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張遠征身旁還坐着一位高大的中年人,此人正是張遠征和陳慶蓉的廠長朱言兵。
“侯市長,很冒昧打擾你。”朱言兵是北方人,流利的普通話在沙州很少見,他身材高大,站在客廳裡如一堵牆,此時身體卻是微微彎曲着,姿勢恭敬。
見到了這個架式,侯衛東心裡明白朱言兵的意圖,與其握手之後,道:“朱廠長客氣了,作爲分管副市長,我家的大門永遠爲你們企業領導所敞開。”
陳慶蓉熱情地爲朱言兵廠長繼了水,然後坐在一邊,看着女婿與朱言兵談話,朱言兵當了十來年的廠長,在廠裡是威風得緊,此時坐在侯衛東面前,雙腿並在一起,滿臉是謙恭笑容。
朱言兵首先報告了廠裡的基本情況,然後道:“侯市長,聽說沙州是企業改制試點市,我們企業現在也是半死不活的,市裡能否考慮改制的問題。”
國有企業改制試點就是一條烏魚,被放入了魚塘,頓時將淡水魚們追得四處逃竄,朱言兵、蔣希東就是正在逃竄的魚。
侯衛東很直率地問道:“改制有很多種,並不一定對朱廠長有利,或者還會讓你出局,朱廠長考慮這個因素沒有。”
朱言兵沒有想到侯衛東會如此直接,稍有些侷促地道:“只要對工廠有利就行,我們這一代人都是在工廠里長大,不願意看到工廠衰敗。”
侯衛東此時當慣了領導,儘管朱言兵年齡比他長,他還是很有心理優勢,道:“朱廠長,我想聽真話,你認爲那一種改制方式,才能符合各方利益。”
朱言兵並沒有完全思考好這個問題,這次來到侯衛東家中,原本是想探聽點消息,拉近關係,結果侯衛東三言兩語就將皮球踢到了自己的這邊。他略爲思考,講了一些模梭兩可的原則話。
侯衛東和顏悅色地道:“朱廠長,如今省政府文件剛剛出臺,市裡還處於調研階段,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在制定方案時會考慮進去。”
他說到這裡就嘎然而止,然後用笑眯眯的神情看着朱言兵,朱言兵明白這是什麼意思,連忙站起身,道:“侯市長,時間不早了,我不耽誤你的時間,請您在百忙中抽出時間到廠裡來視察。”
陳慶蓉和張遠征將朱言兵送到了新月樓門口,在門口,停着朱言兵那輛灰色的奧迪車,在車邊,朱言兵高大的身材終於又恢復了在工廠的挺直,他握着張遠征的手道:“老夥計,我們這一代人對工廠有感情,都希望工廠好起來,你要在侯市長面前多美言幾句。”
張遠征已經退休多年,如果不是有女婿當了副市長,是享受不到與廠長握手的權利,他挺激動地道:“朱廠長,你放心,我在廠裡工作了四十年,這感情只有廠里人才知道,我會爲了工廠說話。”
陳慶蓉則站在一旁不說話。
兩口子往家裡走時,陳慶蓉抱怨道:“你別答應得太快,別給侯衛東找麻煩事情。”張遠征道:“我沒有這麼傻,能辦就辦,不能辦就不能辦。”
回到屋裡,張遠征看到桌上的那條煙,笑道:“以前都是廠裡的人提着菸酒到廠長家裡,現在事情顛倒了。”他隨手撕開了香菸的包裝盒子,卻有些傻眼,包裝盒子裡面除了香菸以外,還有厚厚一疊鈔票。
這是第一次有人將這種錢送到了家裡,兩口子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大眼瞪着小眼,不知如何處理。
在另一套房間裡,侯衛東泡了一杯清茶,也沒有開電視,坐在家裡將紛亂的事實理清楚。
小佳此時正陪着省上的人去唱歌,她當了副局長以後,往日的技術幹部生活又被打亂了,凡是有省上領導到市裡檢查工作,張中原局長總是要把小佳帶上,一來是因爲小佳是副市長夫人,有份量,二來小佳還是相對年輕的美女,美女領導參加迎接客人,往往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這是經過實踐檢驗的經驗。
侯衛東給小佳打了電話,電話裡傳來了一陣音樂聲,小佳挺無奈地道:“迎接半年檢查,這不是張中原一人的事情,我作爲副局長也是責無旁貸,客人沒有走,我也不太好走。”
同爲官場中人,侯衛東很理解小佳,半年檢查或是年終檢查是一個單位的大事,能否得到上級好評和迎檢工作好壞有很大關係,他交待道:“你別喝酒,早點回來。”
小佳在凌晨一點纔回到了家裡,侯衛東已經睡着了,在睡夢中,他的臉上還帶着淡淡的笑意,嘴角還掛着一絲口水,小佳站在牀邊看了酣睡的丈夫,取過衛生紙,擦掉了口水,侯衛東翻了身,繼續睡覺。
早上,小佳賴在了侯衛東懷裡,道:“昨天誰來了,我看見有菸頭?”
“爸媽帶着朱言兵來家裡。”
小佳睜大了眼睛,道:“現在社會複雜得很,我給他人兩人說過,最摻合到你的事情裡。”
“也沒有什麼,他們畢竟還是廠裡出來的,廠長找來了,我能夠怎樣?”
說了些家長裡短的話,兩人下樓,兩輛公車已經停在了新月樓下,兩個駕駛員湊在一起說着話,見到各自的老闆來了,便飛快地上了車。
晏春平則坐在車上,正在給春天發短信,見到侯衛東出來,趕緊下了車,接過了侯衛東的手提包。
正喝着熱茶看着厚厚的文件,錢寧副市長便走了進來,他這個位置原本是高榕的,能當上分管商業的副市長,完全是天上掉了餡餅,也正因爲這個原因,他在政府領導裡一直很低調,做人做事都挺小心,連以前的花西服都脫掉了,換上挺樸素的板色西服。
“錢市長,請坐,到這有什麼指示?”
錢寧先是左拉右扯談了些天氣,然後道:“晚上有空沒有,一起吃個飯。”
侯衛東此時挺敏感,心知此時飯無好飯,可是錢寧也是副市長,今天是他來找自己,明天就有可能是自己找他,因此,他豪爽地笑道:“就算是再忙,錢市長交待的事也得辦,是不是。”
錢寧在當沙州市商委副主任之時,侯衛東還是益楊縣的小幹部,此時在政府序列之中,侯衛東排名還在錢寧之前,好在錢寧心態好,也不計較太多,與侯衛東聯絡好以後,便高高興興地回到了自己辦公室。“我給侯市長約好了,晚上就在沙州賓館吃飯,這是初次接觸,你們可以談一談廠裡的情況,聽一聽侯市長的意見,我到時會幫着廠裡說話。”
對於侯衛東來說,在如今的調查研究階段,他並不拒絕從各個渠道與廠領導接觸溝通,通過與廠領導決策,可以獲得許多有用的資料。
他正在辦公室看資料之時,突然接到了趙誠義的電話,“侯市長,朱書記請你到辦公室來一趟。”
到了朱民生辦公室,朱民生依然是冷臉冷麪,道:“我剛纔在辦公室接到了一個電話,來電者自稱是絹紡廠的正義工人,他說絹紡廠與一個私營公司簽訂了銷售合同,這樣做就是將一個大廠的命遠交給了私營公司來控制,絹紡廠的正義工人將組織人員到省委省政府去反映情況。”
侯衛東暗道:“蔣希東這人倒真是人精,眼眨眉毛動,什麼事情都明白。”
他在朱民生面前特別穩重,道:“我也不太贊成絹紡廠將銷售籤給一個公司,詢問過項波,項波講了兩點理由,一是廠裡庫存嚴重,不想辦法,所有流動資金將全部變成庫存,二是他們只是簽訂了百分之五十的銷售,還有一部分由廠裡自主銷售。”
“項波擔任廠長以後,企業情況怎麼樣?”
侯衛東大搖其頭,道:“如今絹紡廠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我建議將絹紡廠納入改制第一批試點。”
對於朱民生來說,他沒有私利,選那一家企業進行試點都無所謂,他要的是最終的效果,就道:“市委是確定大方向,具體怎麼做是政府的職責,我沒有什麼異議。”
得到了朱民生的支持,侯衛東加快了方案的制定過程。
在七月中旬,沙州國有企業改制的初步方案已經制定出來,方案送給黃子堤以後,黃子堤在送審稿上寫道:“方案先送市政府常務會議初審,再報市委常委會,黃子堤。”
在制定方案的過程之中,沙州市絹紡廠一直瀰漫着緊張不安的氣氛,流言不斷,而且廠裡各項統計數據不斷下滑,庫存產品在倉庫堆積如山。易中嶺簽訂了銷售合同以後,便將自己的所有關係發動起來,他原本以後憑着多年經商的渠道,應該能夠打開局面,不料產品進入南方市場以後,遇到了極其強大的阻力,以至於他的銷售公司步履艱難。
七月二十日,市政府召開會議研究了沙州國有企業改制方案,在會上,市政府原則同意了改制方案,但是,黃子堤態度明確地表示,市絹紡廠改制條件不成熟,暫時不納入第一批改制。
侯衛東早就料到了這一招,也作了相應的備,他將爲什麼將絹紡廠納入第一批進行改制的理由講完,黃子堤輕描淡寫地揮了揮手,道:“此事不必再議了,絹紡廠牽涉及六千在職和退休工人,人數太多,影響太大,必須要慎重,我們搞完第一批試點以後,經驗更充分,社會氣氛更好,才能更有利地解決問題。”
黃子堤是市政府一把手,其反對絹紡廠第一批改制的理由即充分又正當,態度即隨和又堅決,讓侯衛東無可奈何。
市長拍板以後,侯衛東作爲副市長就沒有權利去改變他的決定,這也就意味着,市絹紡廠的改制問題根本不能進入市委常委會。
散會以後,侯衛東懷着深深的挫折感,他覺得自己就如堂吉訶德一樣在與大風車作戰,他的所謂陰謀以及各種小手段,在權力面前根本不起作用,顯得格外可笑。
副市長到市長只差了半步官階,但是權力的內涵卻差得太遠,沒有拍板權,侯衛東空有滿腔熱血和抱負,卻不能將想法變成實際,經歷了這件事情,他再次堅定了一條信念:“從今以後,絕不當副職。”
散會不久,侯衛東接到了祝焱的電話。
“我聽說了市政府常務會上的事情,你也別操之過急,在政府工作,必須得學會妥協,退一步海闊天空。”祝焱的聲音很是從容。
侯衛東堅定地道:“祝書記,你放心,我會承認現實,第一輪國企改革,任務很重,我會全力全意將此事辦好,這是對我自己負責,對市政府負責,更是對參加改制的國有企業和國有職工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