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喪當曰,陳瀾一整天粒米未講,即使如此肚子卻依舊感覺不到餓,直到半夜裡餓醒了方纔吃了小半碗麪條。次日小殮,她想着是否要回陽寧侯府幫襯,卻聞聽四妹陳灩親自回去幫忙料理,馬伕人更是當仁不讓地接過了主持家務的差事,她就只是在下午過去了一趟。直到成服之日,她才依服制服了孝服回府拜祭。那一日,就只見門外前來拜祭的車馬把一整條陽寧街堵得嚴嚴實實,從上到下但凡有名頭的官員哪怕自己不露面,也總有家人上門送禮。
不論是徐夫人生前怎樣,這死後哀榮,怕是要及得上當年老侯爺陳永了!
由於是服大功,因而陳瀾不得不和楊進周分房而寢。然而,讓她沒想到的是,自己從慣於一人獨寢到枕邊有人陪伴不過是一兩天的功夫就習慣了,而如今枕邊空落落的,她竟是翻來覆去也睡不着,一連兩三日都沒睡好。此時此刻,這張她陪嫁來的極其結實的黃huā梨拔步牀由於她常常翻身,不時發出了微微響聲。到最後,睡在牀前踏板上的芸兒終於給驚醒了。
“夫人?”芸兒一整天都在跟着莊媽媽學着賬目,不免勞累,此時睡眼惺忪地睜開眼睛,撐着踏板半坐起來,便揉了揉眼睛說,“可要去倒杯茶來?”
“不要緊,你睡吧……”
陳瀾不免有些尷尬。嫁人之後,本就不喜歡丫頭值夜的她一直吩咐她們歇在外頭,只有事再召喚,今晚竟是忘了因江氏的吩咐,下頭的踏板上還睡着有人。見芸兒迷迷瓣糊應了一聲,須臾便倒下去睡了,雖不曾打斯,可那均勻的呼吸聲卻是羨煞了人。她往那緞面蕎麥芯子的枕頭上靠了靠,隨即索性把這大大的枕頭抱在了懷裡”腦海中轉着幾個不相干的念頭。
幸好那兩位穿越過來的仁兄,連這枕頭也一塊給改草了,否則那什麼玉石之類的硬枕,她恐怕連睡覺都成了難題……話說回來”龍泉庵那邊的消息是說,龍泉庵主閉了死關,如今已經選出了代理的庵主,那所謂的閉關地方,究竟有沒有人?所謂的楚國公衣鉢,指的究竟是什麼,和如今京城中這一波又一波的驚濤駭浪有沒有關係?
想着這些詭譎複雜的大事,她竟是奇蹟般地漸漸鬆弛了下來,只合上眼的時候,她卻仍然惦記着楊進周“睡在外書房瀚海齋的他,眼下是不是已經睡了?雖則是這一分未必真的要大功九個月,可按照約定俗成的規矩”三個月內夫妻是不能同房的。
莊媽媽只提了一句撥兩個東長穩妥的丫頭去伺候,他卻不等她開。就搶着拒絕,他倒不怕人說家裡河東獅教……,外書房中,楊進周確實還未睡下。他在人前從來都只說自己的經史不過半吊子,但有杜微方那樣一個嚴厲的啓蒙先生,他的底子卻打得極其紮實。如今這好幾層書架上滿滿當當的書,大半是他年少時父親留下的亦或是先生送的”小半是他這些年自己添置的。眼下秉燭看書,雖沒有紅袖添香,但那種靜謐的氣氛亦是怡人。
此時此刻,重溫老子《道德經》的他翻到某一頁,突然被上頭的一句話給看住了“將欲去之,必固舉之;將欲奪之”必固予之。將欲滅之,必先學之”琢磨着這簡簡單單的二十四個字,他想起自己兩日前見羅旭時的情形,心中一動,放下書就站起身來。他只踱了兩步”外頭就傳來了小廝的聲音。
“大人,是不是要就寢了?”
“再等等。你們鋪好牀自己去睡就是,不用理會我這兒……”
聽到外間小廝猶疑了一下,隨即答應了,楊進周便繼續自顧自地在室內轉起了圈。就在他突然站住腳步的時候”他卻察覺到外頭彷彿有些小小的騷動,眉頭一皺就大步走到門邊,直接掀開簾子走了出去。
“怎麼回事?”
那小廝正在大門邊上和人說話,聞聲立時回過頭,見是楊進周,他手一抖,那厚厚的藍色棉簾子自是重重落了下來。下一刻,他尊趕緊站直了身子稟報道:“大人,威國公府宜園送信來了!只路上遇着點事情,一匹坐騎折斷了腿……”
“人在哪,還不趕緊帶過來?”
“是是是……”
不消一會兒,那信使就進了屋子來~確切地說,他不是自己走進來的,而是被兩個小廝架着進來的。瞥了一眼他那衣衫上明顯的污痕,楊進周又端詳了一會他那鼻青臉腫的樣子,臉色自然而然就佈滿了嚴霜,口氣亦是極其冷峻。
“這是怎麼回事?”
那信使便是羅旭書房的那個書童,只和之前的周正相貌比起來,眼下的他異常狼狽。這會兒聽到楊進周問話,他甩自己的那兩個小“廝,竭力站直了身子深深施禮,結果一個趔趄險些倒地,好在面前一隻手及時將他攙了起來。及至被人按在了椅子上,他頓時更加惶惑不安了起來,慌忙從懷中掏出了一封信雙手遞上。
“是我家世子爺囑咐小的送信過來,不想路上突然遇到一羣喝醉的醉漢。小的原以爲是巧合,可不想他們突然發難,多虧有人出手幫忙,小的才能平安到鏡園。”
楊進周並沒有動手裁開信封,聞聽這話,眼神更是銳利,當即示意對方把當時的情形複述一遍。得知那七八個醉漢暗藏兵器,竟是舍兩個護衛直奔了他,而且先砍馬腿再取他的人,招招式式都絕非尋常市井宵小,他頓時眯了眯眼睛,又問了相救的人。得知那幾個黑衣人攆跑了那些醉漢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而他和兩個護衛則是急着送信顧不上理會這些,他不覺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
“你那兩個同伴可有受傷?”
“都是些皮肉外傷,不打緊……剛剛進來的時候,外院的一位管事已經叫了人上藥包紮,小的則是急着親自送信來,若是大人有回執,也請交給小的帶回去………”
“先帶他下去好好洗個臉,然後上藥換身衣裳。”見那書童還要再說,他便放緩和了語氣,“我先看信,若是有迴文一定讓你帶回去。眼下你先歇一歇,否則路上再遇到事情該當何如?”
等到那書童答應一聲隨着下去,他方纔回返了裡屋,於書案上隨手取了裁紙刀一劃小,隨後就取出了裡頭那兩張信箋。從頭到尾看了兩遍,確信並無遺漏,他方纔捏着信在書桌後頭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可不多時又盯上了那最後一句話。
“若信使此行有失,則足證前言。”
“要說運籌帷幄,果然還是你強……”楊進周說着輕輕吁了工。氣,旋即按着眉心沉吟了起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於提筆開始寫回文。然而,那寬大的小箋紙上,他卻只寫了力透紙背的四個字。待字乾透之後,他摺好之後放入信封封口,才蓋好了一方少有外人得知的私章,又將桌上的兩張紙丟在了屋子裡的炭盆中,外間就傳來了小廝的輕喚。
“大人,二門已經關上了,可要知會裡頭夫人一聲……”
“不用驚動裡頭!”楊進周不容置疑地吩咐了一句,隨即喚了他進來”“他們三個如何?”
“信叔親自瞧過了,都是外傷,最重的那個左胳膊上捱了一刀,再差一些就傷了筋脈,只如今已經止了血。那信使和另一個護衛大約都是從馬上跌下來時受的傷,但多半是淤青扭傷挫傷,並沒有大礙。大人,宜園到咱們鏡園也就走過銀鍵橋,再繞羊房衚衕,這一帶都是豪宅官邸,怎會有這樣聞所未聞的案子?”
楊進周卻沒有回答,只是捏着信站起身來:“事情如何,回頭自然能有個水落石出。你帶我去瞧一瞧他們……記得,讓前頭衆人不要聲張,誰泄露了消息,家法行事!夫人那裡也暫且瞞着!”
在他出屋子之前,炭盆中的火已經將那兩張小箋紙吞噬得一乾二淨,只留下了灰黑的煙燼。
只不過,那上頭的每一字每一句他卻記得清清楚楚。
“京中俗稱聖手劉者,吾之摯友,本爲畫師,混跡市井酒肆及煙huā之地。然多日之前音訊全無,遍尋無跡,疑落入人手,乞兄伸手相援。”
“魯王近日曾出沒外城爛面衚衕,疑與觀音庵有關,望兄多加留心。”
“陽寧侯陳瑛總將軍宿衛事,常人謂之重用,兄當日卻道不然。吾細細思之,歷朝皆有明升暗降,此許是明重暗輕,何爲將軍,何爲宿衛,常人不知,你我兩家出自卒伍,起於微末,豈能不知?”
在這一樁樁一件件的大事相托之外,卻另有一句他一想起,嘴角就忍不住微微翹起的話:“另代致尊夫人,所託張氏之事已有所得,他日再行告知。穿針引線之功,某銘感於心。張氏千金敏解人意,家母倍感輕健,吾心甚慰……”
時近三更三點,外頭寒氣更重,可楊進周卻連大氅都沒披,腳下亦是越走越輕快。從前羊肉衚衕的一頓羊肉一頓酒,他算是徹底交上了羅媽這個坦蕩朋友,只畢竟總不免覺得有些不安。現如今陳瀾一番設計,那一對若也能終得圓滿,這一樁就終於能過去了!
既然那些解圍的乃是羅家人,那些攔截的人所圖之地……應當就是那封信了!既然證明了這一點,那他之前和羅旭商議的事,也就該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