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門大街和崇文門大街作爲京城一西一東兩條直貫南北的大街,向來是整個京城人流最密集的地方。在別的衚衕小街上行走,走路的坐車的騎馬的,再加上王公貴戚的儀仗,讓通過的速度沒法快起來。畢竟,按照官場讓道的規矩學問,哪怕是勳貴閣老一流,在路上也難免遇到需要讓道行禮的。而行人就更不用說了,索性只貼着牆根走。而這兩條大街寬達十餘丈,來回可供好幾輛車並行。按照太祖初年方便人通行的律法,只有在這兩條街上騎馬坐車的時候,不用遵循官職高低避讓的禮儀,只車馬通過時鳴鞭問候就行了。
如今宜興郡主這八擡大轎一路過去,便能聽到不時傳來的清脆鞭響,好在不用停轎,因而這一路也走得順順當當。等到了西安門時,綠呢八擡大轎穩穩地落下,她在一個小宦官服侍下從轎子中出來,眼看那邊已經是擡了四人擡的肩輿和供曲永坐的兩人擡凳杌,她卻沒有立刻上前,而是若有所思地遮了遮眼睛看着天空。
轉頭去看時,她就發現楊進周那邊已經召集了剛剛去時的那些護衛,正在低聲分派着什麼,不禁對身邊的曲永低聲說:“皇上欽賜了叔全兩個字給他做表字,如今他身上那股硬氣還在,辦事卻還真是又周又全。早上在瓊芳島的時候,要不是他查過一遍不放心之後又去看,也不會發現那座雲霄閣已經出了問題。畢竟是多年的老房子了,登樓的人又少,也難怪他們敢拿着修繕的錢中飽私囊,只這功勞又記在你曲公公頭上。”
曲永淡淡地笑道:“他上次就說過升遷太快,這次的小事就更不消說了……別人都道錦衣衛是皇上的鷹犬耳目,天策衛是皇上握在手裡能夠廝殺的鋒銳利器,再加上京城這些時日出了好些岔子,每每有貴人出來他便跟着,更坐實了皇上信他忠心勇武,所以留着護衛。也只有這麼着,那些人方纔會把眼睛死死盯着咱家這個剛管錦衣衛的。”
兩人低語了一陣,周遭離得遠的衆人自然聽不到。而宜興郡主看到楊進周已是把事情分派好了,略一思忖就走上前去:“叔全,你如果有空,不妨帶幾個人去一趟六合醫館。”
見楊進周面色一凝,她便言簡意賅地解釋道,“之前我探望陽寧侯太夫人的時候,陳瀾曾經對我說過,今天陸太醫來過,對自己的醫術深有把握,一個丫頭不合說出了之前醫治的是方大夫,他還不以爲然,說了不少自傲的話。方大夫是外子深爲敬重的杏林名家,你去那兒幫我看一看,別讓人使出什麼詭譎伎倆來。”
楊進周當即會過意來,答應一聲便迴轉身去,沒多久就帶了十幾個人上馬呼嘯而去。見着他這麼走了,宜興郡主便回到了曲永身邊,笑吟吟地說:“皇上愛的就是楊大人在戰場上磨練出來的那股子銳氣和剛直,不像別人花花腸子彎彎繞繞太多,辦什麼事都要千斟酌萬琢磨,好好的事情就在這磨蹭下辦壞了。也只有這樣……到時候他去才放心。”
兩人對視一笑,隨即便上了肩輿和凳杌,經西苑往宮城去了。
偌大的京城中,醫館藥堂極多,而設在燈市衚衕的六合醫館卻依舊名聲顯赫。儘管這座才一間門面的小醫館在熱鬧喧雜的衚衕中並不起眼,可由於坐堂問診的方大夫一手好脈息,診金收得便宜,因而成日裡倒是生意不絕。從前也有嫉妒的同行使過絆子,但官府來人趾高氣昂查問了一番之後,不多久就灰溜溜前來賠情,久而久之自然是無人再到這家小醫館尋釁。
這一天中午醫館頗爲冷清,年紀一大把的方大夫倒也不以爲意,坐在藤椅上悠閒自得地看着自己的書,突然,他只聽外頭傳來好一陣喧譁,正皺眉站起身的時候,就只見一個人慌不擇路似的往自己這醫館衝了過來,進門的時候卻被門檻一絆,竟是重重一跤跌倒在堅實的地上,昏頭昏腦爬起來的時候,臉上已經是破了兩處,赫然還可見其他青紫。眼見得這番情形,方大夫知道不對勁,推開藤椅往後連退兩步,隨手抄起了角落中的一根柞木棍。
就在這時候,三四個滿臉橫肉的人倏忽間衝了進來,二話不說對着那地上的漢子就一陣暴打,口中還不乾不淨地罵着。儘管方大夫活了這麼大歲數見過無數情形,比這更險惡的也不是沒瞧過,可此時仍是被驚得愣了一愣,直到那個到後頭和藥的年輕學徒匆匆出來,看到這情形大喝一聲拿起棒子就衝上前去,他才陡然驚覺。
彷彿是被那年輕學徒義憤填膺提着棒子給嚇的,也彷彿是醒悟到這是在別人的屋子裡,總之那幾個滿臉橫肉的漢子來得快也去得快,剎那間就一鬨而散,只留下地上那個一動不動的人。方大夫也來不及喝止衝出門去的小學徒,上前到那人的鼻子前頭一探,臉色就變了。
人竟是已經死了!
“師傅,師傅……”
行醫大半輩子,方大夫倒不是沒見過死人,可人這般死在面前卻還是第一次,一時間頓時愣在了那裡。等到小學徒進來連聲叫喚,驚覺過來的他連忙沉聲吩咐道:“快,去大興縣署報案,就說有人到我這兒鬥毆行兇,鬧出了人命!”
人命兩個字讓年輕氣盛的小學徒立時一個哆嗦,然而,就在他轉身往外跑的時候,險些和一個進來的人撞了個滿懷。那人也顧不上他,匆匆忙忙近前來就叫道:“方大夫,您眼下可抽得出空麼?”
方大夫原本還死死盯着地上的死人,聞聲愕然擡頭,認出是昨天來請自己去陽寧侯府看病的鄭管事,先是愣了一愣,隨即就指着地上道:“眼下都出了人命案子,總得先報了官等人來了再說,我暫時尋不出空子。”
鄭管事這才發現地上赫然是一個一動不動的漢子,嚇得往旁邊一蹦,隨即才站住了。他和鄭媽媽夫婦倆到了韓國公府之後,幾次使人送信回陽寧侯府都不得其門而入,這會兒韓國公夫人陳氏得知宜興郡主等人去府裡探望過,大喜過望之下就預備帶着他們夫婦和方大夫直奔陽寧侯府探望,卻不想這兒會突然發生命案。他想了想就回身叫了伴着自己的兩個小廝進來,這才轉到了方大夫的右邊。
“不若這樣,我留兩個人下來在這守着,您先隨我出門問診,就算官府的人來了,有他們在,諒那些公差也不敢……”
“公侯伯府的人命是人命,這一條人命就不是人命?”方大夫雖看病不問貧富,但最討厭這種說話口氣,當即硬梆梆地頂了回去,“好端端一個人就死在這兒,總得等官府來人收了屍再說。貴府太夫人的病也不急在一時,只要按着我的法子調養,三五天之內總是無事的。”
鄭管事急得心急火燎,要是按照往日的脾氣早就翻臉了,可這會兒偏生不敢得罪這樣一個能治大病的大夫。就在他絞盡腦汁想辦法勸說這個犟老頭的時候,外間突然呼啦啦幾個人衝了進來。面對這情形,不但她嚇了一跳,就連方大夫也是吃了一驚。
而那幾個人一進來就圍住了屍體,嫺熟地下標記查傷口,一個頭領模樣的還在一本小簿子上頭寫寫畫畫。鄭管事平日少和這種人打交道,正要開口喝問的時候,方大夫已經是眉頭舒展了開來:“這燈市衚衕的巡警鋪平時出了事難得找人,想不到今天倒是來得快。”
“光天白日之下在燈市衚衕發生了人命大案,巡警鋪要是還不出動,難道都是白吃了皇糧不成!”
這話卻是從外頭傳進來的,鄭管事和方大夫雙雙擡頭往外瞧去,只見一個約摸四十出頭的中年人擡腳走了進來。他生得白白淨淨,圓臉小眼,身穿一身半舊不新的青布便袍,頭上戴着唐巾,彷彿是在官場上廝混得久了,自然而然就帶出了幾分威勢來。
鄭管事是見慣了達官顯貴的人,見狀心裡一沉,忙拱手問道:“在下是陽寧侯府的家人,敢問這位大人是……”
“巡城御史於承恩!”
這七個字一出,鄭管事頓時倒吸一口涼氣,心中暗自叫苦。侯府和宛平縣大興縣順天府都是打多了交道的,無論什麼事情都能輕輕鬆鬆擺平了,就是五城兵馬司的人來,因着品級低下,也不會掀起什麼波瀾來,偏生來人竟是巡城御史!這巡城御史都是都察院出來的油鹽不進的人,而且都察院是天生和勳貴不對盤,揪着一點小事都要大做文章,何況如今?
從西安門到燈市衚衕無論走北城還是走南城,都得足足繞過大半個皇城,因而楊進周帶着十幾個人風馳電掣馳進了衚衕的時候,已經是未正三刻了。因一行人都是整整齊齊的黑色披風大紅衣袍,路人無不退避。等尋到醫館的時候,發現這兒裡三層外三層圍着好些人,馬上衆人無不是面面相覷。
楊進周朝秦虎打了個眼色,秦虎立時下馬排開人羣擠了進去,不消一會兒又用力擠了出來,引來一片怨聲載道。可一回頭看到這些人的服色,人們立時不做聲了。
“大人,裡頭剛纔出了人命案子,據說巡城御史和燈市衚衕巡警鋪的人全都在!”
出了人命案子?就是剛纔?
想起宜興郡主話裡話外的意思,楊進週一時大凜。這燈市衚衕巡警鋪本就是管着附近幾條衚衕的緝捕盜賊等等,事發之後趕過來很正常,但巡城御史卻是督查整個京師的治安事宜,怎麼會這麼巧出現在這裡?須知文武相制,對勳貴武臣們意見最大最喜歡橫挑鼻子豎挑眼睛的人,就是都察院的這些御史了!
不遠處,一輛騾車猛然之間放下了車簾。車中的鄭媽媽使勁攥緊了拳頭,隨即開口喝道:“快,回府!”
“鄭媽媽,回哪個府?”
“蠢貨,當然是回陽寧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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