釜底抽薪
東京濱海不遠的涉谷區,是風景很優美的地方,東京的一大景觀,也是王權在民間的象徵之一的騾力塔前廣場上,昏暗的燈光下,大批的人民在初冬陰冷的海風中,等待着陽光的降臨。
這一天,是騾力塔所在的騾姬宮的紀念日,正是八年前的今天,這頭母騾在曾經的天皇如今的日本國王睦仁的神力感召下,以身殉職,並感動了整個大日本。是以在軍政府上臺後,爲了平衡民間對於天皇權力縮小的不滿,不得不將原本孤單的騾力塔晉格爲神宮,這頭母騾也被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騾姬,這座神宮就叫做騾姬宮。
騾力塔興建於1894年12月30日,也就是騾姬身死後的整整四個月,這一天,也被定爲羅莉塔節,每年的這一天,睦仁都要親臨這裡,隆重的紀念這頭象徵大和民族自強不息精神的母騾。今年自然也不例外,自從軍政府在內外雙重壓力下不得不黯然收場,睦仁重新掌握大政以來,原本有些神經兮兮的睦仁越發的親民起來,這樣的機會他豈能錯過。
人羣中有個平頭的男青年,顯然是當過兵的,身子站的尤其筆直,但是稍顯單薄,顯然是脫離了行伍有日子了——在待遇最優厚的國王王軍內,是不會這麼瘦的。海風似乎要將他吹倒一般,身子瑟瑟發抖,兩手揣在懷裡,陰冷的目光緊盯着神宮緊閉的宮門。
他叫安陸大龜,曾經在近衛第一師團服役,在兩年前的戰爭中僥倖活命下來,但是卻沒有躲過隨後而至的政治風暴,隨着山縣有朋的倒臺,軍部的權力架構幾乎一夜之間發生變化,隨之而來的大清洗也波及到了這位倒黴的步兵聯隊射擊教官——因爲與山縣有朋是山口縣老鄉的緣故,在一次酒後他曾經不慎辱罵天皇只知道把槍口對準自己人,而無視大日本近年來不斷退步的現況。
隨後等待他的自然是被清洗。幸好,他的這番言論讓他丟了工作的同時,也讓他獲得了好幾方勢力的親睞。
普選同盟會作爲第一大在野黨,基層發展人員迅速的找到了他,對天皇的不滿,是認同全民普選屏棄皇室的共和制度的前提。他們顯然並非是一個老成持重的黨派,是以幾乎是完全靠熱情在吸引着其他人的加入,相對來說單純一些。
另一方面就是來自天海國的幕藩共振會的潛伏人員,這樣的一個人,尚有待觀察,所以在謹慎的接觸以及贈予了一些財物之後,對方希望他在合適的時機西上京都,“那裡纔是真正的日本。”,恩主如此誘惑的用這句話作爲告別語。
找到他的還有黑龍會,不過作爲執政的憲政黨的合作組織,對這樣的人自然不會客氣,警告和威脅是少不了的,這讓他感到害怕。
幸而,在頹廢和掙扎了近一年後,他見到了奮進同志會的老朋友。雖說是老朋友,但是這個組織卻是全新的,奮進同志會的建立完全是秘密和地下的,目的也是不單純的。寺內正毅和山本權兵衛作爲軍界內尚未被清洗或是不容易清洗的高級軍官,爲了應付愈來愈殘酷的政治環境,建立了這個以奮武,進取爲兩條綱領的同志會以圖自保。
找到他的,是東京地區的最高負責人西原龜三,同來的人他也見過,是普選同盟會的人,開門見山的向他提出是否願意爲了改善家庭的生活以及理想而付出生命的問題。
毫無選擇的,他的答案是肯定的。
如今他就站在這裡,等待着這一個機會的降臨。
在日本局勢大變之後,從山本倒臺的巨大希望轉到睦仁重新執政的絕對無望後,普選同盟會在一年之內轉了一個以前絕無可能的大彎——與倒臺後的軍部不滿現狀的階層聯手,共同對付在他們眼中已經成爲大日本前進的障礙的睦仁。
寺內與松本在握手,來自西方的另一隻手也漸漸的伸了過來,幕藩共振會也在這個時刻與上述兩方勢力聯合,三方的第一個共同目標就是睦仁。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穿透冷霧,光臨東京。
興奮的吵嚷聲中,神宮的大門咿呀的打開,首先映入人們眼簾的,是院落中的銅製騾姬塑像,高高的塑像是騾姬不屈的眼神,它的下方,兩列身着傳統服裝的宮掌以及出仕們,在樂師吹奏的傳統樂曲中,跟在站在兩列中央前方的大宮司及禰宜和權禰宜們身後,緩緩步出神宮,哀揚的樂曲聲中分往左右散去,形成一個通道,通道正對的西方,正是官道的方向。不知何時起,已經站滿了王室警戒隊伍,睦仁國王的車駕已經行進在了道路的遠端。
安陸大龜的身子顫抖的愈發厲害,在海風中他的行爲並不十分的顯眼,因爲這也可以理解爲狂熱的一種表現,警衛們的目光掃過,並沒有發現什麼異狀。
安陸揣在懷裡的手心已經開始出汗,浸溼了包裹在手槍柄上的粗布。在他的視野中,所有的事物彷彿都消失不見,只有那輛氣象莊嚴的車駕緩緩的駛近,駛近,並在他面前五十步遠左右的距離停了下來。
作爲步兵聯隊出色的射擊教官,長短槍射擊他都十分拿手,雖然短槍要比步槍少了許多把握,但是在這樣的距離,幾乎與以手槍頂在腦門上並無區別。他有十成十的把握一槍擊斃他要擊斃的任何人。
他的目標在兩個少宮司掀開車簾後出現在了他的面前,目標親切的向人羣招手,人羣揮舞的手臂擋住了他的視線。目標接受大宮司的行禮及祈福並彎腰扶起這位地位極高的神職人員,使他失去了有利的射擊角度。目標與大宮司緩緩進入通道,進入神宮,他需要移動位置了。
這些其實都是藉口,讓他無法射擊的顯然是幾乎貫穿他整個生命的這個目標是神的教育和信念,人怎麼能與神爲敵?
便在這個時候,背後響起一聲咳嗽,隨後是一句讓他下定決心的話語:“大日本國,大日本國,你的命運與他自己的命運一起,正握在這個人的手裡。”
零星的小雨開始漸漸飄落。冷冷的空氣了,他怔了怔,突然像發了瘋似的,穿進嘶喊着的老頭老太,家庭婦女們的隊伍,追着睦仁的腳步,向着神宮的大門擁擠過去,在人羣裡,他悄悄將他的手抽到了合適的位置,隨時可以擡手完成他的任務。
透過大門他可以看見院落內,睦仁的背影正在仰頭看着那頭騾姬,也許在讚歎着什麼,旁邊的隨從爲他撐起黑色的布傘。
“砰!”,安陸大龜擡起手來,隨後他突然聽到一聲清脆的槍響,他能很清晰很明確的辨認出這聲槍響的發出物,是口徑11毫米,最大射程2400米的村田十三年式步兵槍。未等得及疑惑的回頭,他被憤怒的人羣摁倒在地。
十分鐘後,大日本帝國曾經的優秀步兵射擊教官安陸大龜在拳腳下結束了自己三十八歲的生命。
在此之前則是半神半人的睦仁國王,國王的致命之處是由頭頂偏後腦位置的一顆步槍子彈造成的,子彈直接從口鼻部位貫穿而出,並在騾姬雕像基座上形成一聲撞擊的悶響。
而這位統治日本三十四年之久的天皇或者國王,則在難以置信的迴轉頭時,直接直直的向雕像砸去,他躺下來時如果還有知覺的話,他能看見兩滴水珠正從騾姬的眼眶低落而來。
重大事變由此鑄成,睦仁國王沒有度過1901年的倒數第二天,他也可以不用在費盡心思的找不去北京參加宗藩儀式的理由了。
東京的戒嚴持續了整整一個月,由於查明造成睦仁死亡的原因是一枚步槍子彈,所以,安陸大龜的死並沒有使嚴厲的清查行動停止下來。京畿各陸軍部隊特別是尚未換裝村田二十二年式新式8毫米口徑步槍的部隊,也就是京畿原屬於山縣系嫡系部隊的人員,頻頻受到嚴厲的聆訊。
事件終於由於新年的到來不了了之。這件糊塗案件在此以後也永遠沒有查探得出來。有人懷疑是中國人,但中國人缺少這個動機。也有人懷疑是鬆平志男,他們倒是有動機,但是他們的行事風格卻並非如此,他們向來都是派遣死士,順手派發大批的傳單。這樣的動作不是他們的一貫作派。
最大的嫌疑自然是山縣派餘逆,寺內正毅與山本權兵衛也遭到了最廣泛的懷疑,甚至連負責軍部事務的乃木犀典也無法再顧念往日的舊誼,將調查的範圍擴大到了大將級官員。
帝國陸軍士官學校曾經的寺內校長,桃李滿天下的寺內校長,京畿衛戍十數年的最高指揮官山本權兵衛,幾乎已經無法在東京立足。
內閣方面則沒有太多的動靜,憲政派的領袖人物首相大隈重信保持了自上臺以來一貫的低調作風,發表過一次希望早日找出兇手的講話之後,便再也沒有對此次事件發表過任何看法。
他在忙着搞活經濟,財政的壓力是每個日本人都有責任解決的問題。
只是並沒有人知道,在當天夜裡,他燒燬了一封從京都方向送來的信件。這很尋常,每一個日本國官員幾乎每個月都要燒燬很多從京都來的信件,天海國的勸降的信件猶如牛皮癬一樣讓人無法安生,郵箱裡都是這樣的信件,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這是每一個日本官員的煩惱,所以並沒有人拿這當一回事。
無論是憲政派還是幕府派,沒有人會喜歡一個強勢的國王,這是很淺顯的道理。只是幾乎沒有人會去想像這種事情的發生。
就連一向對日本事務最爲遊刃有餘的袁世凱也沒有想到。
這是一個極端秘密的行爲,也不得不秘密,對當事人來說,要解救日本的命運,就必須結束目前的對峙狀態,鬆平要的是名望和尊榮,而政府方面要的則是治國的行政權力,他們沒有分歧。
更何況他們還都分別受着中國人兩個系統的援助。
隨着寺內正毅和山本權兵衛的黯然被調離東京,發配往長野地區,本洲島上的局勢開始顯現出一種不安定的變化來。
這只是前兆。
袁世凱收到睦仁遇刺身亡的消息的時候,正與他的幕僚隊伍們商討着年末的一些事宜,呂宋省初立,如今最要緊的是防範出事,年末的時候最出不得事。他的外務秘書郭嚴青剛剛代表他會見了一個德國太平洋總督瓦切納的私人代表,德國人表示會在中荷關係上起一個良好的作用。
印尼的荷蘭人和呂宋省之間,相隔着菲律賓的另外兩個主要島嶼羣落,如今這些地方落在了英國人手裡。
無論對於中國還是德國以及荷蘭來說,這都是一種不好的現象。英國人已經控制了太平洋與印度洋的門戶,如果再在印尼打開局面的話,加上南面的澳大利亞,整個印度洋和太平洋之間的閥門都將被英國人完全關閉。
這不是一個有抱負的國家可以容許的現狀,英國人控制了整個地中海,控制了整個印度洋,他們該滿足了,但是他們顯然沒有。
所以在一個英國人意圖佔領加裡曼丹島西部的坤甸的謠言已經迅速的在荷蘭殖民官員之間流傳起來,用不了多久,這些官員們就會向德國人求助的,因爲一些插着米字旗的軍艦偶爾會在爪哇海海域出現,這些人的用意似乎不言自明。
對於袁世凱來說,他所要向德國人保證的,就是在將來可能會發生的武裝衝突中,馬尼拉港的立場問題。中立並開放是他最低限度的保證。
當然這時候整個大英帝國的精力並沒有放在這裡,他們都在忙着愛德華七世的登基典禮,維多利亞女王的與世長辭,使這個國家陷入了長時間的哀傷狀態裡,這半年來,除了維多利亞號戰列艦下水海試並以一些超出估計的數據震驚德國海軍屆之外,沒有什麼特別重要的事情在這個國家發生。
這個國家統治地球太久了,巨大的優勢允許他們偶爾疏忽一些東西。
但是美國就不同了,美國人在年末陷入了一場幾乎席捲整個政經界的大辯論,對華人的歧視性法案是否應當取締已經不成爲話題。問題的核心在於如何面對中國這樣一個國家。
一派的觀點認爲如果任由中國人的移民繼續在夏威夷擴大下去的話,那麼夏威夷領地遲早會脫離合衆國,中國肆無忌憚的向夏威夷羣島流放重刑犯,是對美利堅合衆國的挑釁,政府不應當再每年購買他們的政府債券,並應該向他們提出抗議,與他們簽署夏威夷地位條約,彼岸的大帝國沒有權力將他們人口中的敗類送到美利堅合衆國的領地上來。
另一派的觀點則是夏威夷領地並非是美利堅合衆國的一個州,並且友善的中國朋友也並沒有吞併這裡的意思,犯不着在這些小事情上影響中美兩國如今的合作關係,要知道在中國的建築業礦產業每年掙回來的利潤,足夠購買幾十次夏威夷島了。而且在這個中美雙方正在進行銀行准入談判的關鍵時刻,更不應該爲了這個小島而刺激中國人的神經。
好在這是伍廷芳回國之後的事情,否則他將被新聞界糾纏死。
但是工商部侍郎,相當於美國的工業部副部長的曾爭卻不幸落到了這個圈子裡去。
在經請示國內,得到對夏威夷可以對美國讓步的指示後,他正式向美國方面表態,願意與美國在中國流放犯人的問題上進行談判,並且表示之前並不知曉夏威夷乃是美國的領地,所以願意付出十二分的誠意來彌補這個遺憾。
作爲補償,中國願意將談判中的准入美國銀行數目從兩家擴大到三家,並且另外給予三家美國建築企業中國市場的准入資格。
另外一個讓步是在農業方面,在拒絕了美國人提出的准許美國人在中國購買土地的要求之後,一個購買美國種植物的協議開始進入談判議程,並准許美國的農業服務公司進入中國從事相關經營活動。
而這些讓步的條件則是美國必須在一年之內取消格利法,並在國民待遇方面立法保證中國移民與美國公民的平等地位——這對於華人能否進入一些敏感和領先行業十分有重要。
在政經界爲了太平洋兩岸即將出現的貿易繁榮可以給美國一個新的經濟增長刺激而高興的同時,美國的太平洋西海岸的城市中,大批來自歐洲的移民開始建建的形成組織。
意大利裔的移民漸漸表現出了非凡的氣質和實力,在從上世紀末開始的移民潮開始後的五六年後,一些城市的意大利移民組織已經有了媲美地方警察的實力,他們有錢買得起槍,有人打得起架。
在西西里島上的費爾羅先生表示他有一個華裔的兄弟之後,他在美國的家族後輩們開始協助華裔幫會展開了對付愛爾蘭人的行動。並且他們經過合作後,也表現出了一定的政治智慧,雙方都不約而同的開始同時向政界進軍,這一年整個東海岸已經有了七個意大利裔的州衆議員,一個華裔。
這些政治的種子播撒下去,總有收穫的一天。
美國的這些變化都是以細微之處爲多,種種的變化將漸漸匯成洪流,匯聚成力量。
而在中國,變化則是巨大的。
1902年新年伊始,一道對全國臣民下達的諭旨正式公佈了經過皇帝審覈的內閣呈交上來的內閣各部框架,內閣總理的權限也被以聖旨形式約定了下來。各種服務性的部門都在中央開始建立,聖旨中還明說這種框架形勢將漸漸的根據形勢逐步擴展到地方,最終形成一個全民共享權力和服務的行政體系。
當然,這種變革並不包括各藩屬,也不含國土內的兩個特殊地區:西藏和蒙古。
這兩個地方由於地域的特殊性,權力架構也與其他地區不同,所以,對這兩個地區的處理,將另定良策緩行。
對西藏來說,宗教的權力要遠遠超過世俗的權力,儘管金瓶掣籤制度早從乾隆年間就欽定了下來並被嚴格的執行着。
所以,對那個地方,現階段只要保證他們不會倒向外國就可以了。西藏和尼泊爾,是這個方向兩個重要的屏障,每年費點心力也就事了,儘管那裡的農奴制度我是怎麼都接受不了的,但如今要騰出手來辦這個事情,純屬不智。
而蒙古如今則是以喀喇沁親王貢桑諾爾布及土默特親王棍布扎布領銜個札薩克王公,向着兩個方向前進,以喀喇沁親王爲代表的融入內地的蒙古部分,按照漸漸以工業文明推進演變的方式緩緩改變。而以土默特札薩克親王爲代表的漠北漠西蒙古部份,則發揮他們遊牧文明的特性,讓他們在北方逐步與俄國的哥薩克對峙並漸次北推,有帝國在背後撐腰,北方貝加爾湖地區是我給他們預留的牧場。
其他的地區,則按照經濟發展的形勢,慢慢的建立起地方的行政體系,幾十年的推演下去,社會將漸漸向良性化方向前進。
從來都沒有任何一項改革是可以一蹴而就的,所以,這些初步的步驟不可能永遠正確,隨着時間和實踐,修修補補,這個體系將會越來越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