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點。
常市第一人民醫院的學術報告廳,周成、方雲以及龔子業教授坐在了講者席位上,臺下,則是坐滿了人。
“好了,差不多了,也不用過多的來人聽了。我就簡單說幾句,剩下的就交給方雲教授給大家做一下彙報,我和龔教授,還有事,要提前離開。”
周成說完,站起來,給所有人都鞠躬了一下後。
才坐下開始說。點擊了一下鼠標,瞬間前面的大屏幕上,就播放了剛剛這個病人情緒激動和眼角流淚的視頻。
模糊了他其他的長相,只有眼睛。
周成然後才說:“今天我們不講大道理,就只講小病種,講我們醫療的發展現狀。”
“這個病人,今年才二十八歲,未婚。貨拉拉司機,本科學歷,創業失敗過一次。”
“當然,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毀損傷後,現場的圖片,是這個樣子。”
周成說完,又換了下一張照片。
裡面是非車禍現場,是在急診科以及120車上的場景。
比較經典的一個畫面就是,胸外皮膚上沾了屎,第一性徵在旁邊的彎盤裡,蜷縮着。
患者鮮血淋漓,一羣綠衣服對其在進行着搶救。
“高能量暴力傷,如今越來越常見。自從二十年前,隨着小轎車的普及以及高速公路的普及,高能量暴力傷,幾乎是所有地級市醫院甚至縣醫院裡面常見的病種。”
“這一點,如果是有跟過120車的醫生或者交警,是最有感慨的。”
“高能量傷,其結果就是,毀損傷。幸運的毀損傷是四肢毀損傷以及頭顱毀損傷。一個只致殘,另一個直接致死。”
“比較不幸運的就是胸壁、腹部、下腹部的毀損傷。”
“雖然現有的醫學發展,可以讓這些病人,從死亡轉歸到存活,但很顯然,他們受傷之後,所帶來的功能缺失,是要終身攜帶的……”
“這是創傷中心以及各個專科,面對急診患者,所需要攻克的一個技術難點,如何更大程度保住患者的性命同時,搶救他們的基本功能,特別是人格性功能。”
“不僅僅是毀損傷導致的大小便功能殘缺,還有的就是,四肢毀損傷所帶來的殘肢缺失。”
“雖然患者截肢離開,生命無礙,但是對他以後的生活,會造成什麼樣的影響,也是我們急診工作人員需要探討的問題。”
周成說到這,先喝了一杯茶水。
下面的人,則是在記錄着周成的話,方閒也是把這些話,都記在了筆記本上,很顯然,周成教授對病種的認識,高度還是不一樣的。
“第二個問題啊,也是自醫學會發展以來,所有地級市醫院以及縣級市醫院面臨的人才缺失性問題。”
“自從醫學會進行了醫師等級以及醫學技能等級的認證之後,的確,對於很多優秀的醫師而言,他們有了自己的出路,能夠找到更合適的匹配單位。”
“但預留下來的問題,目前還沒有解決。雖然,近年來,我們在探討平位移的機制,一定程度地補上了地級市醫院,比較高層次人才流失的問題。”
“但人員流動性比較大,使得地級市醫院各個科室,形成了團隊之後,團隊又離散,導致原本可以治癒的病種,又要重新攻克,重新磨合。”
“面對這樣的問題,我們又想了辦法,就是‘高兜底模式’。”
“什麼意思呢?”
周成頓了頓,又才說:“就比如,常市第一人民醫院的方雲主任,乃是我們湘南大學附屬醫院原創傷中心的主任,水平很高的。在某些領域,我肯定也甘拜下風。”
方雲看了周成一眼,並未說話。
而周成繼續說:“他之所以來常市第一人民醫院,主要就是爲了兜底而來。是最重要的防線,哪裡需要,他就能夠往哪裡替補,以此來彌補,在新的團隊搭建過程中,最大程度地減少死亡率、致殘率。”
“能夠讓新團隊,一定程度地提高容錯率。這樣子的思路,進行之後,效果也是有的,那就是目前的常市第一人民醫院,已經是湘省西北區域最大的醫療中心,是除了衡市、沙市之外,湘省第三的醫療中心。”
“是湘省急重症患者的最重要防線……”
“……”
“……”
周成先講了一些關於策略、人才,醫療發展相關的問題之後,才終於把話題,扯到了方閒身上。
“之前講了這麼多,都是需要水到渠成,慢慢去鋪墊的。”
“但是我認爲啊,常市是一個非常好的研究地域,這裡是交通樞紐區,任何進出湘省西北的汽車,都會經此而轉。屬於湘省西北部的一箇中心區域。”
“顯然,這樣的毀損傷患者,也不少見,甚至可以說多見,畢竟這邊的高速路段,坡度高,隧道多,行車不安全的機率極大。”
“只要是節假日,這附近的車禍就連連不斷,且即便是非節假日,也是如此。”
“我之前也在本市的中醫醫院待過,我還是有經驗的。”
“那麼,要做毀損傷這樣的課題,那麼就肯定繞不開功能重建的這個問題,我認爲啊,今天我們去看的這個患者,雖然目前的醫療發展,未能保住他的一部分功能。”
“但是在他身上存在着的一部分功能,就已經是一個突破了。”
“甚至往更大了講,目前而言,對於毀損傷治療,最完美的手術術式,最完美的方案,就在我們常市,這是第一例,毀損傷後,對大便功能進行重建且有望成功的病例。”
“這是好事啊,而且,這臺手術主刀的方醫生,就是我們常市人,所以,在這個基礎上,若是再能做好一個團隊的搭建,那麼,以後在做毀損傷方面,肯定能夠有重心的偏移……”
“我這邊真的還有些其他的事情,所以啊,剩下的問題,就由方教授還有方閒醫生,與大家一起探討吧!~”
周成是擠着時間來講話的,說完就要匆匆趕走了。
很多人都起身相送,自然,還有一些人,則是坐在了下面,來聆聽比較關鍵的要點以及報告。
周成來做的講座,完全就是被臨時提上了,講了幾句,算是開了一個頭,拋磚引玉。
自然,裡面藏着的內容也是比較犀利的。
醫學會登天梯的制度下,怎麼才能把人才留下來這個問題,目前很多地級市醫院,都難以處理,好不容易培養起來的人才,都走了。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
而如果不讓別人走,讓別人看不到希望,那告訴你,有的肯定是混日子的人,而不是努力奮進的人。
一輩子都看得到頭,何必去兢兢業業,開創未來?
周成一記龔子業方一走。
常市中醫醫院的骨科主任就發話了:“方教授,毀損傷這個病種,目前不是隻有華西醫院、京都的積水潭醫院還有魔都幾個醫院,比較常規的進行研究的麼?”
“我們湘省,去年的年會上,沒有聽到哪位教授說有進行這個病種的跟進以及研究啊?”
常市中醫醫院,是常市骨科水平最高的醫院。
本來以前還有些岌岌可危,但自從周成教授以前到了那邊去支援後,實力再次提升了猛一截,如今幾十年過去,仍然位於龍頭的位置。
自然,這麼算肯定是不能計算常市第一人民醫院創傷中心的,方雲醫師屬於個例,不在探討水平。
方雲聞言則笑道:“鄭主任,其實啊,我們湘省做這個病種的研究,屬於是半道截胡。”
“華西醫院在做毀損傷病種的創傷外科醫生,叫徐鳳年教授,他是在今年的年中,到了湘南大學附屬醫院的創傷中心手術室,一邊是過來填補一下我們省毀損傷治療常規流程的相對空白。”
“一邊其實是爲了和楊弋風教授討教,關於毀損傷血管牀重建的問題的。”
“然而,就在這個期間,方閒醫生與徐鳳年教授搭建了臨時的團隊,碰撞出了一定的火花,這纔有了現在的這一步。”
鄭主任是常市中醫醫院的主任,名爲鄭玄臨。
他目光閃爍了幾下,繼續問:“方教授,毀損傷這個病種,就連常規的治療搶救規範都還沒出來,怎麼就一下子跳躍到了功能重建了呢?”
“功能重建,如果按照醫學會對技能的分類來說,已經算是絕對的專科技能,甚至是專科的進階、前沿術式,一點都不爲過。”
鄭玄臨其實是說,你可別騙我,咱們都是骨科的內行,也是當了這麼多年的醫生,誰也不好忽悠誰。
一個新病種的開發。
先求一個團隊能做到讓一小部分病人不死,然後再求更多的團隊,讓更多的人不死,形成常規搶救或者處理流程。
緊接着,纔是形成專科的基礎術式,專科的治療方案,然後是專科技能,一步一步推進。
方雲則道:“鄭主任既然瞭解這麼些的話,應該是知道,急診搶救的病人,最重要的討論話題,就是是否死亡。”
“而要探討是否死亡,其實最根本的工夫就是醫學基礎技能了,它在醫學搶救中,承擔了主要的角色。”
“所以,就在徐鳳年教授在湘南大學附屬醫院交流的期間,方醫生和徐教授就已經完成了前期的積累工作,只是目前這一套方案,還沒有被醫學會審覈且公開,目前未成文。”
“但是,相應數據,已經是記錄在案。”
方雲則又道:“而,根據醫學會、國家衛生健康委員會,對於兇險病種以及三級以及以上病種的急診處理方案規定,在新病種的治療中,只要能夠原則上的搶救患者的性命,保證不傷害原則。”
“是可以有一定的變通處置權的。而這個課題,湘南大學附屬醫院的倫理協會以及華國醫學會的醫學倫理學分會已經探討過,就不需要鄭主任多心了。”
方雲是聽得懂鄭玄臨話裡面的側方詢問的。 鄭玄臨就不再繼續說話了。
然而,去而復返的林會長,在聽到現場似乎有點劍拔弩張的意思,便趕緊勸說:“方主任,鄭主任,辯論這些倫理學相關的問題,還是交給更加專業的人去做吧。”
“每一個課題的申請、發展的過程中,都會有醫學倫理學會的人蔘與和跟進,我們就不操心了。”
“毀損傷是一個新病種,是一個大課題,也是一個世界前沿性的課題,課題任務重,課題意義重大,我們常市的醫療系統該怎麼去面臨這一次的挑戰和機遇。”
“其實這纔是我們根本要考量的問題。”
“你說對吧,方主任。”林會長笑了笑,發問。
方雲聞言則說:“這個課題是屬於方閒醫生的,方閒醫生想要在我們常市做,還是在湘南大學附屬醫院裡做,目前還未定論。”
“方閒醫生目前是湘南大學附屬醫院的正式職工,剛入職就帶着成果往外面跑,那也是顯得不太地道。”
“林會長,我們還是先不要討論這件事的爲好。今天這次小型的聚會的,其實就是一個小型的、臨時的交流會。”
“如果各位有興趣的話,不如請我們的方閒醫生,來爲大家講一講毀損傷這個病種的常見形式以及診斷和定義吧……”
方雲也是一個很會丟問題的人,直接就把問題給丟給方閒,一層層地削減其他人的期待,這是目前唯一的應對方案。
方雲都這麼說了,方閒也只能上去講啊。
不過,關於理論相關的問題,林會長等人其實並不特別關注,他只是在意,這個課題,會不會在常市做,能不能對常市的發展有利。
倒是一些骨科特別是創傷外科的人,聽着是頗爲津津有味,畢竟是新的東西。
新病種在定位、定義、損傷程度分級的時候,就是從基礎開始,一一進發,爲他們去探索創傷外科相關的病種,也是頗爲有助益。
方閒的骨科以及創傷外科的基礎理論,都是5級,而且對毀損傷這個病種的定義,直接框架進了創傷外科的病種裡,因此,這扯來扯去的工夫,彷彿是手到擒來。
雖然是臨場發揮,卻也洋洋灑灑地講了好幾個小時,一直持續到了下午的兩點,方纔散了這次的小聚會……
會議剛散,方閒就看到,自己的方雲叔,就發了脾氣,當時直接把胸前的茶杯被拍翻過去,嘴裡罵道:“今天這都是什麼玩意兒?”
“學術會議不像學術會議,報告不像報告,討論不像討論的。”
“這個常庚,真的是不帶一點腦子辦事兒。”
方雲發怒,方閒就負責收拾。
目光閃爍着說:“雲叔,可能是周教授的名氣太大,這些人都想沾一點光,也表示自己的重視,這才搞了這麼大的陣仗吧。”
方雲聞言一嘆:“本來是一個好端端的,就我們幾個,私下裡圍起來,一起好好坐下探討一下的,搞成現在這模樣,這形式主義?”
“TM的這常市我也不想待啊?”方雲這一回,說出了本心。
方閒則陪在旁邊站定,不發一言。
其實方閒啊,也是有心想要好好地和周成教授,龔子業教授再一起好好的磨一磨毀損傷這個病種的,比如說下一步的發展規劃啊。
但就這麼被砸了,沒有方向的指點,方閒還得去找該怎麼去重建小便功能的思路。
不過,方閒知道,自己到現在,可能需要用到自己那張權限很高的醫師卡,到醫學會的圖書館走一趟了。
大小便功能,只是基本的功能,或許,對於一些年輕人而言,生育功能甚至是性功能的保持,也相當重要。
功能殘缺,也是殘疾的一種,而且落下的可能還是心理殘疾。
……
往回趕的路上,方閒則請教:“雲叔,那如果要做功能重建的課題的話,是要在常市做比較好,還是在沙市做比較好呢?”
“您剛剛說,我是湘南大學附屬醫院的。”
方雲則道:“拿來常市做吧,在這裡做,伱能夠上手得更快,而且能夠影響到你的人很少,否則若是在湘南大學附屬醫院裡,覬覦和眼線則太多。”
“你可還記得江洋的事情,萬一到時候再給你身邊塞一羣類似的人,你哭都沒地方哭。”
方閒聞言,便又問:“雲叔,江醫生的理論,其實我覺得還行,就是略有錯亂,難道現在這情況,楊教授和周教授都無計可施麼?”
“他們如果可以幫忙梳理一下的話,江洋醫生在外科理論的推進上,必然是能一往無前的啊?”
江洋是真的有點東西的,至少,他可以給自己提供一些思路和認知,然後,自己通過5級的如意級技能,知道哪些理論是可行,哪些不可行。
這樣的創造能力,難道自己的雲叔和周教授,就不覺得驚歎?
“你說江洋醫生啊,他?”
方雲欲言又止:“江洋醫生是有師承的,而他的這個師承,我們一般人不好去左右。”
“學科和研究的發展,本來就該是百花齊放,江洋如果真的能夠走通自己的路子,可能真能夠將更多的外科病種,帶到它的終極歸宿。迴歸爲內科吧。”
“至少江洋醫生到現在爲止,完成了一個病種由外科向內科病種進發。”
“什麼?”
“結石,大泌尿繫結石。”方雲也似乎對江洋記憶深刻。
方閒聞言,略錯愕問:“我們醫院泌尿繫結石的外科手術的取締,與江洋醫生有關麼?”
這可太令人驚訝了。
在以往,結石的膀胱鏡手術,輸尿管鏡手術,太過於常見,雖然也有一些內科治療的手段,但總有一些結石,是內科無法快速處理的。
“嗯,不過?”
“這些治療方案,目前還處於臨牀試驗期,只是在湘南大學附屬醫院裡面,目前在常規應用,相應的外科手術,在很多地方還是在常規做。”
“而且,目前做輸尿管鏡的相關企業,正在想方設法地找這一套治療方案的缺陷,這畢竟是會影響到他們利益的東西。”
“在外科想要做純理論,路太難了,比外科的發展還要難。”
方雲說到這裡,就又道:“哦,對了,周教授之前發來了信息,讓我告訴你,你其實很牛逼了,只是今天啊,這事情鬧得不可開交,他沒當面說這句話。”
“可不能覺得有落差感。”
“周教授不直接舉辦學術聽證會,是爲了保證你能夠有更多的自由時間,好好地做一做自己的專業。”
“不然的話,你看看周教授現在,我現在?會被很多俗事所拖累。”
“而且,周教授目前,一直都還要爲醫學會制度建立後,下級醫院的人才缺失,找一個合適的彌補方案,否則的話。”
“只會導致越來越多的優質資源往大城市聚集,瘋狂聚集,小醫院就只能成爲流水站,墊腳石,沒人可以踏踏實實去工作了。”
方雲感慨了一下,彷彿是在可憐周成似的。
方閒聞言,眉頭稍稍一動。
然後說:“雲叔,謝謝您。也謝謝周教授,你們肯定爲我扛起了很多東西,才能夠讓我安安心心地待在創傷中心手術室裡多學習。”
方閒這一句話,非常真心且直接。
他如今能夠不多被打擾,估計就是這兩位扛起了一切,也阻攔了一切,不然的話,方閒自己要面臨的利誘以及麻煩,肯定會更多,哪裡會像現在這樣,相對自由的抉擇?
“學習是一部分,學習之外,就是要做一點學問。”
“做學問,做醫學的學問,不能脫離於臨牀。知道吧?”
“這個世界,未知的問題很多,可以發展和開發的,也很多。你如果不能自由的選擇,那麼就會有很多東西讓你被迫去選擇。”
“多問問做這件事值不值得浪費時間。”
“因爲,除了我之外,即便是龔教授,還有周教授,他們都可能會讓你做更有意義的事情,而不是讓你做,你更想做的事情。”
“這個更有意義,肯定是他們認爲的更有意義。”方雲一邊說着,一邊身材變得高岸和偉大起來。
方閒點了點頭。
他現在所處的空間,其實相對是夢幻空間,最多隻能聽到的是閒言碎語,而不帶很多社會性的因素……
只有自己最親近的人,纔會關心自己更想做什麼,做什麼纔會覺得更快樂,其他人和你討論的,就只有利益,除非你長得足夠大,且足夠強。
“走,帶你去見一個人。”方雲說。
“誰啊,雲叔。”方閒問。
“周希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