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銘瑄有個毛病, 其實他自己也知道。那就是每次碰到不能回答的問題,他都習慣性地沉默,久而久之, 這沉默落在別人眼裡似乎就成了默認。而這個別人, 大多數情況下只有沈浩宇, 因爲在很多人眼裡顧銘瑄始終是那個運籌千里的暗門四少, 巧舌如簧。
他不願說謊騙他敷衍他, 而有些事又不能如實告知。
也只有對着沈浩宇,他向來平靜的心纔會搖擺不定。
或許,應該開誠佈公地談一次了。
顧相夫婦和老諫官這幾日也覺察到了沈浩宇和顧銘瑄之間有些僵硬的氣氛, 各自仍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沈浩宇也不死乞白賴地去跟誠兒搶顧銘瑄的牀,一個人睡客房。只是誰半夜若是從他房前路過, 總會聽見不甘心地捶地聲和叼着被角悶悶地磨牙聲。
這天夜裡, 沈浩宇仍舊在咬被角泄憤, 他當然捨不得憤恨顧銘瑄,可心裡就是憋着一口氣, 憋屈得緊,鬱結在心,卻也不知如何釋放,只能趁夜半無人咬着被子泄憤。
他家銘瑄竟然都不來瞧一眼!
沈浩宇幽幽地瞪着窗外圓溜溜的月亮,怨念有有加深的趨勢。
跟個怨婦似的。
門外忽然傳來極輕的腳步聲, 是刻意放輕了步子。沈浩宇多年習武的習慣讓他瞬間坐起來伏低身體, 不動聲色地緊緊盯着門口, 蓄力於掌和足, 猶如一頭潛伏的獵豹。
門被輕輕地推開, 月光傾瀉而入,如水般照在那長身而立的人身上。
沈浩宇蓄起的力瞬間散去, 傻愣愣地看着門口的顧銘瑄。
柔和的月光籠罩在顧銘瑄身上,像給他整個人鍍了層聖潔的光,讓人讓人不敢直視。可沈浩宇卻看呆了,他一直知道顧銘瑄長得好看,卻不知道原來放在月光下會這麼灼灼逼人,會這麼好看。
讓他忍不住,想要狠狠壓倒他!
神好友有飢渴地嚥了咽口水。
顧銘瑄朝他擡擡下巴:“走了。”
沈浩宇一愣,不確定地看了看外面黑漆漆的夜色。
顧銘瑄脣角一勾:“去看日出。”
沈浩宇的眼睛慢慢亮起來。
夜路崎嶇,一盞燈籠在叢林掩映的黑暗裡且行且遠。
沈浩宇和顧銘瑄一前一後地走着。
兩人不是第一回上山看日出,卻是第一回半夜上山。平時都是白天就爬到山頂,在山上休息一夜,一起靠在一塊等着日出。
夜裡的山路比白日兇險了不知幾許,即便顧銘瑄對這座山熟識,仍舊是滑了好幾次。最後沈浩宇看不下去一把拉住他,提着燈籠在前開路。沈浩宇平時行軍打仗,對於記路線還是很擅長的。
也不知是沈浩宇手心裡傳來的溫暖,驅散了夜裡的清冷;還是沈浩宇的舉動讓他心裡溫暖起來,這山風似乎也帶了微微的暖意。
顧銘瑄的手忍不住緊了緊。
而走在前面的沈浩宇,微微勾起了脣角。
到了山頂,天仍舊黑漆漆的。
沈浩宇輕車熟路地找到了離山頂很近的一處山洞,將洞壁上的幾處火把全都點燃,再生起篝火,整個山洞頓時亮了起來,也將初秋的寒意驅散了些。沈浩宇忙活完,纔想起去看顧銘瑄。
顧銘瑄正提着燈籠笑吟吟地站在洞口,尚記得第一次帶沈浩宇來此處,這些事都是他做,而沈浩宇也像這樣站在洞口看着。想來爲何這般認真,竟是爲了以後多照顧自己一些。
沈浩宇見他傻站着,皺了皺眉把人拉到火堆邊,靠在洞壁上,摸着他冰涼的手,不滿:“怎麼這麼涼?”又摸摸他的衣服,“穿太少了吧。”
顧銘瑄失笑:“你都快成了我娘了,剛從外面進來的緣故,還沒緩過來,一會就好。”
沈浩宇卻抓着他的手,不肯放開,想把自己的熱量傳過去,也的確起到了作用,顧銘瑄的手慢慢被他暖熱。
山洞裡安靜下來,只能聽見洞外呼嘯的山風,篝火時不時地跳躍一下,映在兩個人昏昏欲睡的臉上。不多時,顧銘瑄就倒在了沈浩宇身上,沉沉睡去。沈浩宇把人摟進懷裡,心滿意足地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時天色仍舊昏沉沉的。
不知是誰先醒來,反正相攜出了山洞,往山頂去。
山頂很是平坦廣闊,雜草叢生,還有幾棵樹,不過長得稀稀拉拉的。也虧得稀稀拉拉,才各個長得粗壯結實。沈浩宇拉起顧銘瑄,施展輕功,一下躥上最高的那棵樹樹頂,就着最結實的枝幹坐下來。
天已經矇矇亮。
入秋的山裡,清晨時總是薄霧濛濛,更何況這多雨水的南方深山裡。
兩人出來的匆忙,也沒帶什麼東西,高處不勝寒。沈浩宇還好,有內力護體,暗自運行幾個周天,便渾身暖意洋洋。顧銘瑄可就慘了,他本來底子就不好,還是個書生,體質自然差了許多。而且昨夜想來看日出,也是臨時起意,直接穿着夏裳就來了。
沈浩宇看他凍得有些哆嗦,心疼至極,把外衫脫下來罩在他身上,再團吧團吧揉進懷裡,把他的手塞進自己懷裡,這才滿意地一笑。
或許這樣是真的覺得暖和了,顧銘瑄絲毫不反抗。
山裡的霧氣越來越濃,漸漸地連遠方的山尖都看不真切了。今日的日出,或許要被辜負了。
天光大亮,初陽果然沒有突破迷霧顯露出來,只有天色越來越亮,卻始終不見太陽。
沈浩宇撇了撇嘴:“銘瑄,日出已經過了,我們看不到了。”
然後他感覺到顧銘瑄點了點頭,剛扭頭想說話,卻見顧銘瑄湊了上來:“其實,並不是想看日出。”
沈浩宇眨眼,不解。
“你這幾日不快,我都看得出來。”顧銘瑄的手從沈浩宇懷裡拿出來,摸了摸他的眉宇,“浩宇,因爲心裡有你,所以有些事不敢輕易跟你說,又不想扯謊騙你,我只能沉默。可你總將我的沉默當做默認。其實不是,我的沉默大多數時候,其實是否認。”
沈浩宇安靜地聽着。
“一開始,我想要徹底改變命運,想要顛覆這天下,然,我並不想爲王。天下大定後,我想把江山託付給你。這是我最初的想法。”
沈浩宇皺眉:“我纔不要這個爛攤子!”
顧銘瑄含笑點頭:“自幼我就知你如己,自然知曉你的心情。可是自從侯妃過世,我便有些捉摸不透,所以……”
沈浩宇默然,鎮遠侯妃之死,一直是沈家父子心裡的一根刺。
顧銘瑄也自然知道沈浩宇不願聽人提及此事,只一語帶過,繼續道:“我以後不會把自己想的強加於你了,師父說我的命相已經改了,所以從今以後我不會再謀算這個天下。只隱居這山野之中,與你在一起。”
沈浩宇愕然半晌,傻愣愣地瞅着顧銘瑄含笑的臉許久才反應過來,這……這是變相的求親啊!他反應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懷裡的人狠狠地再揉進懷抱深處,恨不得你化成我我化成你,融爲一體。
“銘瑄……說話要作數的。”
“我從不食言。”
山風吹過,將籠罩着的迷霧層層吹散,陽光普照。
“銘瑄,跟我去見見我老爹吧。”
“……嗯。”
“銘瑄啊……”
“嗯?”
“找個時候,咱們洞房吧!”
“……”
“嗷,你打我幹什麼!眼睛都青了!”
要找鎮遠侯,就要去漠城。邊城已經失守,全軍現已退守漠城。這是外面最新傳來的戰報。
顧銘瑄將從青銅捲筒裡取出的藏寶圖讓手下交給了莫小武,如何處置由他自行決定。
莫小武只飛鴿傳書帶了一句話給他:天下將亂,身不由己,此事還由四少定奪。
顧銘瑄沒有再回話。
當初從龍牀下暗道裡取出的圖紙畫的是藏寶圖的地點,而青銅捲筒裡所藏的,是藏寶地裡的機關分佈。機關分佈圖纔是重中之重,如果沒有機關分佈圖,即便找到了寶藏,盲目闖入,只會變成皇甫淳的手下亡魂。
顧銘瑄一開始是打算解開青銅捲筒後,就立刻去取寶藏的。不成想,這青銅捲筒甚爲難解,耗了他一年多。這一年多的時間,如流水般沖淡了他的功利心和殺伐之意,心裡面剩下的只有那個人。
他卻又偏偏找過來,將他心底最後的密碼改打破。
果然,他想要的並非這天下。
顧銘瑄將寫着“天下將亂,身不由己”的字條揉成一團扔到籬笆牆外,把信鴿放飛,轉身回了院裡。
一家人正圍坐在桌邊,等着他開飯。
吃過飯,顧銘瑄跟顧相夫婦說明去意,此事宜早不宜遲。一來,他們或許可以幫上鎮遠侯一些;二來,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顧相聽了第二個理由,自然滿口答應。他雖然討厭當今皇帝,但這天下豈能讓外族奪了去?老夫人也不好說什麼,只囑咐兩人照顧好自己。
誠兒自然要留在八寶村,交由二老照看。誠兒小,雖不知父親要去做什麼,但一想好多天不能見面,就忍不住嚎啕了大半天。顧相夫婦哄不好也就放着了,最後竟抽噎着睡着了。
而沈浩宇和顧銘瑄,纔出了八寶村,就收到暗門飛鴿傳書。
沈浩宇見顧銘瑄看罷臉色十分難看,就好奇地湊過去看,瞬間變了臉。
鎮遠侯,於漠城決戰時,陣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