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風大了,進去歇息吧。”云溪在我身後不遠處小心地勸道,“本就受了涼,再吹風怕是要病了。”
我緩慢地一呼一息,仰首望了一望天邊那一牙剛剛顯形的月亮,站起身默不作聲地回殿。
月色會隨着夜幕的降臨而愈顯明朗,心底的邪意……大約也如是吧。
我在次日下午纔去看望語歆,去時良美人便在,後來芷寒也到了。時隔一天,語歆仍是一副驚魂未定之態,見我進來,竟毫不在意禮數地一下子撲進了我懷裡:“姐姐……是皇太后……”
我一壁安慰着她一壁放了心,擡眼瞧見良美人和芷寒神色一變,撫着她的後背道:“好了……知道你嚇壞了,不過方纔那話可不能亂說。皇太后是長輩,豈能亂給她安罪名?”
“不……是真的……”語歆慌亂地搖着頭,“一定是的。我就覺得皇太后這些日子總召我去太奇怪,她之前又找過姐姐那麼多麻煩,一定是她……一定是……”
她當然會覺得是皇太后。從皇太后第二次召她去,我便旁敲側擊着勸她多留心、讓她小心防備着。憑她心思再簡單,這樣的話聽多了也總會存個心眼,又在她從長樂宮回來的路上出了這樣的事,她怎能不這樣想。
良美人也上前握住她的手安慰她,柔聲道:“妹妹,你可以這樣生疑,我們同住一宮聽也就聽了,但……你可和陛下說了這話麼。”
語歆再度慌張搖頭:“沒有……我昨天嚇壞了,沒敢和陛下說。”
我緩出一口氣,肅然叮囑她:“沒說便好,日後也不許說。不是本宮想息事寧人,是怕再給你招禍。”我以手指爲她順着披散在後的長髮,緩緩地爲她尋着一訴心事的法子,亦順水推了自己的舟,“你若憋在心裡難受,就和沈大人說說,也切記讓他不要四處說去。宮中的事你我都清楚,你的懷疑對或不對,長樂宮終究得罪不得的。”
她微微定神地點了點頭:“我知道……我知道……”望着我時猶是有些失神,緩了一緩,才道,“昨日……多謝姐姐救我。”
“同住一宮,你不必客氣。”我笑得有些艱難。如此直面着她,我到底還是做不下去這場戲的,索性轉了話題,問她休息的如何、可受涼了沒有。她平靜下來一一回答了,我又叫來她近前服侍的宮娥一一叮囑她們小心,如有甚需要直接稟來明玉殿,衆人也都毫不敢敷衍地認真應下。
離開仁初齋,我與芷寒與良美人道了別,囑咐她們也會去好好歇着,不必擔憂太過。二人各自離開後,我方叫過婉然,淡漠地語中猶帶着三分快意:“方纔荷才人的話,想辦法給我傳開了,傳得越廣越好、越真越好。”
翌日我便照常前往長秋宮晨省昏定了。這事傳得快,晨省時衆人一見我都不免問及此事,也或真心或假意地問起語歆的情況,我微笑着平靜說了經過,告訴她們語歆無大礙,獨略過關於皇太后的種種不提。
因我清楚,即便我不提,那傳言也不會停的,只會因我的避諱而愈傳愈烈。
“好端端的,怎麼就落水了呢?就說荷才人年紀小些、性子不似寧貴姬這般穩重,到底也入宮三年了,怎就出了這樣的事?”徐潤儀頗是疑惑不解地道。莊聆抿了口茶,看也不看她,自顧自地接了口:“落水不算什麼大事,巧就巧在她入宮三年都未承寵,如今前腳得了寵,後腳便落水了。”
一時沉寂。幾個新晉的宮嬪面色都有一白,俄而沐容華笑道:“依臣妾看是靜修儀娘娘多心了,荷才人縱使得了幸,也實在算不上有多得寵。這宮裡比她得聖眷的大有人在,要說被陷害也輪不着她。”
我算是知道婉然那日爲何那麼不快了,這沐容華也太不知趣。雖則她也是一宮主位,可容華本就位列二十七世婦之末,她資歷又低,但凡有點眼力見兒便該知道這個時候還輪不到她說三道四。再則她一語駁着莊聆,竟還有幾分暗示旁人她更得寵的意思,當下論着這種事也委實不是顯擺的時候。
嬈姬聞言莞爾一笑,睨着她徐徐地道:“沐容華說得是。若是因爲得寵遭嫉被害,頭一個該是寧貴姬娘娘,再不然還有琳孝妃娘娘、韻淑儀娘娘、靜修儀娘娘、馨貴嬪娘娘這般的高位,再往後數也該是有長帝姬的順姬姐姐,橫豎也輪不着荷才人吶。”
嬈姬慢條斯理地數下來,或是得寵的或是掌權的,堪堪是意指宮中說得上話的宮嬪還輪不上她沐雨薇。沐容華面露慍色,卻不好辯駁,訕訕地避了口。
此番的爭論隨着皇后與琳孝妃的到來收了尾。皇后也詢問了我兩句,叮囑我好生照顧語歆,便將此事擱下,叫旁人不必大驚小怪。
回簌淵宮的路上,四下無旁人,芷寒的驚恐之意盡顯,雙手都涼透了:“長姐……到底是什麼人害了荷才人?”
我只得握住她的手,試圖用自己已不會再因此變得冰冷的手給她溫暖,卻終是未告訴她真相,我與皇太后之間的賬,不想她摻合進來:“我也不知道,但既然荷才人說是皇太后,想來也有她的道理。”我看向她,疲憊一嘆,“這些事你不要管了,與你無關;你也不必怕,簌淵宮到底還是長姐說了算得,長姐不會讓你出事。”
她點點頭,又擔憂道:“長姐也當心啊……方纔沐容華那話……只怕宮裡少不得有嫉恨長姐得寵的。”
當然不少,從來也不少,只是她初入宮闈尚未有察覺罷了。
我停下步子,端詳她須臾,認認真真地問道:“芷寒,你後悔進宮麼?”
她有一瞬的猶豫。之後卻仍是貝齒一咬下脣,斷然搖頭:“不後悔。我一直想着是否還能有機會與長姐朝夕相處,如今天賜了這個機會,我怎會後悔?”
她神色坦蕩,語中盡是倔強,我心中雖有疑慮卻到底還是忍下了。
在兩條宮道的相交處,我再度駐足,告訴她說:“長姐要去成舒殿見陛下,你先回去,去陪一陪荷才人,告訴她我晚上再去看她。”
她點一點頭,喃喃應了聲“好”,與我相握的手卻不願放開。我拍了一拍她的手,寬慰笑道:“別怕了,若有人嫉恨我得寵,早在你進宮之前便已對我下手,不必等到今日。”說着我喚來了林晉,“你帶人送她回去吧,若有什麼事,來成舒殿回稟一聲。”
林晉躬身道了“諾”,又在芷寒身前一引:“娘子請。”
芷寒隨着他們去了。穿着淺粉褙子的背影在夏日初晨的陽光中顯得有些單薄無助,婉然在旁一嘆,不解道:“陛下肯幫忙,娘子明明可以許個好人家的,幹什麼非要進宮來。”
我亦是一嘆:“人各有志,她自有她的想法。”
我雖不知是這些年怎樣的遭遇促成了她如此的想法,卻知道如果有朝一日有緣再見小妹芷容,芷容是與她一般的想法我定然不會答應了。宮闕九重,她不是唯一一個想要進來的,天底下多少女子都想進來,宮中卻有多少女子想要出去。我不知自己應允她的要求是對是錯,可總不能再在芷容身上錯第二次。
晏家總共三個女兒,最後一個斷不能再冒這樣的險。
在成舒殿伴駕時,我因存着心事,頗有些魂不守舍,宏晅喚了我幾次我才乍然回神,他笑問我:“心事重重的,還想着荷才人的事?”
我默默點了點頭:“是。本聽她說了一些,就覺得心驚不已。今兒個早上莊聆姐姐那話更讓我不能不多想……荷妹妹進宮三年都沒出事,即便是當年十三歲、玩心最重的時候也沒有過這樣的險,何以一得寵就落了水?只怕……”
眼見他神色一厲,我識趣地閉了口,他卻緩和了神色:“你繼續說。”
我搖搖頭:“也沒什麼了,宮中嬪妃相殘本也見慣不怪了。如今出了這些事,臣妾都懶得去猜其中原委了,只是語歆是臣妾簌淵宮的人,又一直與臣妾處得好,臣妾不能不替她多留個心。”
他飲着茶沉吟片刻,神色平淡得仿若無心之問:“這事……宮裡有什麼傳言麼?”
我悵然一嘆:“沒聽說什麼。只是那天臣妾去看語歆,不知怎的,她竟覺得是皇太后……臣妾已告訴她不得亂猜了。”言罷又笑着道,“估計是嚇壞了,皇太后豈會去害她一個小小才人?”
他既問起了宮中傳言,便是他聽說了什麼傳言。縱他與皇太后不合已久,那些傳言他也未必就會去信,但若是受害的語歆也這樣說,事情便不同了。
我覷着他的神色,在他始終平靜地面容上捕捉到了那絲一閃而過的凌厲。略一思忖,又續言道:“斷不會是皇太后,且莫說皇太后會不會害她一個才人。她這個才人的位份還是皇太后親自下旨晉的呢。”
話至此不再繼續,如常地爲他研開批閱奏章所用的硃砂,那殷紅的硃砂在白瓷碟中像一片血跡般暈開,絢爛的顏色。
覺出有人在背後極輕地碰了碰我,未有半點聲響。這是御前服侍的規矩,偶有別的事需要近前的人去應付,旁人既需告知又不能擾了聖駕,就由殿門口的宮人遞個眼色,示意殿中的人要找誰,殿中之人便在此人背後略碰一碰,一字不說,待這人尋個合適的由頭退出殿外後再說。
我擡眸瞧去,殿門口一小黃門躬身侍立着,以視線向外一牽我的目光,復又低下頭去。我會意,仍舊不急不躁地研完了足夠的硃砂,又爲宏晅換了一盞新茶,才笑向他道:“臣妾還要回去看看荷才人,先告退了。”
他“嗯”了一聲,將筆擱下,笑意融融地睇向我,囑咐道:“也不用太擔憂,別累壞了自己。”
“諾。”我盈盈一福,輕笑着說,“有陛下那日的話,臣妾哪兒敢累壞了自己?那豈不是要陛下廢了荷才人麼?”
他滿意地點了點頭:“你明白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