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過!檢查結果跟您這裡差不多。”
患者遲疑了一下這纔回答。
“片子帶來了嗎?”
“我得去問問我兒子!”
患者明顯在推脫。
李敬生看到患者起來時,用左手艱難的託着腰骶位置,表情略顯痛苦,暗自咬緊牙關,腮幫都凸起來了。
“慢點,慢點!”
他趕緊跑過去扶住患者。
出了醫技室,李敬生心中的不安更強烈了一些。
大清早的接到個手法正骨復位的活,他挺高興的。但是不能像魚兒一樣,見鉺不見鉤,見利不見害。
與這個患者交談時,他能感受到一絲惡意。
也說不上來,就是與各類患者打交道多了以後,一種敏銳的職業判斷。
99.9%以上的患者,前去就醫時都會對醫生抱有好感,甚至可以說是敬畏、巴結的心態。
因爲他們需要醫生爲其解除疾苦。
雙方本身也是合作互信關係。
古代郎中有六不醫,列在第一位的就是不信醫者不醫。
不信任醫生的病人不能醫治。
李敬生下意識的打量這個患者,臉色暗黃隱隱有點發黑,眼袋非常嚴重,都能有嬰兒的半個拳頭大了。
眼神略顯渾濁發黃。
頭髮微微湊亂,鬍子留着茬兒,應該有兩天沒刮過了。
“哎,哎,等等,掛到我衣服了。”
出門時,因爲李敬生扶着患者,導致過門框時寬度有點不夠。患者的衣服不小心掛到了門鎖邊沿。
患者立刻停下,微微轉身用右手去弄被掛住的衣服。
也就在這一瞬間,李敬生赫然發現患者的右手腕位置有着一小塊淤青,還有一個紅色的小點。
這是靜脈滴注後留下的針眼。
那一小塊淤青浮腫,則是輸液後,藥物滲透所致。
他的眼神微微一縮。
僅輸液一兩次很難形成這種現象。通常需要做了留置針頭,輸液多次纔會出現。
當然,也不排除有的小護士扎針技術不行,出現藥液淤堵,甚至傷到血管。
不管哪一種情況,都說明患者在其它地方輸過液,而且時間非常近。
這個最多兩三天就能自動消除掉,快的甚至一天多就行了。
李敬生這次沒有動聲色,因爲這名男子年約五十歲,這個年紀的男人狡猾起來,那簡直騙死人不償命。想從他嘴中問出點什麼,太難了。
特別是對方故意想要隱瞞的東西。
更加問不出什麼。
李敬生扶着患者回到外面的診臺,故意暗中觀察這個男人的坐姿。
坐下時,男人的妻子和兒子一左一右扶着,男子的右腿略顯僵直。這個現象,李敬生在醫技室就發現了。
髖關節受傷,應該不會導致膝蓋也彎不了啊!
聯想到患者手上輸液留下的痕跡,以及問話時的言辭閃爍,還有諸多疑點,李敬生已經決定放棄這單業務。
他的小診所剛發展得好一點,算是有了一點盼頭,要是接個有問題的活,一輸輸到解放前都算是好的。
就怕直接把他的小診所幹倒閉。
“麻煩你把你爸爸在醫院拍的片子拿給我看一下。”
李敬生直接對患者的兒子說道。
患者的兒子看向父親。
“爸,在人民醫院拍的片子不是你拿了嗎?”
這兒子實力坑爹啊!
一句話,曝露出許多信息給李敬生。
“哦……瞧瞧我這記性,都不知道是忘在家裡了還是落在醫院了。李醫生,在您這裡拍的片子也是一樣吧!我這痛得厲害,行動也不方便,您要不先給我治療,下次過來換藥啥的,再拿給您瞧一瞧。”
患者一句話輕飄飄帶過,催促着李敬生趕緊幫他治療。
真當李敬生年輕,好糊弄呢。
“治療的事情先不着急,至少要把病因弄清楚。”
“您看,後面還有好幾個病人等着吶!先給我用點藥,止止痛也行啊!再說了,都誇您這兒的醫術高明,我這種小傷小病,對您來說還不是藥到病除嗎?”
患者催促着。
他越是急,李敬生就越是警惕。
當初在第一醫院剛轉住院醫師時,組內一位年紀大的副主任醫師說過的一句話,至今讓他記憶猶新。
那個病人住院治療快兩個月了,肺癌晚期。
醫生和護士都勸他拿點止痛藥回家吃,沒必要人財兩空。
家屬雖然沒明確提出來,但是也有那個意思。
畢竟在醫院住着,每天的費用不是一筆小數目。
病人始終不肯出院。
那位年紀大的副主任醫師交代組內醫生和科室護士,給這個病人換藥,用藥,必須有一位高年資主治醫師或主管護師在現場才行。
李敬生有一次進病房,那個患者虛弱的對他招手。
說是呼吸時很痛,還有點喘,讓李敬生給他用點止痛藥和平喘的藥物。
當時上頭的主治醫師正好去其它科室會診了,李敬生想着也不是啥大事,就給那個患者開了一點止痛藥。但是平喘的藥物涉及到較高深的藥效與藥代水平,他沒敢冒這個險。
後來這事被副主任醫師知道了,把李敬生叫去辦公室當着所有人的面罵了個狗血淋頭。
那真的是一點情面都不留的那種。
罵完後,他看着李敬生語重心長的說了一句“伱以爲患者一直堅持住院治療等的是我們創造醫學奇蹟嗎?他等的也許是一場事故。”
聽完這話,李敬生後來再進那間病房,每次看到那個患者都會汗毛直豎。
那個患者再找他開藥什麼的,都是能推就推。
實在不行就找主治醫師過來處理。
這麼幾次後,那個患者就不再找他了。
眼下,看着這個髖關節摔錯位的患者,給他一種似曾熟悉的惡寒感覺。
說不上來,這個患者對他很尊敬,很信任的樣子,與他說話時,臉上也會努力擠出笑容,但是仍然讓李敬生感受到一絲莫名其妙的惡意。
“這樣好了,你們先坐在那邊休息一會,我治療這種髖關節錯位並不擅長,你們對我又是如此信任,我試着請一位大醫院的醫生過來幫忙看看。”
李敬生決定請徐醫師過來幫忙。
星期天,徐醫師應該是不上班的。
患者這次倒是沒有反對。
他也看出來,再堅持也沒用。
李敬生當場打電話給徐醫師,說實話,他心裡也沒什麼底。
徐醫師的脾氣很古怪,不一定會來。
“小李,什麼事?”
電話剛接通,那邊就問道。
“我這裡來了個髖關節受傷的患者,摸骨和X光片檢查都提示只是關節有些許錯位,但是我有些吃不準,能不能請您過來幫忙會診一下?”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三秒。
“你懷疑有骨折還是其它問題?”
徐醫師刻意壓低了聲音。
“其它吧!”
李敬生當着患者和家屬的面,自然不便明說。
“行,我半小時後趕到。”
說完,徐醫師直接掛斷了電話。
老師一會就趕過來幫忙,李敬生頓時心安了不少。
他抓緊時間處理其他患者。
昨天的診所一週年慶典活動還是有點效果的,一早上接診了七個患者,而且全都是新患者,這種盛況就連那次上都市日報都沒發生過。
一名眼圈發黑,頭髮凌亂的男青年坐了過來,哈欠連天道“醫生,我今天早上起牀感到頭暈,渾身沒力氣,還有點噁心,懷疑感冒了,你幫我開點藥吧。”
李敬生給這男子測量了一下體溫,低燒37.2度。
在臨牀診斷中,他特別討厭37度左右的體溫,因爲這對診斷很不友好。
說沒發燒吧,體溫又高於正常值。
說發燒吧,又堪堪達到低熱的標準線。
而且如果是剛起病,然後出現低燒,往往預示着病情還不明顯。
這時候用藥不太好拿捏。
西醫講究的是對症治療。
有什麼症狀就幫病人解除這個症狀。
低燒,在臨牀上一般是不予處理。讓它燒着,本身也是免疫系統開始與病魔戰鬥的一個表現,沒必要壓下去。
但是患者會感到難受啊!
低燒的時間稍微久一點,患者就會感到渾身乏力,不舒服。
小診所競爭激烈,你不用藥處理低燒這個問題,患者覺得療效不顯著,下次不來了。
所以,李敬生很討厭低燒。
“你的體重是多少,稱過嗎?”
李敬生髮現患者的臉部略微有點胖,但是看上去不太自然的那種。
於是隨口問了一句。
“62公斤的樣子!上個月剛稱的。”
“個子應該接近一米八了吧?”
“176釐米。”
“我看看你的臉。”
李敬生說完後,在患者的臉上摁了摁,發現摁下去鬆手後,那個凹陷處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平復。
他立刻意識到這個患者應該存在臉部浮腫。
“早上解小便了嗎?”
“說起來也怪,我平時早上都有小便的習慣。這兩天總感覺尿少了很多,今天早上更是沒有解小手。”男子二四五歲的樣子,如果讀了大學的話,應該剛進社會工作不久。
“平時生活作息規律嗎?”
李敬生繼續問診。
“還算好吧,就是喜歡打網遊。一上頭,我就與隊友們打通宵。”
“平時喝水多嗎?”
“一般不怎麼喝水,我喜歡喝雪碧和啤酒。特別是雪碧,我一般把它當水喝。”
男子的回答已經讓李敬生感到問題非常嚴重了。
“來,讓我看看你的小腿!把褲腿捲上去就可以了。”
李敬生對這名男青年說道。
男青年依言照做。
“醫生,我得的是感冒,爲什麼要看腿呢?”
他質問的語氣和表情,都在懷疑自己看的是個庸醫,或者診所黑醫。
李敬生沒有立刻回答。
而是仔細查看了患者的小腿,同樣存在浮腫現象。
“你這個病有可能不是感冒。你是本地人還是外來務工者?”
李敬生已經高度懷疑男青年得的是大病了。
“我在臨江市讀的大學,有好幾個親戚住在這裡,你給我開點感冒藥就可以了。別的病我可不治。”
男青年只差沒明說,你這個診所黑醫別想忽悠我治一些不存在的病。
其他候診的患者和家屬都看着這一切。
甚至那邊買藥的顧客都有幾個看了過來。
很多人對陽光診所並不瞭解,此刻看向李敬生的眼神帶着質疑。
他們想看看李敬生要怎麼忽悠這個年輕的小夥子。
“你這個病,我這裡治不了,個人感覺應該不是感冒。我建議你立刻聯繫家人,然後到大醫院做一個腎功能檢查。還有,別再把雪碧當水喝了,這種行爲非常傷腎。熬夜也同樣傷腎。你還這麼年輕,千萬不能拖,信我的,趕緊聯繫家人去大醫院做檢查。”
李敬生一臉嚴肅的說道。
患者質疑他,甚至攻擊他,都沒問題。
但是身爲一名醫生,必須讓患者瞭解到病情的嚴重性。
這個小夥子還這麼年輕,要是把病情耽誤了,那就太可惜了。
醫生不能替患者做任何決定,只能給出建議。
“沒這麼嚴重吧?你該不會是嚇唬我吧?”
青年顯然還不太相信。
“我嚇唬你幹嘛呀?趕緊去大醫院檢查吧,以後可千萬別再拿碳酸飲料當水喝了。”
李敬生險些被氣笑。
“小夥子,聽李醫生的準沒錯。李醫生不但醫術高明,醫德也是極好,他不會害你的。”
那個治膿包老漢的妻子,幫着李敬生說話。
有些患者也就是不瞭解李敬生的爲人,纔會誤解他的一片好意。
“李醫生這是爲你好吶!要真想坑你錢,幹嘛讓你上大醫院看病?”
“聽醫生的就對了。”
其他人也是紛紛勸這個年輕人。
最終,年輕人同意了。
“那好吧!我先去醫院做檢查,有問題再打電話給我爸媽。”
與大多數在外打拼的年輕人一樣,對父母都是報喜不報憂。
沒有大事情,不願意讓父母擔憂。
李敬生看着這名青年聽了勸,心頭鬆了一口氣。
不過腎衰就是一個番多拉魔盒,一旦開啓就停不下來了。
根據李敬生的專業知識判斷,這名青年的腎衰至少也進展到了第二階段,甚至有可能更加糟糕。到了晚期,基本上只能做透析保命。
想要移植腎臟,一個是腎源很難等到,另一個是那高昂的費用足以讓很多家庭望而怯步。
就算腎臟移植成功了,仍需要終身服用排異藥物。
這個小夥子這麼年輕就弄成了腎衰,實在讓人感到痛惜。
反倒是那個糾纏唐萍的‘光鮮男’,此人雖說有可能存在腎虛症狀,反而不算什麼大問題。
大多數中年男人都存在腎虛的問題,只是程度不同罷了。
腎虛不等於腎衰竭,兩者完全是兩個不同的病。
一連兩個患者都不是簡單的小病,這讓李敬生也是打起了十二萬分的小心。
業務好了是好事情,但是危機也增加了。
接診的病人中,隨時有可能給他一個驚嚇。
好在接下來的幾個病人都不算棘手,最嚴重的一個也就是扁桃體炎比較重,直接開了藥,讓唐萍給她打點滴。
過了不到半小時的樣子,徐醫師匆匆趕到。
“老師!您來啦!”
李敬生看到徐醫師到來,很是高興,心中也有了底氣。
“那個患者在哪?”
“就是這位先生。”
李敬生給雙方引見了一下。
“拍的片子給我看看!”
徐醫師要過X光片看了看,臉上的兩塊肌肉抽了抽,默不作聲的把片子還給了家屬。
清晰度這麼差的X光片,他估計也是第一次見到。
不過他能理解李敬生的不易。
對於小診所來說,能有X線檢測設備已經算是非常不錯了。
甚至就連最賺錢的牙科診所,也有很多都是後面賺到錢了才置辦了X線檢測設備。在這之前,遇到拔牙的患者,都是盲操作。
“可能要脫掉外面的褲子給他檢查一下。”
徐醫師這是準備施展摸骨術了。
摸骨術練到一定水平,甚至比CT掃描還要更準確。
李敬生準備在老師摸骨前,先交代一下情況。當着家屬和患者的面,有很多話都不方便說。
那就只能自己製造機會。
“輸液室有女患者正在輸液,恐怕不太方便,老師,您跟我過來看看治療室的那張牀能不能用?”
李敬生對徐醫師說道。
徐醫師脾氣古怪,並不代表腦子不好使。
他幾乎秒懂李敬生的深意。
兩人進了治療室。
“有什麼話就趕緊說吧!”
徐醫師主動開口道。
“這個患者說是摔了一跤,導致行走困難。我給他摸骨時也確實是髖關節存在一定程度錯位,但是我懷疑他是不是有什麼大問題沒說實情。之前我無意間看到他的左手有靜脈輸液留下的痕跡,時間應該非常近。我害怕掉坑裡,但是又擔心自己多心,這纔想着請您過來把把關。如果您也沒把握的話,那我就寧肯殺錯不放過,直接把他推走。”
李敬生快速說了一下疑點。
他必須爲整個診所負責,風險太大,且不可控,那就不能玩火。
“知道了!”
徐醫師點點頭,走出治療室對着患者招手。
“過來吧,這裡面的牀能用。”
家屬扶着患者慢慢走進了治療室。
徐醫師讓患者平躺在牀上,脫掉外面的褲子,他開始給患者摸骨。
論實力,徐醫師的摸骨術肯定要比李敬生強上不少。
只見徐醫師表情嚴肅的給患者摸骨。
家屬就在旁邊看着。
李敬生自然也在旁邊跟着學習。
別看他的摸骨術已經達到了精通級別,但是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其中的許多高深技巧,仍然需要他自行去領悟。
“朝左側躺着。”
徐醫師似乎有了一些發現,指揮患者左側臥位的同時,他在旁邊協助。
“你這右腿的膝蓋沒有摔傷吧?”
“沒有。當時就是屁股敦摔坐在地上,高度也不高,就一個步梯的高度。”
患者在徐醫師面前說話還算誠實。
醫生年紀大,沒想到還有這個優勢。天然的能夠壓制住患者一些說謊話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