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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着身孕不便侍駕,宏晅來明玉殿反倒來得愈發勤了。勸也勸不走,我假作賭氣地不理他,他也不以爲忤,後來索性大大方方地讓鄭褚把每日要看的摺子都送來明玉殿,我安我的胎,他看他的摺子,互不說話地相伴。

偶爾他也有煩心的事,卻從來不跟我說,政事我也不便過問,就只能在他蹙眉的時候視而不見,直到他將一本摺子扔在一旁,微帶怒意的一聲輕笑:“這個吳允。”

他會在我面前開這個口,就不是需要避我的事情。我瞧了眼那滑落在地的摺子,要俯身去撿卻被他立刻喝住:“別動!”

旁邊侍奉的宮人立即便是忍笑的神情,我依言不再去管,不好意思地低頭走去在他身旁坐下,抱怨道:“臣妾哪兒有那麼嬌貴了?如今還不顯形呢,陛下就什麼都不讓臣妾做了,等五六個月的時候,豈不是要直接下道旨禁了臣妾的足?”

“你當朕樂意這麼惹你不高興?”他斜睨我一眼,去翻下一本摺子,“沈循說了,頭幾個月是最容易出岔子的,你身子又本來就弱,自己小心着些行不行?”

“行……”我不情不願地應了一聲,方問他說,“吳大人又進了什麼言惹陛下不快?”

“也沒什麼。”他瞟了一眼已被宦官撿起重新擱在案頭的那本摺子,“你有孕,朕晉了你的位份。他倒好,說朕厚此薄彼了,說什麼別的嬪妃的位份也該晉一晉。”

這樣的諫言實在是多管閒事了,後宮到底是他的後宮,這些事說到底是他的家務事。一干朝臣隔三差五地來摻合一番,除了惹他心煩以外沒什麼大用。但就好像爲了顯示自己的忠心似的,類似涉及後宮的進言屢見不鮮。我凝神沉思片刻,莞爾笑道:“這有什麼不好?比臣妾資歷深如今位份卻低於臣妾的嬪妃大有人在,臣妾居貴姬的位子就已不安心了,如今又因爲有孕晉到貴嬪,雖是按例晉位,但終究難免有人不服,臣妾也含着愧。”

“又爲別人說話。”他笑着重重將手中的摺子往案上一拍,板起臉對我道,“話到此爲止,這事不許提了。”

我不滿地一翻眼睛,咕噥着道:“陛下不講理,臣妾纔不是爲別人說話。”

“給別人求晉封還不是爲別人說話?”他用手側支着額頭看着我,探究地笑道,“朕倒要看你能說出什麼歪理來。”

“一衆姐妹都晉一晉位,讓孩子沾沾喜氣,不好麼?”我大睜着眼睛問他。他沉然搖頭:“不怎麼樣,這理由太老套了。”

“……”我又想了一想,改口道,“那新宮嬪入了宮,年長有資歷的嬪妃晉一晉位,威望高了以便端正六宮風氣,如何?”

他再度要頭,笑意愈濃,慢吞吞地反駁我:“也不怎麼樣,新宮嬪裡的高位就嬈姬一個,剩下的她們壓得住,嬈姬也是知禮數的。”

“……”我哭喪了臉,可憐兮兮地又道,“那臣妾忝居高位,實在無法安心養胎,陛下您也不體諒麼?”

他眉毛一挑:“你威脅朕?”

我亦輕輕挑眉:“不敢,如實稟奏而已。”

好一番軟磨硬纏,他算是應了這事,晉了兩個人的位做做樣子。一是順姬周嫺庭,晉到貴嬪與我同位;二是瓊章馮雲安,晉了正七品宣儀。

都是自己人,如此甚好。

旨意下來的那天,我給馮宣儀備了厚禮,命云溪送去,自己則去了綺黎宮。德容殿門口的宮娥朝我一福,“萬安”沒道出口便被我攔住。悄聲進了殿,見順貴嬪背對着我正坐在案前教永定帝姬寫字,她半摟着永定與她一起握着筆,一筆一畫,窗外的陽光照在二人身上,一片靜好。

我躡手躡腳地走到她們後面,伸手猛一抽筆,卻是半點沒抽出來,順貴嬪回過頭一看便笑了,擱下筆起身朝我一福:“妹妹來了也不通報一聲。”

“姐姐好紮實的筆法。”我說着也是一福身,與她平禮相見,“恭喜姐姐晉封。”

從正五品姬直晉正四品貴嬪,這晉位算是很大方了。不過這位子她也實在當得,她是永定帝姬的生母,爲人也友善,在宮裡風評頗好,連帝太后也讚譽有加。故而此番說起晉位,宏晅頭一個想起的也是她,我本想着若宏晅只說給她晉到貴姬,我定然再勸上一勸盡力讓他封她個婕妤,誰知他開口便是貴嬪,雖是比婕妤尤低一階,但較之姬也足足高了一品,我便不好再說什麼了。

永定帝姬望了一望我,也不慌不忙地起了身,兩隻小手交疊在腹間微一屈膝:“寧母妃萬安。”不卑不亢地很是端莊。

我微微一笑,朝永定帝姬道:“去看看婉然姑姑給你做了什麼點心來。”

永定面露喜色,開開心心地和婉然牽着手走了。

順貴嬪笑意斂去了三分,淡淡問我:“妹妹有事?”

“沒事,誠心賀晉封。”我哂笑着,徑自跪坐下來,將賀禮放在案上,“算不得什麼稀罕物件,給姐姐圖個開心。”

她笑睨我一眼,信手打開那盒子。裡面盛着兩顆月光石,有小孩手掌的大小,石體通透,外泛着淡藍的暈彩,是上佳的質地。

她一訝:“璒丹的貢品?這我不能收,我知道這是陛下爲賀妹妹有孕的東西。”

我便笑了起來:“到底是姐姐識貨,放在我那兒可惜了。我只是瞧着成色不錯,姐姐和永定打個首飾正合適。不然,姐姐就當是我賠元沂前些天在姐姐這兒打碎的那個前朝花瓶了。”

幾番推辭,她到底還是收了下來。她含着清淺笑意的目光劃過我依舊扁平的小腹,微有一嘆:“真是難爲了你,有着孕要護着腹中的孩子還要爲元沂操心。”

“有什麼難爲的,都是我的孩子。”我無所謂地輕輕一笑,“我不把他們護好了,難不成讓姜家佔個便宜?呵,不是我瞎琢磨,只怕姜家有個機會便什麼都能做得出來。”說着不禁切齒冷笑,“當年讓韻淑儀之子夭折,真是老天有眼。”

順貴嬪身形一顫,一瞬的失神,望向我時目光仍有些空洞,幾是顫抖着道:“妹妹,你要護好這個孩子,就算是到了生產時也放鬆不得。”

聽她突然這樣說,似是有什麼事,我只覺詫異不已地道:“我知宮中兇險自然不會怠慢,只是姐姐爲何忽然這樣叮囑?”

她面色發白地坐了一會兒,揮手摒開所有宮人,只剩她和我。

“你真以爲當年死的是她姜雁嵐的孩子麼?”她狠然咬牙道,我從沒從她眼中看到過如此強烈的恨意,鋒利如刀割,“那是我的兒子!”

她終於說了,這件已然過去四五年、被小心翼翼地掩藏了許久、連我都費盡了周章才探到一點線索的事,她終於說了。

“那是我的兒子……”她又說了一遍這句話,卻是長長一嘆,無力又無奈,“當時我和韻淑儀同時有孕,呵,多好的事。我知道姜家容不下人,只怕她們害我,過得小心翼翼,膽戰心驚地熬過了八個月,竟是什麼事也沒出。”

我記得的,那年冬天,韻淑儀是足月生產,她卻是在韻淑儀生產那天突然動了胎氣,早產了兩個月。

“那時候我多傻!從未想過爲什麼會突然動了胎氣!”她揚聲一笑,笑聲淒厲,“她們以爲我痛得暈了過去,可我分明地聽到那一聲啼哭,我分明地聽到醫女那麼欣喜地在我說‘小皇子平安,速稟長樂宮’!”

可是那天,傳遍六宮的消息卻是韻淑儀姜雁嵐誕下皇子、才人周嫺庭誕下帝姬。

一覺醒來的她,聽到的也是這些。

她緩了一緩,平平靜靜地看着我,神色悽迷,話語卻再無半分波瀾:“她們容忍了我半個月,爲的就是用帝姬換皇子……沈循當真好醫術,把脈把得這樣準,是男是女半分不差。”

又是沈循。可見早在語歆入宮之前,他便在爲皇太后賣命了。

“我沒用,知道自己爭不過姜家,只好閉口不言……可我也知道早產的孩子體弱,我日日爲他抄經祈福——那時我還坐着月子啊……可他還是走了,那麼快,只有四天。”她痛苦地闔上眼,面上仍帶着輕輕笑意,一滴眼淚去劃過了臉頰,“所以,足有兩年,我不肯見永定。”

那兩年裡,她把永定帝姬丟給了乳母照顧。若不是後來宏晅晉了她的位份,她不得不出來走動走動,大概就要和永定一直這樣僵下去。那是姜家的孩子,是她的恨,甚至於……是間接害死她的親生兒子的兇手。

我默然片刻,輕輕道:“永定很懂事。”

順貴嬪睜開眼,眸色清明:“是,她那麼懂事,姜家怎麼能生出這麼好的女兒。”她清冷一笑,“所以……這是老天賜給我的孩子,她是我的女兒。”

她到底還是心善的,否則這樣凜冽的恨意驅使着,她太有理由容不下這個孩子。

“我不該跟你說這些,但……我不想看着你重蹈我的覆轍——你只會比我更慘,姜家現在沒有另一個孩子來跟你換,於她們而言,目下最保險的做法,就只有讓你一屍兩命然後奪走元沂了。只要她們有心動手腳,你就不能求任何人護着你,只有你自己當心。我知道陛下待你很好,但當初對我亦是不錯,可很多事情,他不知情,他顧不過來。”

她心平氣和地說出這樣一番話,字字句句皆是忠告。我猶豫着,到底還是不忍告訴她,他是知情的。事前不知情,但後來,他是知情的。因爲當我向他提起韻淑儀當年的孩子時,他的目光那樣的冷,他和她一樣的恨。

故而我相信,他總會除掉姜家的,他忍不了太久,我便無需告訴順貴姬這些,讓她再平白多添一份怨。

悠長而無聲地沉下一口氣,我凝神於她,再無半絲笑意地淡然開口:“姐姐恨姜家害了你的孩子,姜家欠我的卻遠不止一個孩子。倘若我欲除姜家,姐姐可願意幫忙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