頭地,然而經歷了戰火的荼毒,他們方知這種想法是多麼的幼稚。戰爭的可怕,在於漠視生命,在於無盡殺戮,在於摧毀一切……
天,終於黑了下來,魏斯帶着滿身泥濘的戰士們從溝壑中爬了出來,看着周圍的一切,頓感劫後餘生。沉沉夜幕,爲他們披上了天然的隱身衣,接下來不論撤離還是突襲,他們都能來去自如,遊刃有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