韞玉擡起頭, 幽蘭之姿現出嚴厲神色,看着齊姜道:“老師可有計謀?”
齊姜道:“爲帝王者,心思多疑, 嶽明淵初初奪權根基不穩, 正是草木皆兵之時, 猜忌尤甚。事到如此, 只有你先行去給他請罪, 尚有一絲旋寰之地,雖有些鋌而走險,但若是等他察覺, 必會氣憤難耐,非但對你信任全無, 難保不會將罪, 恐怕會派人四處搜尋清澄和小皇子, 到時你們一切被動,只能任人宰割了。”
韞玉思忖半響, 幽幽的說:“如今也只有如此了。”
齊姜話鋒一轉,突然問道:“相爺可否得知此事?”韞玉緩緩擺頭,遂將武安侯奪宮那日的情形再次一說,最後道:“我父自那日被武安侯軟禁在府中,便稱病不出, 一直未曾露面。”
齊姜一向溫暖和煦的神情露出幾分鄙夷的意態, 鼻中冷哼了一聲, “嶽明淵尚爲武安侯時, 倒是顯得爲人光明磊落, 沒想到坐了那龍椅之後,原形畢露了!”
韞玉託着一盞白薄的定窯茶杯, 用杯蓋撇了幾下青青浮沫,黯然道:“我自是知道他三番五次提到當初與他有過文定之禮,這些不過是他的說辭罷了,我爹爹三朝爲相,朝中門生無數,即便有些跟從了嶽明淵的,亦有不少氣節頗高之人,奪宮那日被金瓜武士擊頂的便有兩個是我父親的門生,更不論掛冠離去的官員。嶽明淵不過是想用我穩住我父親!”
齊姜道:“你也算看的明白,江相爺的高足不少都是四品以上大員,若是江相爺有何差池,怕是激起不少人逆反之心,如此這般穩住相爺真不失個好辦法!更何況,留你在宮中,再許你個皇后之位,相爺愛女心切,即使心中不爽快,也說不得什麼。又打又拉的辦法,當今聖上用的真是巧妙!”言語之間,頗多不屑。
江韞玉無奈的說:“回想當初父親千金宴選婿,竟是前世一般,至於武安侯,我已經分不出他是真情亦或者假意了。可嘆當初我還一直妄圖一生一世一雙人,如今想來,真是好笑。”說罷微微自嘲一笑,又轉向齊姜道:“老師怕是不知武安侯的身份罷!如今宮裡恐怕也沒幾個知道!”齊姜問:“他難道不是西南侯爺嶽逸雲的獨子麼?”韞玉四下看了一眼,湊去過輕聲說了,“他是前朝毗鯢國大皇子蕭敬!”
說罷韞玉便坐端正了,看着齊姜霎時慘白的臉。
齊姜忍不住問:“你究竟如何得知?”
韞玉無心說太多,只是簡單的說道:“那日在太廟,我見他拿出毗鯢劍,心下生疑,昨夜忍不住問他劍從那裡得來,他方對我吐露身份。”
齊姜的面色愈發的冷,打量了韞玉幾眼道:“你命危亦!”
韞玉詫異,“老師何出此言?”
齊姜起身,將門窗大開,確定無人,正色說:“我本以爲,如紛紛揚揚傳聞,武安侯因多年征戰沙場爲國效命,卻屢次遭陳景然陰謀陷害方纔反的,如此看來,這般言語都是武安侯自己放出的口風以塞悠悠衆口,不過是爲他奪宮尋個冠冕堂皇的藉口。”齊姜見韞玉聽的凝神,頓了一頓繼續說:“鏡離太平許久,百姓們誰還記得三十年前的前朝舊事?此時打着光復毗鯢的旗號怕是無人相應,只得另外尋個說辭罷了。如今,相爺和你,不過是穩定局勢的棋子,待他坐穩了皇位,必定會棄之不用,誰願意放一個總在戳自己軟處的人在身邊呢?”
隨即又上下看了幾眼韞玉,“更何況你腹中還有陳景然的孩子,若嶽明淵是這個身份,依着對瑤敏的態度,必不會容。江韞玉,要麼你去向方太醫要個蕪子湯墮了這個孩子,可保暫時無虞,否則,不久之後,便是你的死期!”
韞玉的手撫上自己的小腹,這個孩子過於乖巧,讓她經常忘記他的存在,只不過母子連心,陳景然亦待她不薄,韞玉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決心喝那狠毒的湯藥。更何況齊姜說的有理,即便是她狠心不要這個孩子有如何,一切不過是鏡花水月,算不得長遠,若想永遠保住孩子,還有父親、瑤敏以及自己的性命,只有殺了武安侯!
這個想法一旦浮現,韞玉先被嚇了一跳,手中茶杯一抖,潑濺在衣裙上,擡眼看着齊姜,她的面上也浮現一抹了然的微笑。齊姜道:“不如你我把各自的想法寫在桌上,看看可否一樣?”
韞玉頷首,兩人遂用指沾了茶水,在桌上一筆一劃的寫了,完畢之後,兩人一起望去,那黃花梨高束腰雕花桌上有兩個一模一樣的字——“殺”。
待韞玉自齊姜那裡出來,心中胸潮起伏,此番謀劃過於繁大,臨行之前齊姜的那句“此時宜速不宜緩”在耳邊一直回想,一時之間心情難以平復,便沿着御花園慢慢行走,在腦海中反覆思忖是否可行?究竟當如何作爲?
御花園里正是花團錦簇,新荷玉立,殘陽微斜,將彩畫雕欄映在水中,巧石山峰別有幽色。韞玉邊走邊看,心中意氣漸平。突然之間,有隻水鳥飛來,略過水麪,擦出一圈漣漪,再次起飛之時喙裡卻是銜着剛剛在水中捕的一條錦鯉,迎着傍晚的餘輝,振翅而飛,翠色的羽毛泛出鴉綠的光澤,轉眼之間那隻水鳥越過假山便不見了。
韞玉一時興起,便一直往假山走去,心下想着不知是否能看見水鳥食魚的情景。誰料行至假山一側,正是人跡罕至之處,突然聽見有兩個女子在悄聲說話。韞玉急忙收了腳,悄悄匿在太湖石的隱蔽之處。
只聽一個女子的聲音帶了薄薄怒意,“你尚未言明,那日究竟爲何將陳景然推至一側,否則侯爺當時便一擊得手了,那還需用那個賤人來解決?”
韞玉認得這個聲音,嬌蠻霸道,正是佛蠻。
話音剛落,聽見另外一人迅速的回答了:“我這也是爲了侯爺着想!那個賤人殺了陳景然也好,免得侯爺背這弒君的罪名。就讓天下人只當是陳景然出兵沙南,引起沙南公主不滿,才被公主屠戮,橫屍太廟。”接着那人的語氣帶了幾分不屑:“你也知道,侯爺最忌提光復、興國之類的話,更更不想聽到弒君一說,妄你跟了侯爺那麼久,竟連這點心思也揣摩不透!”說這話的,不是佛清又是何人?
韞玉之前一直懷疑佛清佛蠻兩人是嶽明淵身邊之人,果不其然,聽着語氣,這兩個女子跟了嶽明淵已經很久了。只不過,佛清佛蠻是中大夫府上的嫡女,如何成了嶽明淵的手下?心中疑竇頓生。
尚未深加思慮,只聽一聲“啪!”的清脆聲響。韞玉自假山的縫隙中悄悄望去,看見佛清捂着左臉,那一側的臉頰上出隱隱露出紅痕,墮馬髻被打的有些散開,髮絲凌亂。佛蠻盛氣凌人的指着佛清的鼻子說道:“別以爲我不知道,你是對陳景然動了心了!你救他根本就是有意!你居然還在宮裡還偷偷給他燒紙錢,真是有心了,佛清貴嬪!”
隨即聽見佛蠻繼續冷笑着說:“說實話,我真不忍心打你這張幾乎跟我一模一樣的臉!你可知道,你險些壞了侯爺的大事!”
佛清怒目道:“我喜歡陳景然又怎麼樣?他肯對我笑,帶我出去巡獵,跟我着棋分茶,他就是喜歡我,記得我臉上這美人痣,可沒說記得你。我知道,你心裡嫉妒就是了!”
這話說的佛蠻惱羞成怒,正欲一掌揮來,卻被佛清橫空抓住,“你以爲,你打了我一掌,還能再打我一掌麼?你這個賤蹄子,跟侯爺侍寢了便以爲自己身份比我高貴了?最後皇后還不是江韞玉的,你以爲你能得個妃位?”說完便將佛蠻重重推開,怒氣衝衝的離去,江韞玉急忙躲的嚴嚴實實,半響見佛蠻亦走了出來,面色端莊許多,但依舊不大好看。
韞玉瞅見兩人走遠了,才從暗中閃了出來,此時夕陽突然向下一落,半個天空淹沒於昏暗之中,韞玉走到剛纔佛清佛蠻兩人爭執之處,左右巡視了片刻,看見一支鏤空鎏金梅花釵靜靜躺在泥土之中,心下曉得許是方纔佛蠻一掌打的狠了,將此釵自佛清頭上擊落,兩人盛怒之下均未察覺,當下便拾起,攏入袖中離去了。
江韞玉自御花園中離去,思索了片刻佛清佛蠻一事,方纔的計量自覺又多了幾分勝算。
待回宮用過晚膳,正欲去御書房尋嶽明淵,便見珠簾一撩,菊頌進來向韞玉躬身道:“黑公公奉旨給娘娘送了些賞賜,請娘娘去前殿過話!”韞玉有些訝異,不知賞賜因何而來,整了整衣飾便去了前殿。
黑公公依舊是往日那滿面謙恭之色,見了韞玉叩拜道:“小臣給娘娘請安!”韞玉擡手虛扶一把道:“公公免禮!”
黑公公起身,指揮着後面的幾個小臣將幾張疊的齊整的獸皮奉上,韞玉看着紫檀木卷邊几上的虎皮、孔雀大氅等物品不解的道,“請問公公,聖上究竟何意?”
黑公公笑着說:“這些都是聖上自沙南扁只帶來的皮毛,聖上說娘娘鳳體畏寒,便讓小臣給娘娘送來,以供娘娘冬日使用。”
說着又指着一張白色微微泛黃的涼蓆道:“此物卻是供娘娘夏日用的涼蓆,是用南蠻之地的野象牙先在藥水中浸泡過,着那能工巧匠劈成細長形狀,復又打磨圓潤,再交織造娘子編制而成,三年方能成一件。這象牙做的涼蓆夏日用起來清涼卻不傷身,聖上自沙南帶來的物品中,這象牙涼蓆可至此一件,卻命小臣給娘娘送來了。可見娘娘在聖上心目中那自是無人可比!”
韞玉聽聞這涼蓆是用野象牙編制,是平生第一次見,心中驚異不已,行至近處一看,卻見這象牙涼蓆編織的紋理細密均勻,席面平整光滑,伸手觸碰了一下,竟是柔軟舒適,收卷自如,知道這是一件珍品,便笑着給黑公公說:“請公公代爲轉告聖上,臣妾受此恩賜,感激不盡,必定親自去拜謝聖上!”
黑公公喏了一聲便要離去,韞玉喚住郭□□:“公公請留步,本宮有一事相求!”
黑公公急忙跪下道:“娘娘有何示下但說無妨,這相求一詞,小臣萬萬擔當不起!”
韞玉命黑公公起身,又賜了座,讓菊頌奉了茶,擯退左右之後拿出一件白玉包金玉如意放在黑公公面前,黑公公有些詫異,看着韞玉道:“娘娘如此重的心意,究竟是要小臣做何事?”
韞玉笑着說:“本宮有兩件事情相求。公公在聖上身邊做事,如今本宮一時也不好揣摩出聖上的脾性,怕是侍奉有所不周,還請公公今後在聖上面前多多美言幾句!”黑公公低頭道:“就算娘娘不說,這也是小臣的本分!”
韞玉接着嘆氣道:“另有一事,還請公公多多周旋。”說着端起茶杯品了一口接着道:“原先在本宮小廚裡侍奉的從喜從樂,前些日子裡做膳出了點差池,擱着平日裡也就算了,無奈那時本宮正犯頭風,心情有些煩躁,氣惱之下便將兩人降到九品二等廚工,本宮這小廚也就停了!”
黑公公急忙道:“可是要小臣幫忙再尋兩個熨帖的人?”韞玉擺擺手,“不需了,那日聖上來宮裡,曾說陳氏荒糜,本宮想着,節儉些也是應該的,只是從喜從樂這兩個奴才前日裡託人過來說了句話,要本宮念在舊日侍奉的情分上幫着尋個好些的差使!”
黑公公笑着說:“從喜從樂自正五品專司膳廚降至從九品二等廚工降至從九品二等廚工,娘娘罰的是有些重了。”
韞玉嘆息着說:“本宮事後也有些後悔,這兩人往日裡做事極爲周到,那日許是一時疲累,有些糊塗了。本宮有意想幫他們一把,無奈本宮這也不需小廚了,只得勞煩公公幫他們兩人尋個好些的差使!”
黑公公道:“這點小事還需娘娘勞神?”一邊仔細思索了,道:“既然娘娘有意栽培,這兩個奴才在宮裡侍奉的也久了,規矩也是通的,正巧給聖上做膳的廚子給小臣抱怨,身邊打雜的沒有個趁心的人可用,不如讓從喜從樂去那裡做個六品掌膳,只需幫着御前司膳做些割烹煎炸之事,娘娘看着是否可行?”
韞玉喜道:“公公可是幫這兩個奴才尋了個好差使,亦幫本宮解了難題,那就勞煩公公去安置一下了!”
黑公公答:“娘娘體恤下人,正是小臣等人的福氣,小臣這就去辦,先行告退了!”遂將那柄玉如意收入懷裡,退着出去了。
韞玉的面上,悄悄浮起一絲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