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宿命似乎就是從今日起,才真正掀起那一層起始的簾幕。似乎我活在這世上的使命就是爲入那一座華美威儀的西遼宮。因爲這是師父他一向的心願。
這個男人他悉心的撫育我、用心的栽培我,算來不過是煞費心血的構思他這一盤不知緣由的大棋局,力求百密無疏、天衣無縫……
師父的神秘就此似乎掀開冰川一角,若不是入宮,我都還不能知道自己是何等樣的身份。我居然是以“敬國公”女兒的身份入宮參選的!
這麼多年了,我只知道師父名喚姜淮,時今是三十有五的年紀,雖見他鎮日只是遊戲山水、醉心自然,卻不見有何營生,但他向來不愁銀錢。從不知他和上官家居然有着許多關係,不知他居然是當朝的敬國公!
說起這和上官家的關係,時今西遼的國公爺只有兩位,一位是幾朝老臣、現已遲暮的鎮國公霍大人;還有一位,是專屬於上官氏的國公爵了。
這個專屬的“國公”,是當年先皇(即興安帝)賜給上官家的世襲爵。不知道怎麼的,上官老爺居然傳給了師父這位表親。
是的,師父說他姓姜,他世襲了上官的爵位,想必是表親。
姜淮這個國公爵是世襲而來的,因是他得了這世襲的傳承,遂也算是跟了上官的姓氏,我時今才知道原來他對外多稱自己爲“上官淮”。
不過,雖然名聲已然在外,但他本人這些年來一向過着閒雲野鶴、富貴閒人的生活,故而沒有人認得這位神秘的青年國公爺。
師父的身世、他的隱姓埋名淡化存在感、我的入宮……冥冥中這一切作弄的我很是不安,我知道這是一盤棋,但不知道這一盤棋是不是由這一切的一切串連起來的,更無法得知這盤棋局會以何等的樣式進展下去,不知道爲什麼要由我來參與這一切,甚至不知道我自己是誰……
但,橫豎我是想不明白的,橫豎這都是師父的意思。既然是他的意願,那麼我願意服從,我也只能服從……
有專人迎接這送秀女入宮參選的馬車,依照規矩勾名點到後,便被安排着進了秀女宮。
西遼帝宮自是最爲繁盛且氣派的,但我私心認爲,師父的府邸就只是面積不得與之相提並論,其精緻華美程度未必就輸了皇宮。
這座秀女宮的面積雖然也是開闊美觀,但誠然不是很大。整座宮殿偏懸山式,而殿檐邊緣又呈微微上挑之狀、入目便是鶴翼扶搖的翩然欲飛之態。
秀女宮頂端鋪着金色與青磚石色的琉璃瓦,兩種顏色的瓦片各陳一端,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瓊樓玉宇一般。周遭的底牆是硃紅色的,這是威嚴莊重的顏色,烘托着皇室不容辯駁的絕對權威。但每有浮雲暗動、陽光流轉,琉璃瓦便會如水波一般顯出泠泠的晶光,這晶光耀在牆面上時,這一切就不會是死氣沉沉,添得了一瞥淺淺的靈動。這般靜中取動、威儀的陣仗裡不失卻鮮明的活潑,此等生趣看在眼裡是如此的相得益彰!
歷經數百年國運的西遼,一代一代的,腳下這條路已不知道有多少人走過了,這秀女宮也早不知道做了多少人鳳凰涅磐的雲階、亦或者永墮地獄的修羅場。時今我卻要延續着前人的足跡,不得不來走這一場,爲這有我沒我都註定會亂紛紛不得安寧的宮城添得一道不知怎樣的顏色……
入宮赴選的秀女漸漸多起來,由司禮儀的女官引着入了偏殿的花廳權且歇息等候。
興許是大家彼此還不是很熟絡,興許是對這宮城都還不是很熟悉,亦或者是一路的風塵叫衆人身染疲憊,此刻沒誰主動跟誰人多說話。這花廳裡分外安靜,大家徑自做着自己的事情,有暫時闔目養神的,也有對鏡補妝的,亦有將衣襬上凌亂的褶皺撫弄平順、重薰新香的。
我也將身子倚着屏風,且觀且思忖,稍稍將身歇息一下。
似乎並未等待太久,秀女宮當差的宮娥行進來對大家行了個禮,便引着衆人至了院子裡。
教授禮儀的司禮姑姑這幾日還不會來,先是由着秀女宮的管事嬤嬤爲諸位新人訓話。
這嬤嬤穿了一件棗色偏暗的對襟小褂,戴白玉蝶形領釦,發挽簡單的巾幗髻。待衆人規整的立了好,她先是頷首行了個簡單的禮,即而便開了嗓子、持着那不軟不硬的語氣訓話:“諸位小主時今第一天入宮,學習禮儀、伺候皇上之前,醜話咱們得先說在前頭!”她擡步於諸位秀女間且行且逐一審看,話音並未停止,“麻雀一朝變鳳凰自然煞是風光,但這等緣份畢竟是可遇不可求的。即便當真遇到了,也需知道,若是那鳳凰一朝跌下枝頭掉了毛成了山雞,纔是最可悲
慘的!”
這個道理是可以想到的,衆人心中也都有數。此刻大家都是新人,喚一聲“小主”乃是尊稱,到最後能被留用的又纔有幾個?無論是家世顯赫的、還是出身微末的,此刻都懾於這嬤嬤莫名的氣場,謙遜聽言、字句記心。
那嬤嬤繼續道:“所以,要在宮裡頭過日子,最好都放安生了,安安穩穩、本本分分纔是正經的道理!”她已經在隊列中走完了一圈,此刻立身於臺階,負手於後、開始進一步囑咐,“永泰宮那裡,陳皇太后終日誦經禮佛,請安禮一向是免了的,你們不要冒然打擾。皇上是個最大的孝子,對這位母后比什麼都敬着愛着,你們應當多加註意、千萬不要越了雷池惹了太后的不快。”
衆人都心領神會。
不曾入宮時就已聽得傳說,知道當今這位康順帝對母親最是孝順。現在從管事嬤嬤口中聽到這極重要的告誡,想來傳言是不錯的。
“當今這長樂宮裡虧空着,雖沒有正主兒皇后,但若有這等不純心思的最好現在就斷了念!”嬤嬤停頓了不多時,忽然加重了語氣、帶着淺淺的厲色,冷不丁來了這麼一句。
我心中一動,餘光瞥見衆人的面上似也是神色波動。
果然,關乎“皇后”一事,衆人的注意力最是集中!
當今康順帝尚不曾立後,這又不知道引得了多少人眼饞、多少人用心不良日夜巴望着這肥肉能掉到自己的頭上來?
嬤嬤必定體察到了衆人的心中所想,故而在此先把話言了明白。她目光在衆人間梭巡了一圈,繼續又道:“皇上早在爲太子時,先皇就爲他選定了正妻,那是我西遼大族沈家的小姐。”淺一停頓,緩了一緩,“只是沈老夫人憐愛這個女兒,特堪堪的將她多挽留在身邊幾年。這位未來的皇后娘娘要盡孝道,便陪伴在母親身邊,還不曾嫁過來而已。日後長樂宮裡邊兒皇后的鳳位,一定會是沈小姐的,諸位小主最好斷了旁的不該有的念!”
我且聽且默默忖度。
我的入宮,師父是對我寄予了厚望的,只是不知道這厚望、他所爲我擬定了的這條路最終的盡頭,會不會是一國母儀天下的皇后?
只是,這位未.來的沈皇后自身母家地位就很強盛,又是先皇親自選定,即便要將她硬從鳳位上拉下來,也決計是一件如撼動山川一轍的難事了!
西遼在時光的沉澱與歷史的變遷裡,漸漸衍生出幾家大族,分別爲:蕭、宇文、沈、上官、公孫。
(注,爲防止沒有看過前兩部“宮”系列文的朋友不能瞭解朝代順序,特地標註,下文提到的西遼幾朝先後順序爲:永慶、弘德、興安、康順。)
蕭家原本是出慣了皇后、太后的,這個家族一向是與皇家抱在一起一榮俱榮。但就在兩朝之前,這個家族因風頭日益沖天而被當時的弘德帝所忌憚、所明暗打壓。蕭家自然不會心甘情願,於是在弘德朝時叛變了弘德帝、轉投入興兵宮禁的興安帝(即康順帝之父)帳下,在興安帝取弘德帝而代之、最終君臨天下後,蕭家衆人便成爲了興安一朝的功臣,在興安一朝重又擡起了家族的門楣。
宇文家一向繁榮勢盛,官場、後宮皆有其位。且又與蕭家素有姻親,因着這層關係,與皇族之間的宿緣自也頗深,亦時有皇后出於其家。但今已不復當年勢旺;不過到底“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其家族亦是不可輕視。
沈家是西遼一脈較爲古老的貴族,書香門第、名門官宦。這個家族一向都是細水長流,發展的不至於轟轟烈烈,但自身之繁榮也決計不會落敗。前朝官場始終佔有一席之地,即便是在曾經西遼官場近乎被上官所霸時,沈大人亦爲從二品官職;且後宮亦不乏有妃嬪躋身,即便皇后難以爭得,也多爲高位寵妃。只是,在弘德之前的永慶一朝時,沈大人爲幫其妹所生的鎮國輔政遼王(被興安帝追封爲“武賢皇帝”)爭奪皇位,派女兒進宮混在永慶帝身邊,成爲皇帝最爲寵愛的馥麗嬪,與遼王裡應外合。後陰謀被揭穿,時年僅有十八歲、身集興安帝萬千寵愛的馥麗嬪被興安帝賜死,沈家也在一夜之間莫名其妙被滅門。不過,時今的康順帝爲先皇(即興安帝)之子,先皇正是遼王的兒子。當時先皇身爲遼王的兒子卻不曾死於刀戟、保全性命後重整旗鼓一舉逼死弘德帝(永慶帝之子)而君臨天下,也正因沈家當日察覺情勢不對後及時的幫扶。故而,沈家於先皇、於當今的康順帝來說有着許多舊恩,且不說沈家當日追隨遼王之德、舉家被株連之慘,只看,若不是當時沈家的蔭庇,先皇就不能有君臨天下的機會、更沒有時今的康順帝了!沈家於時今的皇族
來說,是恩重如山的。這江山從這樣的角度來看,怎麼都有着沈家的一半。故而這一代皇后出自沈家,怎麼都是情理之中的!沈家至這一朝起,似乎已從那個不溫不火的情勢,要一躍而上,與蕭、宇文兩家相爭其首了!
上官家一向都是顯赫的大家,我師父姜淮便爲上官家的表少爺;且聽孃親講過,我自己亦出其脈。上官家最榮耀的時候是在西遼永慶一朝。永慶時後宮一位梅貴妃正是複姓上官,與當時身爲蕭太后侄女的另一名門出身的宇文皇后分庭抗禮。而這位梅貴妃的爺爺乃是永慶當朝正一品太師,乃是四朝老臣。這位上官太師聲威赫赫、建樹頗多,是當時不折不扣的權臣,稱霸了永慶一朝的朝堂。在其蔭庇之下,一時複姓上官的大員俱身受高官高位,外姓家族被擠的幾無躋身之地;且其孫女乃是永慶帝的梅貴妃,可謂全盛之勢、榮極一時。但同樣的,沒有一位君王可以容忍主弱臣強的局面,上官家權勢爲永慶帝所忌憚,時逢鎮國輔政遼王謀.反案忽生,便被永慶帝藉着遼王一事硬扯進了上官、給上官扣了帽子認定上官亦參與其中,得着這樣一個機會罷免了這位上官太師、並打壓了上官。轟動一時的上官太師一夕倒臺,後梅貴妃也悽慘死去,上官徹底敗落。但到了興安年間,又因一位上官大人做了還是遼王世子的興安帝帳下的謀臣,而出力於興安一朝,後被封爲皇商,且興安帝欽封了上官老爺一國公爵、並容許其後人代代世襲,而重又被擡起了門楣。如此看來,當年永慶帝藉着遼王的名義、說上官夥同遼王,又好像並不怎麼是冤枉了!真真假假的,誰又知道呢!
公孫家亦是穩紮穩打的古老貴族,男子爲官、女子入宮,前朝後宮皆有一席容身之地。公孫家於沈家在前幾朝時都是一樣的,不溫不火、細水長流。不過沈家時今已大有崛起之勢,公孫依舊不強不弱,雖根基穩固,但也難在短期之內有所突破。
此外,西遼還有曾因某人某事被擡起來、後又很快沒落的家族。縱一時如煙花璀璨、使周遭一切失卻光澤,但一瞬過後很快便又歸於末流,難以成爲望門貴戶。
譬如江家,曾也出過一、二品的高官,但其勢有如曇花一現,到底不能使得家族久保榮耀。
還有霍家,原本只是個小門小戶,甚至在官員的名冊之上難見其姓。但在永慶一朝時,霍家出了一個末流的小官,這小官之女便爲官員之女,故而有了選秀的資格。這位霍氏的秀女入宮之後一躍爲鳳,她便是當時權傾後宮、名動一時的宸貴妃,在逝後更被追封爲“恭懿翽昭聖皇后”,首開西遼追贈五字諡號(西遼一向只追贈四字諡號,除此人之外,目前尚無其例)的先河。後到了弘德一朝,弘德帝雖不是這位皇后所出,但這位皇后爲他的養母,故對霍家極是恩寵,敕封其母舅霍清漪大人爲鎮國公。便是到了時今,這位鎮國公自身地位依舊殊勝,他爲當今康順朝陳皇太后傾心信賴之人,其夫人與妾室亦是陳皇太后親自賜婚、選定,榮寵萬丈、光芒難消。只是,這也僅爲鎮國公一人的榮耀而已,至於霍家,因只有這位鎮國公一位獨子,官場難再多分一杯羹湯,後宮亦不能有躋身之地,到底門庭寥落、隱可窺見日後荒蕪。
不可不提的是韓家。韓家本是名不見經傳的蓬門野戶,甚至還不如當初小門小戶的霍家。但先皇(興安帝)皇后韓氏出於其門,與他更有着相濡以沫之誼,且韓家對其更有照拂之恩,故而也是榮極一時的。但時今康順帝並非這位早逝的皇后所出,在當今康順一朝,韓家已難守住昨日猶如薪火、一瞬即滅的榮耀了!
……
思量至此,我心中隱有篤猜。按理,沈家早在永慶一朝就因爲馥麗嬪與遼王的事情被滅了門。嬤嬤口中這位沈小姐、未來的皇后娘娘,自然是沈家老宅那邊兒又重遷到京都的另一系分支。這沈家於之時今皇族有着千絲萬縷的恩情,料想這位皇后亦會頗受康順帝重視。
嬤嬤的訓話已經告一段落,她一雙閱盡諸事的老目逐一打量過秀女,緩歇一陣後繼續:“甭管你們是千金大小姐還是微末朝臣女,只要進了這後宮,大家的起點便都是一樣的。往後是那金屋的鳳凰還是柴房的草芥,俱是各憑本事、各顯法門了!”她把聲音着重,雙目微微眯起來,“進了宮,從此你們一無所有。但是,你們也擁有一切!”
這話意味彌深。沒了一切,就此從一處天地幽閉進另外一處天地;但在這看似一無所有的同時,卻也正是打開了一扇全新的窗子、擁有了一切拼搏光耀前途的資本……
我與諸秀女一樣,對這嬤嬤行禮謝恩。一頷首間,心裡氤氳了百種滋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