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矮”靜靜坐着聽黑衣女人笑。
“雲嶺三怪”是一甲子前的人物,算來年紀當在百歲之外,爲人亦正亦邪,全憑自己好惡行事,在當年是黑白兩道聞名喪膽的角色,誰也不敢輕易招惹,銷聲匿跡已有幾十年,江湖中已鮮有人提起。
三怪的出身來歷無人知道,江湖人以他們的外形來贈以名號,分別是“一矮”“二瘦”“三肥”,他們也欣然接受沿用。當今武林中見過他們真面目的恐怕沒剩下幾個,而下幾代的僅能從傳說的掌故中得知。黑衣女人能一口道出對方來路是憑想象而誤打誤中,從聲調而判,她當是半百左右的年紀,不可能見過三怪。
黑衣女人似已笑夠,自動斂了笑聲。
“女人!”這種稱呼相當別緻,可見其怪之一斑。“你笑夠了?”
“夠了!”黑衣女人的聲音又恢復森寒。
“要你自斷一臂是我老人家一念之仁,有什麼好笑?”
“太好笑了!”
“說個道理出來?”
“我來是救人,殺的是綁架無辜幼童的劫匪,閣下竟然要我自斷一臂,這不是太好笑了麼?”她了無驚懼。
“你能一口道出我老人家的尊號,所以我老人家才動了慈心,特別寬容,只要你自斷一臂以示薄懲,算是一種恩典,你認爲這可笑?”
“你閣下收了慈心吧,一句話,辦不到!”
“那你是老壽星上吊,活得不耐煩了。”
“救不了人我就不打算離開。”黑衣女人語意堅決。
“那你是想留下羅?”
“讓事實來證明。”
“好,那你聽着,現在四方上下有六十五種致命的利器在對着你,我老人家只消動一下指頭,你就會變成一堆爛肉,這一點也不可笑對不對?敢對我老人家如此說話的數你是第一人,憑這點就值得我老人家動指頭。”
話出自“一矮”之口,當然不是虛聲恫嚇。
黑衣女人木立不動,她本身也是詭異人物,面對這種情況如何應付只有她自己知道。由於是黑紗遮面,別人無法從她臉上的表情去研判她內心的反應,但從她石雕般穩立的身形,可以約略測出絕非是易與之輩。
“你打定主意沒有?”“一矮”漫聲問。
“打定了!”
“那你就動手吧。”
“我要閣下交人。”黑衣女人一字一頓地說。
“哈哈哈哈……”這回輪到“一矮”笑了,帶着稚氣的聲調有如兒啼,但一點也不可笑,充滿了恐怖的況味,說得更明白些便是帶着極濃的殺機,不用說,這是他即將發動殺人機關的先兆。
“閣下準備同歸於盡?”黑衣婦人冰聲說。
“什麼意思?”一矮止住笑聲,偏起頭問,像是很感興趣的樣子。
“閣下剛纔說有六十五種致命的利器對着我,一動指頭就可以使我變成-堆爛肉。我明白,在這種狀況下,即使變成一隻蚊蚋也難逃死劫,除非化爲煙塵,但人是不可能化爲煙塵的。不過,我也爲閣下準備了一樣東西,雖然只是一樣,但連指頭都不必動,動意就行,同樣也可使閣下形銷骨滅,所以只要閣下一有動作,雙方便同歸於盡,這絕不是虛言詭語,事實可以證明。”黑衣女人面色陰沉地說,語氣不但肯定,而且充滿了自信。
“一矮”的火眼金睛在閃動,他是成了精的人物,他不相信黑衣女人會有這麼大的能耐,但事關生死又不敢不信。
空氣沉寂下來,但更詭譎。
黑衣女人的沉着,增強了她所說的真實性。
“我老人家不信這個邪。”“一矮”終於又開口。
“我說過從事實證明,當然你我都看不到。”
局面已僵,最後的結果是什麼?
就在這雙方僵持不下的當口,韓先啓雙臂垂直,從外而入,因爲手沒擺動,彷彿是殭屍移動,他身後還跟着一男三女,徑直步向長案。
“一矮”的眼睛圓瞪。
突如其來的情況,而且怪得離譜。
五個人步到案前,已經把“一矮”和黑衣女人隔開。
“怎麼回事?”“一矮”怒聲喝問。
韓先啓和一男三女突然歪下去。
黑衣女人的身影已經從書房中消失。
“一矮”離開座椅步出,人只比長案高了少許,最多不超過三尺,倒是手臂跟常人差不多,配在他身上便成了雙手過膝,如果腿長而曲的話,便是標準的猿公了,腿短而直,所以還不脫人相。袖口與過膝短衫齊平,是特製的。
他伸手探試韓先啓,人短臂長,恰到好處不必彎腰。
“哈!有意思,當今之世居然也有人會這失傳的小門道‘定時倒’,想不到陰溝裡會翻船,上了那小女人的大當,什麼同歸於盡,是嚇人的,有人配合着幫她演戲。”
“一矮”嘴裡嘟噥着隔空彈指解了五人禁制。
五個男女紛紛起立,一看情形又全部跪倒。
“怎麼回事?”火眼金睛照定韓先啓。
“徒兒該死,竟然栽在古二少爺手裡。”韓先啓連連以頭觸地,滿面惶恐之色,“那孩子已經……”
“古二少爺……就是你師兄說的那小子?”
“是的。”
“他把人救走了?”
“是的。”
山坳外的林子。
古二少爺手裡牽着小虎,與他面對的是黑衣女人。
“叔叔,您帶我去見姐姐?”小虎仰面問。
“是的,你姐姐天天在想你,見到你她不知有多高興,你被壞人關在這裡一點也不害怕?”古二少爺親切地問。
“我不怕,他們對我很好,尤其是那個小人國來的白鬍子老公公真好玩,他還跟我捉迷藏哩。”小虎天真地說。
古二少爺莞爾。
“二少爺,謝謝你救出小虎,也解了我的危。”黑衣女人開口。
“用不着,這是我答應香君必須要辦到的事。”
“把人交給我!”
“爲什麼?”
“只有跟着我他纔會安全。”
“芳駕什麼身份?”
“這你不必管。”
“那小虎的事芳駕也不必管,請便吧!”
“早不走,現在要走來不及了。”帶稚氣的聲音。
“小老公公!”小虎大聲叫。
不到八尺的樹身旁站着一個奇矮的怪老——“一矮”,不知他是什麼時候光臨的,彷彿他人本就站在那兒,要不是他出聲不易發覺,他太矮了。古二少爺不由爲之一怔,而黑衣女人卻疾挪步靠到古二少爺身邊。
“你就是小子們口裡稱的古二少爺?”“一矮”打量着古二少爺,人矮,所以臉上仰着的。
“我就是,閣下不用說是傳聞中的‘一矮’?”
“天生的招牌,這一問是多餘,你真是膽大包天,竟然敢到此來撩撥我老人家,是嫌命長活膩了麼?”
“這倒沒有,我還想一直活下去,爲一些老而無德的人送終哩!”古二少爺笑着說,根本不把這老怪當回事。
“你小子好大的口氣!”“一矮”晃了下頭。“唉!一個人如果存心要找死,那可是沒辦法的事,可憐!”
古二少爺被人當面叫小子可是破題兒第一遭,但他並不在乎。“雲嶺三怪”年已逾百,能跟他們當面對話還真是震驚江湖的大事,有些武林人可能連他們的名號都不曾聽說過,別說見識到他們的廬山真面目的了。
“‘金劍’莊亦揚是閣下的什麼人?”這一點相當重要,古二少爺沉聲問。
“莊亦揚?什麼莊亦揚,我老人家沒聽說過。”
“不敢承認?”
“廢話,你沒資格跟我老人家說這麼多話,現在先把這娃娃給放了,然後領死。”“一矮”輕捋白鬚。
“不要,我要回我姐姐身邊。”小虎搖着小手。
“小東西,你不想讓老公公把你變成天下第一人?”
這句話使古二少爺心頭一凜,要是不這麼巧合救出了小虎,若干年後江湖上將出現另一個更可怕的怪物。
“不要!”小虎斷然回答。
“小東西,老公公從來沒聽人當面說過‘不’字,乖乖走過來,不然老公公就要生氣了!”邊說邊挪動腳步,很滑稽的形象,就像是一段大柴頭在移動,又像是孩童假扮的老頭在做遊戲,令人忍俊不禁。
但古二少爺心裡卻了無笑意,他頭一次面對這種功高莫測的怪物,也是頭一次面對沒有絕對制勝把握的對手。
“一矮”移動緩慢,但已到了五尺之內。
古二少爺現在顧慮的是小虎的安危,說什麼也不能讓他重落魔掌,但人牽在手裡對他的行動有極大妨礙。
黑衣女人冷不妨從古二少爺手裡拉過小虎,抱起,飄退八尺。
古二少爺無法再顧及小虎,暫時由黑衣女人護持也好,這樣他便可以全心全力應付這老怪物,以免顧此失彼。
“一矮”的雙眼射出帶煞的紅光。
古二少爺把藤條捏緊。
影子一晃,“一矮”已到身前而且伸出手臂。
“嚓!”藤條切落,他用了八成真力,結結實實地切中“一矮”的手臂,照說這一鞭足可把對方的手臂切斷,但事實不是如此,藤條像切在一方頑石之上,反震的潛力使他的虎口發麻,而且反彈而起。
“一矮”行所無事,曲指如鉤,原式不變抓出,手臂雖長但人太矮,只能抓到心口部位。肉爪,但比黑衣女人的鋼爪厲害多了,爪未到,但指尖上發出的無形剛烈勁氣已經襲體,如果抓實,不用說會掏個大窟窿。
藤條猛劃,人順勢退了三尺。
又是一聲“嚓”,藤條抽中手抓。
“一矮”還是依然無事,只是停住了,手爪仍在半空。
古二少爺不由不暗自心驚,這是他出道以來第一次碰上的勁敵。
“一矮”緩緩收回手,銀白的鬚髮逆立蓬飛,頭臉變成了一個大白毛球,眼裡的紅光變成了兩根紅線,彷彿是能貫穿物體的有形利器,顯然已是怒極。一般的高手恐怕連他的目光都禁受不起,就甭提他出手了。
古二少爺把十成功力貫注藤條,凝神而待。
“你敢逃?”“一矮”身軀一晃。
古二少爺外號“影子人”,他的身法當然是獨到的,別人辦不到他辦得到,跟着閃動,一下便截住了“一矮”。
黑衣女人的身影已消失在林樾之中,連同小虎。
古二少爺心頭一緊,但他無法分身去追。
“一矮”這下栽得夠慘,竟然眼睜睜望着後生晚輩從眼前從容脫身,如果此事傳出江湖,這塊招牌便算砸了。
“小子,這女人是你什麼人?”“一矮”怒極,但不動氣。像他這樣的身份是不會在後輩面前出乖現醜的。
“什麼也不是!”
“胡說,你們分明是一路。”
“我跟她在前道才初逢乍見,根本不知道她的來路、只是有一點我承認,我們的目的一樣,救人。”
“你師出何門?”
“無可奉告。”
“很好,說與不說都是一樣,宰了你自然就會有人出面。”單掌暴揚,揮出,一道排山勁氣撞向古二少爺。
古二少爺有心測試彼此功力,也揮掌抗拒。
“波!”地一聲巨響,勁氣狂伸暴卷,似乎要撕裂空間,勁氣餘波震得林木發出一片沙沙之聲久久不衰,振盪出五六丈之遠。
“一矮”矮短的身軀晃了兩晃。
古二少爺退了一個大步,頓時信心大增,表面上他是遜了一籌,但他心裡有數,倉促出掌未盡全力,彼此的內力相差不大,而克敵之道除了內力還得講究武技功夫與運用的巧妙,這當中的學問便大了。
“一矮”輸不起,他的確輸不起,跟所有登上超級高手寶座的人物一樣,不願從寶座上跌下來,只要一跌便無法再登座,故而有許多人物一旦成名之後便知道珍惜羽毛,但有的卻挾其成就而稱霸,終致身敗名裂的下場。
“啊!”一聲厲叫,矮短身形凌空而起,張臂,打橫,一個盤旋,以“蒼鷹搏兔”之勢疾撲而下。
古二少爺心頭一凜,絕不敢掉以輕心,貫足內勁的藤條不亞於百鍊鋼鞭,朝頭頂揮一個圓。
“一矮”雙掌向下吐勁虛按,掌力觸及鞭圈產生強力反彈,他趁勢再起,一個轉折,閃電般再次撲擊。這一擊正好在古二少爺劃完圈勁勢交替的瞬間,碎碑裂石的勁道當頂罩下,名符其實的“泰山壓頂”。
古二少爺反應神速,以“無影身法”閃了開去。
“隆!”的一聲,土石暴揚,地面上現出一個坑。
“一矮”也勢盡落地。
鞭影嘶風。罡勁裂雲,如靈蛇疾竄,排空卷出。
“一矮”振臂迎擊,肉掌對藤鞭。
“砰砰……”連珠十八響,古二少爺一口氣攻出了十八鞭,每一鞭都可以碎骨斷掌,而“一矮”不但接下,還反擊了九掌,當然每一掌同樣具有開碑碎石之威,掌鞭交擊,誰也沒佔到便宜,是平手之局。
這一波暫時平息下來。
“一矮”心中大不是滋味,一個後進小子竟然能跟他分庭抗禮,光只這一點就足以令他下不了臺。
古二少爺倒是信心倍增,豪氣更盛。
雙方都沒開口,彼此虎視。
第二波驟然疊出,“一矮”左掌右指,抓、拿、點、戳、劈、切交互使用,而且每一式不但快到極限,也詭厲到了巔峰。放眼武林,能接得下三個招式的絕對不多。古二少爺的鞭法也發揮到了極致,人與鞭已合而爲一,鞭影有如雷雨天的電光,閃爍交織,根本就分不出招式,指風、掌勁、鞭嘯,交響成一曲瘋狂的樂章。
疾驟的旋律持續了將近半盞茶的時間。
雙方合而又分。
場面剎那靜止。
仍然是平手之局。
“一矮”的老臉有如噗血,配上赤紅的目光,形象相當怕人。
古二少爺的面色也沉如鉛塊。
第三波又告展出。
“一矮”的衣袍無風自鼓,矮短的身軀變成了圓球,雙手合掌當胸,目光收斂,眸中的紅焰欲吐未吐,這是凝聚內力的表現,不用說,只消一出手便將是石破天驚,也許,生死勝負就在這一擊。
古二少爺突然拋落藤條,縮臂立掌,掌心向前,雙眸澄澈如秋水,左腳後引半步,雙掌頓呈玄玉之色。
雙方凝眸對視。
空氣在剎那之間凍結,時間也彷彿停止運行。
良久、良久……
“呀!”雙方同時吐氣開聲,四掌同時前登,不知是誰先出的手,轟然如霹靂乍響,迅雷驟發,勁風橫溢暴卷,現場枝葉激揚紛飛成幕,視線全被遮擋,“隆隆”之聲傳出老遠,久久不絕,天地也似爲之變色。
混沌的場面清明下來。
殘枝敗葉鋪了半尺厚,雙方都坐地喘息,“一矮”的老臉灰敗,銀白的鬚髮無力地披垂,火眼金睛已失去了光彩。古二少爺也是面色蒼白,胸部急劇地起伏,大口地喘着氣,足足兩刻光景,急促的喘息逐漸平復下來,他緩緩起身,同時拾回藤條,身形晃了兩晃,站穩了。“一矮”也想掙起,但只起得一半又坐了回去。
古二少爺向前挪了數步,凝視着“一矮”,手中藤條擡起早放下,如果他現在出手,“一矮”絕無反抗之力。
“君子不乘人之危,閣下年登耄耋,本人的確不忍下手,不過閣下必須回答一個問題,莊亦揚是閣下的什麼人?”
“我老人家說過不認識什麼莊亦揚。”
古二少爺大惑,綁架小虎是莊亦揚,而小虎是被禁在此地,而這怪物竟然說不認識莊亦揚,是不敢承認還是故意說謊?以這怪物的身份地位,應該不致信口雌黃纔對,難道這當中又有了新的變數?
“好!就算你閣下不認識莊亦揚,誰綁架了小虎?”
“不必告訴你。”
“那是閣下本人乾的好事了?”
“廢話。”“一矮”怒叫。
“綁人的目的何在?”古二少爺窮詰不捨。
“小子,你在問口供?”
“也可以這麼說,因爲是人贓俱獲,閣下無由否認,要是不交代明白,那就逼本人做不願做的事了。”
“你竟敢威脅我老人家?”“一矮”一掙,站起來了。
“不是威脅,本人說到哪裡便做到哪裡,以你閣下在江湖上的名頭而言,應該不會敢做不敢當,對麼?”
“一矮”的白鬚亂動,顯然他相當激動。
古二少爺的目光緊盯對方,毫不鬆懈。
雙方又僵持了片刻。
“一矮”突地揚起雙手,十指箕張,做前抓之勢,十個指頭比原來脹大了一倍,指尖第一節變成了紫黑之色,看上去相當駭人,原來赤紅的雙眼似乎要噴出火焰來,鬚髮戟立像禦敵的刺蝟。
古二少爺心頭大慄,他聽恩師說起過這種極端邪門的武功“血指箭”,是把畢生功力聚到指尖,破指逼射,無堅不摧,護身罡氣也難以抵擋,由於是由指頭直接射出,手指處即爲標的,絕無誤差。但通常練有這種功力的人除非生死交關絕不輕用,因爲施爲者的真元損耗至巨,差不多會斷送半生功力,如果不能制敵,那結果不是玉石俱焚便是死路一條。看樣子“一矮”是背水一戰,意圖拼命了。
情勢頓然改觀,反客爲主。
古二少爺的“無影身法”也許能避過兇險,但他的個性與衆不同,不願背上怯敵而逃之名,同時逃過了這次下次還逃麼?於是他也提聚畢生功力,把神罡佈滿一身,也做了拼死一戰的決定。
他這決定有違師訓,但他還是做了。
氣氛緊張到無以復加。
場面充滿了恐怖的殺機。
人,尤其是江湖人,到了某種情況時會拋棄所有的意念,什麼也不去想,古二少爺現在正是如此。
要來的終究會來。
紅光乍閃,指箭射出。
“波!波!”的空爆聲刺耳如割。
雙雙跌坐地面。
古二少爺面色灰敗,身軀連連抖動之後噴出一大口鮮血,雙眼已經失了神,腦海裡一片混沌,一個極弱的聲音在心裡吶喊:“我要死了麼?”這種情況別說是遭遇,連做夢都不曾夢過,他頭一次領略這種況味。
“一矮”坐着沒動,火眼圓睜着。
“哇!哇!”數聲慘叫傳自近身處不遠。
古二少爺連反應的力氣都沒有。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神志復甦些,頭一個感覺是自己還活着,再就是全身虛脫,四肢彷彿已全被拆散。不死,是極大的鼓舞,而求生又是動物的本能,他必須絕處求生。
於是,他施展師門獨創的內功療傷法,一般的方法是行功者必須閉目趺坐,心無雜念,而他的方法獨到之處是無論坐站行走都可以施爲,而且雙目可以監視眼前狀況,毋需要別人護法,獨門奇功,當然只有傳者與受者會。
如果“一矮”還能有所行動,那他絕無活路。
但他不去分神考量,加緊運功。
逆血又從口角溢出,這是必然的現象。
整整一個時辰,他的功力已完全恢復。收功起身,心裡充滿了生之喜悅,他又是鮮活的古二少爺了。
“一矮”仍坐着沒動,也是在療傷麼?
他緩緩前移兩步,發現“一矮”眼是睜着,但已經沒了神,像市場攤板上死魚的眼睛,不由心中一動,這怪物已經斃命了麼?當然,他是不敢造次的,面對這類曠古稀世的怪物不能不謹慎,也許又會來一招殺着。
靜觀了片刻,一無動靜,他徐徐場手,並食中二指,射出一道指風,射中了,但依然紋風不動,也沒反彈感應,他立即斷定這不可一世的怪物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體。吐口氣上前用手探視,果然已斷了呼吸,觸手冰涼。
這怪物真的傷敵不成而自斃了,他可能做夢也估不到活到了這大把年紀而竟落得如此下場,也算是武林悲劇麼?
搖搖頭,古二少爺轉身挪動腳步,同時心裡想——
“一矮”堅持不認識莊亦揚,而小虎的確是落在莊亦揚手中,人是被囚在閒雲居,是“一矮”說謊麼?
黑衣女人到底是什麼來路?她爲何甘冒奇險來救小虎?又何以知道小虎被囚在閒雲居?實在令人費解,這些問題看來只有她能回答。小虎已被她帶走,如果是另有目的的話,小虎豈非甫離虎口又落狼羣?
妙妙遭人突襲,所中之毒很可能便是尤二虎的師父與那新收的徒弟共同研製成的“無影之毒”,而突襲妙妙的百分之百是莊亦揚,難道莊亦揚便是尤二虎的師弟?
閒雲居離範府不遠,極可能便是莊亦揚藏身之地,不然小虎不會被囚在這裡,也許莊亦揚另以假名矇騙了“一矮”,所以“一矮”說不認識莊亦揚,如果這推論正確,“一矮”這一死,莊亦揚失去靠山可能又要另覓巢穴了。
突地,古二少爺聯想到一個可怕的問題,妙妙獲救,自己趕來谷城,可能被莊亦揚疑爲已經被自己偵知小虎的藏匿處,故意演出黑衣女人救小虎這一幕精彩的好戲,實際上小虎又回到他的掌握中,這小子的詭詐的確是天下難找第二個。心念之中迴轉頭一望,不由呆了,已經判爲死亡的“一矮”竟然失了蹤。
死人不會復活,“一矮”是詐死以求生。
古二少爺氣得直挫牙,深悔自己太過粗心大意,沒進一步求證“一矮”是真死還是假死,依情理,“一矮”這等怪物是不會如此輕易結束生命的,裝死太簡單了,只消用“龜息法”便可瞞過。
目光遊掃,忽然又發現不遠處的林木間似有人躺着,閃身過去一看,心頭又爲之一緊,三具屍體橫陳,是自稱閒雲居主人韓先啓和另兩名漢子,全是頭臉被抓爛而死,死狀不忍卒睹,顯然這是黑衣女人的傑作。
他回想自己當時正在昏沉之中,可能這三個死者想趁機偷襲,結果死於黑衣女人的爪下,依此推斷,黑衣女人是救了自己一命,可是這一來原先的想法又被推翻了,如果黑衣女人是莊亦揚一路,便不會殺自己人而救敵人。
情況太詭譎也太複雜。
現在只有一條可行之路,如果黑衣女人是真正的救小虎,那小虎必已被送回家,到範府去一查便可證實。
於是,古二少爺出林上路,奔向谷城。
疾趕了一程,範府在望。
突地,一個窈窕矯健的身影迎面而來。
“二少爺!”極耳熟的女人聲音。
“啊!花靈。”古二少爺大喜過望,不需進範府便可得知消息,看樣子花靈是特地來向自己報告小虎訊息的。
“想不到會碰上你,我本來想去土城。”
“什麼,你要去土城?”古二少爺心涼了一半。
“是呀,我們很久沒見面了。”花靈說話是直率的。
“小虎回家了麼?”
“小虎?”花靈瞪大眼。“小虎回家,怎麼說?”
“你從哪裡來?”
“當然是從家中出來。”花靈驚異地望着古二少爺。“奇怪,你怎麼一見面就說些沒頭沒腦的話,我不懂。”
古二少爺的心完全涼了,這麼說小虎並沒有被送回家。他被黑衣女人帶到哪裡去了呢?事態嚴重了。
“你認識一個黑紗蒙面的黑衣女人麼?”
“黑衣蒙面的女人?”花靈更奇。“不認識。”
“糟了!”古二少爺頓腳。
“什麼糟了?”
古二少爺長長吐了口氣,把救小虎的經過簡單地說了一遍。
花靈也呆住了,許久。
“二少爺,我剛剛見到妙妙,她說了她遭突襲險死又生的經過,又說你們分路到此地來,我本來打算到土城去看你,她這一說,我試着到路上看能不能碰上你,可巧你就到了,可是,她沒說黑衣女人的事。”
“她根本不知道。”
“可憐的小虎!”花靈的眼眶紅了。“小小年紀受這種折磨,我想,必定又是莊亦揚那小子的傑作。”
“未必是他。”
“怎麼說?”
古二少爺把閒雲居外的情況補充了一下。
“難說,這小子太詭,不能用常理衡量,尤其你提到的‘一矮’,聽說同樣是鬼蜮人物,他們的爲人心性完全一樣,根本沒有人性,更不必談什麼道義了,爲了演戲逼殺幾個自己人算不了什麼。”
“可是,‘一矮’介入,目的何在呢?”
“那只有問他們了。”
古二少爺無言,花靈說的未嘗沒有道理。
“我們現在該怎麼辦?”花靈緊蹙着雙眉。
“這我要冷靜地想想,香君的情況如何?”
“還是一樣,她已經失去了自己。”
“聽說門士英願意接納她?”
“是的,因爲她已經懷了他的骨肉。”
“可是……”古二少爺說了兩個字便止住了,他不知道怎麼說,面對一個黃花少女,有些話是難以啓齒的。
“可是什麼?”花靈偏要追問。
“其實……也沒什麼,只是……”
“二少爺,你一向說話從不吞吞吐吐,怎麼啦?”
“我是想……”古二少爺硬起頭皮。“妙香君早已失身於莊亦揚,而到現在莊亦揚仍然糾纏不放,這點門士英應該清楚,她肚子裡的孩子……誰能證明一定是門士英的骨血?門士英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武林公子’,並非等閒之輩,他爲什麼如此委曲求全?再說,這內幕如果傳出江湖,他如何做人?”
“啊!”花靈怔了一會。“我沒想過這點,二少爺這麼一提,的確是個大疑竇。不過我想,也許他深愛香君,不計較這些……”花靈說到這裡似乎感覺到自己說的不大合乎情理,所以住了口。
“也許另有原因,也許他有不爲人知的理由。”古二少爺沉吟着說,他本想說可能受了蒙面客的壓力,或是劈有什麼打算,但一想不妥,所以含混地說了這兩句模棱兩可而且不着邊際的話。想想又道:“他人現在範府?”
“不在,他經常離家,他一再誓言要逮到莊亦揚。”
“嗯。”古二少爺點點頭,一種直覺,他預感到門士英和香君如果結合了,極可能是一場悲劇,沒有具體的理由,只是一種感覺而已,當然,這不能說出口。
“不要久呆在大路上,我們回去吧。”這句話的後半句極不得體,也實在不妥,但花靈似乎沒覺察到。
“不,我還有事要辦。”
“你不想跟我喝上兩杯?”花靈企盼又失望的樣子。
“以後吧,我必須趕緊追查小虎的下落。”話鋒略頓。“同時我判斷莊亦揚必然匿跡附近,尤其閒雲居的事件之後,他定有所行動,我不能放鬆而錯失良機,我只希望不久能再度造訪‘花靈洞天’,那會更有情趣。”
“好啊!”花靈笑逐顏開。“太好了,我也希望這一天很快到來,我將掃榻以待。”說完,粉腮飛上了紅雲,這掃榻以待這四個字出自一個黃花大閨女之口,不妥也不雅,當然,這是無心失言,並沒任何暖昧之意。
古二少爺倒是覺察到了。
“我樂於去做客,大概故事不會重演。”
花靈嘟了嘟嘴,她當然不會忘記要以桌上機關暗算古二少爺那一幕。
“此一時,彼一時。”她嬌嗔地白了古二少爺一眼。“你的記性不錯,居然還記得這件芝麻綠豆的事,想來你二少爺是念念不忘,對不對?”
“這是說着玩的。”古二少爺笑笑。
“我也是說着玩……”花靈的話還沒說完,突然止住。
古二少爺也已發現眼前多了一個人。
一個蒙面人。
莊亦揚——古二少爺幾乎脫口叫了出來。
花靈的臉上立即涌現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