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拉和老爺子出去散步一個多小時。看得出來,在老爺子卸任之後,父女倆的關係有了很大的緩和。這天晚上老爺子沒在找魏斯聊天,而魏斯在科幻的海洋中無盡的遨遊,直到後半夜才入眠。
年輕就是本錢,儘管前一晚沒有睡好,魏斯還是早早的起牀,在莊園裡跑步鍛鍊。跑着跑着,來到了河邊,遠遠看到老爺子又在那兒釣魚,兩個保鏢也還是那樣如雕塑般矗立在旁邊。
魏斯走了過去衝着老爺子打招呼,老爺子轉頭看了看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他不要吵到魚兒。魏斯只好在他旁邊找了個摺疊椅子坐了下來。等將近半個小時,有魚兒上鉤之後,老爺子才一邊收魚,一邊對他說:“保持鍛鍊是一種很好的習慣,年輕人,堅持下去,會給你帶來意想不到的收穫。”
魏斯應道:“謝謝您的提醒,萊博爾德先生,您是我非常尊敬的前輩,也是我們戰勝困難的旗幟。我誠摯的希望從您這裡得到教誨。”
老爺子不緊不慢地裝着魚餌,等到甩出魚鉤之後,又不做聲了。
這跟昨天的腳本完全不一樣啊,有尼古拉在和沒尼古拉在,待遇差別這麼大?
這一次等了不到一刻鐘,老爺子又釣起來一條魚。收魚的時候,他終於騰出精力來跟魏斯說話:“年輕人,有些事情需要你有更多的耐心去觀望和等待,這並不是一種懈怠,而是一種技巧,因爲事情往往跟釣魚一樣,暗含着某些規律。等你看到浮標動的時候,不能立即收鉤,要等魚把鉤咬實。你看到的事情,有時候也只是表面現象,還沒有發展到你能夠一槌定音的那一步,這個時候你急着去把它挖出來,很可能適得其反。”
這個道理似乎是在說釣魚,實際上是在教做人。
這幾年來,魏斯的經歷和見識雖然不斷增長,但確實還欠缺一點沉穩。
老爺子一邊裝魚餌一邊繼續說道:“北方的事充滿了玄機,也許如你擔心的那樣,是敵人圈套,也許是一個冒險的契機,也許會推動整個人類的科技和歷史向前邁進一大步,又或者所有的東西都糅雜在一起。要想妥善的解決這些事情,很難。”
說完之後,老爺子把魚鉤拋入河中,又開啓了靜音狀態。魏斯這次沒有枯燥等待,而是琢磨着事情。不知不覺,老爺子又釣起一條魚,就在他以爲這會是一段新的對話時間,老爺子只是默默地收起魚,然後將魚竿放在旁邊,對他說:“走吧!該回去吃早餐了,這個點她差不多起來了。”
老爺子所說的她,必然是指尼古拉。在尼古拉和他的姐姐,還有姐姐的孩子們都在農場裡住的時候,老爺子唯一上心的似乎只有尼古拉。這也能看出這對父女之間感情之深。
於是,魏斯和他一起往農場走去,兩個保鏢不近不遠的走在旁邊。
“你知道人類在工業時代最大的收穫是什麼嗎?”老爺子問。
魏斯沒有妄自揣測,而是搖了搖頭,表示洗耳恭聽。
“是文明。”老爺子自己解答自己的問題,“自從進入工業時代以來,人類在文明的競爭上。進入一段快速的上升期。在工業時代初期到現在100多年的時間裡,人類文明的積累大概比過去一兩千年加起來還要多。文明的進程帶來的最大變化就是人們的自我意識。在過去的幾千年時間裡,人們的思維更多是講究身份和服從——人們安分守己,聽從命運的安排,老老實實扮演自己的角色上。到了現在,特別是在我們聯邦,人們的追求自由和權利的意識覺醒了。這種意思覺醒使得這個國度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候都更不容易被敵人佔領和統治,除非敵人使用一種更具有鼓動力的文化方式來改變我們固有的意識形態,而這點在目前來說是不可能做到的。因此,我們從根本上是不必去懼怕諾曼人的入侵,他們註定會遭到失敗。哪怕我們在正面戰場上打了敗仗,哪怕我們政權被他們顛覆,但我們植根於阿爾斯特人心中的自由精神,足以令我們推翻他們的統治。這不僅僅是一種鼓舞士氣的說法,而是符合社會發展規律的哲理。”
“要讓諾曼人理解並接受這一點,就不會有過去的那兩場死傷無數的戰爭了。”魏斯不無遺憾的說。
老爺子沉默了一會兒,轉頭看了看魏斯:“在諾曼帝國高層,人們大致可以分爲三種,一種是盲目自信,拒絕接受新的思維,他們是無論如何都不願意接受和承認這種文明進程的。他們沉溺於皇權時代的榮光,彷彿是一堆過時的古董。第二種是人是開明的,是現實的,他們知道很難通過努力來統治阿爾斯特這麼一個龐然大物,也知道他們的文明形式存在一些難以跟上時代的弊端,但他們並不願意發起改革,因爲這觸動了太多人的利益,是他們無法協調的矛盾,而制度的慣性和經濟的需求讓他們不得不利用第一種人,利用他們手中的權力和他們的慾望去發動一場又一場的戰爭,試圖用軍事上的勝利來中和文明上的落後。第三種人,是敵人陣營裡的鬥士,他們很清楚皇權的制度已經落伍了,他們期待着變革,也在暗中推動着這股暗流,但相比於第一種和第二種人,他們的力量還很薄弱,所以他們只能通過一些隱秘的手段來發展壯大。這第三種人,是唯一的跟我們有交集並且願意跟我們進行合作的。對於這種人,我們稱之爲‘黑暗中的火種’。從歷史發展的軌跡來看,皇權未必會被徹底的消滅,但皇權統治國家的時代一定會結束。到最後,他們最多是作爲一種國家的精神象徵而存在,國家的權力應該交給更加文明和民主的政府。”
老爺子所說的這些不就是封建時代的消亡與民主進程,還有君主立憲等特殊形式存在的規律麼?他能夠看得如此透徹,如此的準確,魏斯頗感意外,也在心裡更加崇敬這位飽經滄桑的老者。
“雖然跟野獸爲伍,需要格外提防他們那潛藏在骨子裡的獸性,而在敵人過於強大的情況下,跟這一部分人的合作是非常有必要的。在漫長的時光裡,我們也確實從他們那裡得到了不少寶貴的幫助。當然,我們也爲此付出的相應的代價,在北方事件當中,這一部分人也在活躍着。他們似乎是希望通過這個巨大的發現,來推進諾曼帝國的改革進程。我想他們也許寄希望於這艘來自星空的飛船上能夠找到人類文明的軌跡,從而證明皇權終究會被民主所取代,這也許比武器本身更具有威力。卸任之前從他們那邊傳過來一個消息……威塞克斯政府一開始有意把這件事壓下來,但是被諾曼帝國的情報人員發現了,而情報傳遞過程中發生了某些意外,導致消息泄露出去。爲免承受諾曼帝國單方面的壓力,威塞克斯決定公佈消息,這就是事件的最初形態。”
老爺子邊走邊說,跟釣魚時那種過一陣擠一點的“拮据”截然不同。
“那是一艘疑似太空飛船的遺蹟,因爲位置處於寒冰之海的深處,在海牀的底下,技術上存在非常大的難度。加上寒冰之海的氣候條件非常惡劣,每年只有短暫的兩三個月時間適合進行勘探開採,所以進程非常的緩慢,這是符合邏輯的。你們那位老楊教授究竟在哪兒發生了什麼?他想要提醒我們基於什麼考慮?我想他不是失去自由,而是不信任身邊的某些人,所以不願意將這些重要的情報通過官方的渠道傳遞回來。如果想要知道事實的真相,我們得通過絕對可靠的路線進行傳遞。如今看來,能夠獲得他信任的人並不多。她的女兒是一個,你也許算是一個,再然後,其他人也許合適,也許不合適,很難說,你們可以好好揣摩。”
“他是無論如何都不希望他的女兒以身涉險的,所以要去也只能是我去。”魏斯大義凜然的說道,緊接着他又道出自己困惑:“可是,我該以什麼樣的理由前往北方呢?如果是普通人還好,可是我現在的身份卻有些敏感……一個地方的行政官員爲什麼會攙和到這種事情去?這太不符合邏輯了!”
老爺子沒搭話,雖然從總統的位置上卸任,但他終究是掌握大方向的決策者。要他來解決這些操作上的問題,不論過去還是現在都顯得不合時宜——既不符合他的身份,也不符合一貫的思維方式。兩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距離。快到農場的時候,老爺子開口道:“大膽發揮你的想象力,應該能夠找到合適的契機。如果實在不行,或許可以通過書信的方式,將你想要的謎題蘊藏在其中。以你們的智慧做到這點也不會太難,只不過需要多耗費一些腦力。”
回到農場,尼古拉已經起來,她穿着寬鬆的居家服,跟姐姐一起在廚房裡忙碌。這可是魏斯第一次看到她下廚。當然了,行軍途中的野炊除外。
看到老爺子和魏斯一起進來,尼古拉倒是一點也不覺得奇怪。藉着端盤子的機會,她在魏斯身旁說:“看樣子,你的疑惑大部分已經得到了解決,這下可以安心的在回去路上好好睡一覺了吧!”
“你知道我昨晚沒睡好?”魏斯壓低聲音,面露詫異,試圖通過表情傳遞自己的質疑:你該不會在牆上留了個洞,半夜不睡覺窺視我的舉動吧?
“哈,用你的話來說,是用腳趾頭都能想到。”尼古拉笑着道出了答案。
這令人頭疼的默契啊……魏斯苦笑着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