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威國公世子,羅旭還是第一次這麼堂堂正正地上了陽寧侯府來。此時,坐在侯府前廳三德廳,他懶洋洋地端着剛剛送上來的茶,待到快半涼了,這才咕嘟咕嘟一氣喝了個乾淨。見此情形,坐在下首相陪的陳衍忍不住低聲提醒道:“羅大哥,之前先生才說過,喝茶得慢慢品,不能牛飲……”
“才拜了師就教訓起我這個師兄來了,你這小子還真是倒戈得快!”
羅旭沒好氣地放下茶盞,正要再調侃陳衍幾句,就聽到外頭傳來了說話聲,連忙沖人使了個眼色,自己也一改剛剛的懶散坐姿,彈了彈衣角正襟危坐。下一刻,就只見一個人從高高打起的門簾下頭跨過門檻進來。那人穿着一身雨過天青色繡寶相花的盤領右衽斜襟衫子,腳下是一雙朝靴,看着精神利落,不是陳瑛還能有誰?
見陳衍已經先行站起相迎,羅旭也順勢起身,笑着拱了拱手說:“見過陳世叔。”
陳瑛在雲南多年,一直都是威國公羅明遠的部屬,一路從所鎮撫升遷到都指揮使,再加上又娶了羅姨娘,和羅家的關係自然是非同一般的緊密。然而,對於在京城住了多年的林夫人和羅旭母子,他便陌生得緊了,哪怕有口頭約定的婚約在,之前也不過是在去威國公府拜訪之際見過一面,並沒有太深刻的印象。可這會兒,端詳着羅旭和陳衍,他卻猛地想到羅旭應當是今日剛剛從貢院散場出來,不禁凜然一驚。
“這麼晚了,居然還勞動世子送我家小四回來,實在是……”
“陳世叔這是哪裡話。”羅旭笑容可掬地看了一眼沒了晚飯時的活躍,低垂着頭做老實本分狀的陳衍,這才解釋道,“我此次下場前到了通州田莊上閉門讀書,偶爾出門閒逛的時候正好遇上了陳小弟,結果一見如故。他年紀不小了,一味在學堂塾師那兒讀書,有時候也覺得所學不夠,所以我就說過要爲他引薦一位先生。他回來之後對貴府老太太提了此事,得了允准之後,偏巧我又下了貢院會試,所以今天會試散場我才得空,正好帶了他去那邊見人。那是我的授業恩師,如今他送上六禮束脩一磕頭,我也得改口叫他一聲師弟了。”
這一番話不長不短,卻把來龍去脈解釋得清楚明白,一時間,陳瑛不禁大吃一驚。只他多年軍旅,爲了升遷不遺餘力,城府自然深沉,打了個哈哈就笑道:“想不到我家小四竟然有這樣的福分,一下子成了世子的師弟,這還真是緣法獨到。”
“可不是緣法獨到?”羅旭愈發笑容滿面,又將晚間把陳衍引過去拜師的一番情景揀要緊的提了兩句,這才嘆道,“我那先生是正經的進士出身,又曾經過了館選,赫然儲相,結果卻在外在內蹉跎了多年,好在同年同鄉衆多,如今致仕了日子也還好過,就是我當年,爲了拜師也不知道費了多少功夫,倒是先生見了陳小弟甚是滿意,滿口就答應了,哎,要說人比人還真是氣死人……”
一旁的陳衍老老實實低頭垂手站在那兒,可臉上的小眼睛卻在四處亂轉,悄悄留心着四下裡的動靜。只羅旭實在是太會胡謅,好幾次他都聽得差點沒笑出聲來,險些露餡,捱到最後,羅旭總算是洋洋灑灑一長篇話說完,又將他拉過去很是關切地囑咐了一番去先生那裡聽講要預備的書本和東西等等,他方纔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想頭撇下,鄭重其事地對着人一躬。
“師兄放心,我都記下了。”
這一對兄友弟恭的模樣,陳瑛實在不想再看下去了,奈何如今晉王可說是面臨危機,剩下的雖還有三個年長皇子,但他再也不敢輕易下注,因而,原先一度準備疏遠的和威國公府的關係,如今也不得不重視起來。因而,他只得強忍心頭惱怒,虛與委蛇又客套了一番,隨即親自把羅旭送了出去。
到了儀門處,眼見家人駕過來的竟是自家的馬車,陳瑛不禁心中一跳,正要發問時,羅旭已經是很不好意思地一攤手道:“今兒個好容易捱到了會試散場,我就把自家來接的車和人都打發走了,只帶着陳小弟去了先生那邊。既是謝師,又是引薦,兩樁事情併成了一樁,結果卻沒想到先生高興,陪着多喝了幾杯,這一耽誤就是夜禁,索性就陪着小師弟一塊回來了。對了,三月十八在我家宜園的賞花,這是早就派人通知貴府的,世叔可別忘了。”
陳瑛這些天大多數時間都在衙門裡,注意的只是家裡的要緊大事,威國公府相邀的事聽過就忘了,此時羅旭再次提起,他自然而然琢磨起了其中深意,眼看人上車走了,他卻依舊背手站在儀門處不曾動彈。良久,他終於長長吐出了一口濁氣,面上露出了冷笑。
以爲拜一位名師,和威國公世子攀上交情就能怎麼樣?這府裡沒了老太太做靠山,只要把姐弟兩人的婚事一定,他們還能有什麼作爲!
陳瀾和馬伕人徐夫人在蓼香院正房明間也不知道等了多久,陳瑛方纔帶着陳衍一同回來,淡淡地說明了剛剛威國公世子把人送回來和拜師的事。知道事情確實成了,陳瀾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極其歡喜,而馬伕人徐夫人則是一個皺眉,一個驚訝。陳瑛卻沒再說什麼,問過玉芍得知朱氏已經睡了,他只說是眼下晚了,讓衆人各自回房休息,自己竟頭一個離開。
他既是走了,徐夫人對陳瀾使了個眼色,自己忙帶着吳媽媽匆匆追了上去。而馬伕人看了看那放下之後仍在輕輕晃動的門簾,隨即轉頭看了一眼陳瀾姐弟,又皮笑肉不笑地說:“想不到小四你年紀不大,心眼倒是厲害,輕輕巧巧就攀上了威國公世子。只不過要論交情,你三叔到底是和國公爺一塊打仗打出來的,威國公府的事情世子也做不了幾分主。”
“二嬸說笑了,什麼攀不攀的,威國公既然和三叔是袍澤,和咱們府裡自然也算得上世交了。”陳瀾生怕陳衍在陳瑛面前不敢發作,這會兒一時忍不住說出什麼刺話來,便笑着說道,“四弟拜得名師,自然是志在讀書明理,世子是引路人,又是師兄,總該心存敬重。”
見陳瀾說得圓滑,馬伕人嗤笑一聲,終究忌憚這是老太太屋裡,於是扶着祝媽媽轉身走了。等到她們這一行出了屋子,一直在旁邊站着的玉芍終於是出了一口大氣,慌忙上前拉着陳瀾的手說:“老太太一直沒閤眼呢,三小姐您快隨我進來!”
中午雖是得知了老太太病倒不能說話的消息,可這會兒跟着進屋,見朱氏半坐在牀上,艱難地伸手抓住了陳瀾的手,蠕動了嘴脣好一陣子卻沒說出話來,見慣了了老太太說一不二威勢的陳衍只覺得腦袋轟然一炸,竟是連問好都忘了。
陳瀾則是挨着牀沿坐了一丁點,又用能挪動的左手爲朱氏掖好了被子,隨即才把左手和右手一塊,握住了朱氏伸過來的那隻右手,輕聲說道:“老太太,三叔已經走了。我知道您擔心陸太醫的事情,那邊我下午派了人出去,明天應該就能送到。再說,三叔一時半會不會立刻調換綠萼玉芍她們,也不會禁了我來侍疾,咱們還有幾天時間,只要題本到了,總能緩過一陣子。”
朱氏面色稍霽,隨即又看了陳衍一眼,陳瀾知道她剛剛在裡頭應當斷斷續續聽到了一些,忙把事情原委一一道來,卻只說陳衍是當初住在安園期間出去田間地頭訪查時遇見的羅旭,因爲言談投機就結下了緣分,此次拜的先生恰是羅旭之師。見朱氏聽着聽着就沉吟了開來,她又低聲說道:“老太太,皇上如今用得着羅家,三叔這陽寧侯又坐得穩當,咱們和威國公府多一層交情也不是壞事。四弟能得一位名師是極其難得的,而且,萬一再遇到事,咱們還能把四弟送到那位韓翰林那兒避上一陣子,只說是讀書,誰也不好說什麼。”
娓娓一番話說完,陳瀾見朱氏眼睛大亮,又艱難地點了點頭,忙把陳衍拉過來,讓他輕輕握住了朱氏的手,又笑道:“所以,老太太且放寬心,別的不說,皇上既能夠敬重皇后,有些事情自然也容忍不得。至少,沒了劉太醫,咱們也不會只能用那個陸太醫。至於別的……您的身體纔是本錢,且忍一時,先使足勁養好了。”
陳衍此時已經從最初的恍惚中回過神,也跟着點點頭道:“對,老太太好好將養,以後還有我和三姐孝順您!”
朱氏嘴脣再次蠕動了一下,但最後仍是變成了一聲徒勞的嘆息。她用還能動的右手衝着綠萼做了個手勢,綠萼忙去取了下午趕製出來的寫字板和炭筆來。
眼看朱氏費勁地在紙上寫了一個蘇字,又對着那個字使勁敲了敲,陳瀾眉頭一皺,隨即不太確定地說:“老太太是怕三叔趁這機會,把咱們家和蘇家的婚事定下?”
從朱氏的眼神中得到了肯定的答覆,想到如今還在錦繡閣的蘇婉兒,陳瀾深深吸了一口氣,腦海中一瞬間閃過千萬個念頭。坐在那裡想了好一會兒,她便彎腰湊到朱氏耳邊,低聲說道:“老太太,此事我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