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凌和人打起來了。
起因說出來讓人啼笑皆非,上衛生間的時候,人多,王凌後來居上,和人搶蹲位,結果人家不幹了。王凌骨子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認爲他來自京城,就天生高人一等,雖然他不是什麼高官權貴,但到了任何地方他都自認自己是皇城根兒的人,覺得別人都是沒有見過世面的鄉巴佬。
因此他還理直氣壯地跟別人搶,雖然他體胖腰粗,但對方人多,一動手就吃了虧。
王凌捱了打,受不了了,就大喊:“住手!你們敢打我,我是夏市長的貴賓!”
結果打他的人一聽,愣了片刻,都又哈哈大笑起來,二話不說繼續拳打腳踢。
夏想本不想露面,覺得王凌此人不可交,又聽他在外面大扯虎皮,他再有涵養,也心中不喜。楊威氣得直跳腳,驚得滿頭大汗,要是換了任何一個領導,只此一次,下次絕對和你不再往來。誰也不願意結交這樣不懂事的朋友,楊威後悔得直想撞牆,恨不得衝過去打王凌一個嘴巴。
夏想決定直接走人,不再多呆一分,不料還沒出門,就聽到外面有一個熟悉的聲音:“住手!怎麼回事?”
夏想就愣住了,怎麼是雷一大?
然後又聽雷一大驚訝地說道:“原來是你,張尤,怎麼着,想鬧出人命?沒聽他說他是夏市長的朋友,你膽子也太大了,連夏市長的朋友都敢打?”
“雷部長……”名叫張尤的人嗓子沙啞,聲音很難聽,“您怎麼也親自吃飯了?我要知道您也在,說什麼也要過去敬您兩杯。”
話說得很客氣,聲音中卻沒有什麼尊重的語氣。
“夏市長剛來天澤市,哪裡有什麼朋友?他說是就是了,我看他賊眉鼠眼的不象好人,夏市長怎麼會有他這麼下三濫的朋友?他是胡說八道,怕捱打。”張尤顯然不把雷一大的話當一回事兒。
夏想在房間內將外面的事情聽得清清楚楚,心裡就想張尤說話流裡流氣,認識雷一大又渾然不把他放在眼裡,肯定有背景。
而雷一大上次突然發酒瘋,事後又沒事兒人一樣,見了他照樣打招呼,也讓他心中不解,不明白雷一大上一次的酒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夏想就打消了走人的想法,決定留下來靜觀事態的發展。
事態的發展,出乎夏想的意料……
“那也不能打人,行了,不管你們之間有什麼矛盾衝突,現在都住手。”雷一大怒氣衝衝。
“雷部長,您來喝酒吃飯,是尋開心來了,有些事情和您沒啥關係,就不用多操心了,一會兒給您買單去。”
“我會稀罕你的臭錢?”雷一大還是脾氣挺大,“張尤,不要仗着你有幾個臭錢就能胡作非爲,我沒錢,但還吃得起飯,用不着你施捨。你說,是你自己收手,還是讓我請裴一風親自過來……”
裴一風是政法委書記兼公安局長,一般人自然請不動,但如果雷一大發話了,裴一風再拿大,也得親自出面,畢竟雷一大也是市委常委。
夏想也以爲張尤肯定會讓步了,不料張尤硬氣得很,還是嘴硬:“裴局沒在市裡,到縣裡視察去了,沒回來,就是想來,也不趕趟兒。”
言外之意自然是他比雷一大還了解裴一風的行蹤。
“啪”的一聲,似乎是什麼東西打破了,隨即傳來王凌的怒吼:“真他媽的不是個東西,到底是下面的人,素質真低,都什麼玩意兒,搶個廁位也打架,沒見過世面!”
楊威見夏想臉色不善,陪着笑:“夏市長,都是我的錯,我眼瞎心也瞎,看錯了人,給您添麻煩了。”
夏想一臉沉靜,似乎在想什麼,過了一會兒又意味深長地笑了:“沒添麻煩,倒是有趣了。走,出去看看。”
任何事情都有其兩面性,王凌是不懂事,正因爲不懂事才容易惹事。惹事也並一定全是添亂,有時候可能也會無意中打開局面。
王凌從地上爬起來,怒氣衝衝地瞪着張尤,想還回來,又不敢動手,畢竟是在別人的地盤上,他再自大,也知道強龍難壓地頭蛇的道理,況且嚴格說起來,他還真不是一條強龍。
不過他聽了出來眼前的雷部長似乎和張尤不太對付,就在一旁鼓動雷一大:“雷部長是吧?您好,您好,我叫王凌,準備來天澤市投資,剛剛還和夏市長一起用餐,正談到天澤市的投資環境,結果就被這人打了一頓,讓人心寒啊。就這樣的治安環境,怎麼能讓我們放心地來天澤市投資?我還有幾個朋友,手中都有上億的項目,我還打算說服他們來天澤市,現在看來,還是不要開口了……”
王凌繪聲繪色的表演還真唬住了雷一大,雷一大不解地問:“真和夏市長在一起?”
“吹牛不上稅。”張尤搖頭晃腦地笑了,“夏市長剛來天澤市,正在熱茶,哪裡會着急喝酒?別胡扯八扯了。趕緊的,跟我賠禮道歉,我就放你一馬,要不讓你知道天澤人民的厲害。”
張尤的話很有內涵,熱茶指的是夏想初來乍到,還沒有站穩根基,現在正在培植親信,分辨遠近。而喝酒就是指有了基礎之後,纔會大刀闊斧地推行施政方針。因爲身邊無人可用,拉來投資也有可能落不到實處。
如果雷一大不在場,王凌再等不來夏想撐腰,肯定就低頭認錯了,好漢不吃眼前虧。但現在明顯雷一大要替他圓場,他就不想認輸了,就繼續和張尤硬撐。張尤也行,硬是不給雷一大面子,雷一大就怒了,拿出電話打給了裴一風。
“老裴,是我,德慶酒店有人鬧事,你最好過來一趟。是呀,我說的話不管用,還得你出面。什麼?你在縣裡,過不來?……對方是誰?是張尤!”雷一大的臉色很難看,氣呼呼地將電話交給張尤,“裴局要和你說話。”
張尤拿過電話,還是一臉孬樣,口氣倒是稍微恭敬了幾分:“裴局,我,張三,給您添麻煩了……不是,不是我故意鬧事,您上次發話之後,我就老實多了,您的話我能不聽?是京城來了一頭肥豬,來天澤撒野,還冒充夏市長的朋友,我是有正義感的遵紀守法的天澤市民,爲了維護天澤的形象願意奉獻畢生的心血……是,是,不廢話了,不廢話了,聽您的,收手。”
將電話還給雷一大,張尤還是嬉皮笑臉地說道:“得了,我大人不計小人過,饒你一次。”又衝雷一大點頭哈腰,“雷部長,您的飯今天我請了,算我給您賠禮了。”
張尤嘴上說得好聽,似乎給了雷一大面子,其實還是擺了雷一大一道,因爲他是接了裴一風的電話之後才讓了步,但又說要替雷一大買單,言外之意就是大事可聽裴局的話,吃飯一類的小事,可以給雷一大一點薄面。
表面上客氣,其實還是不無輕視之意。
雷一大臉色變了幾變,還是忍住了,擺了擺手:“張尤,以後走路小心一點,別亂碰亂撞的,影響天澤市的形象。”
張尤不高興了:“雷部長,我也向您賠禮道歉了,還請客,事情又不怪我,您還說我,就不太講理了,是他主動碰我的好不好?”
不管雷一大是不是講理,他是堂堂的市委常委、統戰部長,張尤和他說話就沒有多少客氣,也說明了張尤的囂張。雷一大就算只是統戰部長,好歹在市委也是一號人物,卻拿一個張尤沒有辦法,也讓夏想暗中猜測,張尤會說話會來事,和裴一風關係估計也不錯,他在市委的靠山是誰?
張尤又是個什麼人物?
夏想邁着方步,來到場中,先和雷一大握手:“雷部長也在?巧了,呵呵。”
雷一大一見真是夏想露面了,心中一動,忙握住了夏想的手:“夏市長,幸會,幸會!這位真是您的朋友?”
王凌一見夏想,就急忙湊了過來,正要開口痛斥張尤一頓,好讓夏想替他扳回面子,不料夏想只是衝他一點頭,就對雷一大說道:“楊威是我的朋友,王凌是他介紹來的,剛坐在一起吃飯……”言外之意就是交情不深。
王凌的嘴巴張開,下面的話就沒有說出來,表情十分尷尬。
雷一大心裡有數了,解了心中的疑惑,就是,夏想本人年紀輕輕就當上了市長,一點也沒有年輕氣盛的氣勢,他結交的朋友,就算不是人人精英,也不會有王凌這樣不太懂事的類型。
夏想盡管嘴上說着王凌不是他的朋友,還是衝楊威使了個眼色,楊威會意,拉過王凌,轉身走了。
張尤在一旁愣住了,他沒見過夏想,但他對天澤市的人事變動格外關注,夏想已經在電視上露過面了,他一眼就認出了眼前的人正是新上任的天澤市長夏想。
他眼睛轉了幾轉,就主動湊了過來,一臉陪笑:“夏市長,您好,鄙人是科龍商貿有限公司總經理張尤。”
夏想扭過身來,打量了張尤幾眼。
張尤35歲左右,小鼻子小眼睛,乍一看人長得挺滑稽,多看一眼的話就能發現他的目光之中的狡黠之色,再看他油頭滑腦的樣子,肯定是一個油滑之人。夏想就主動伸出手去,和他握了握手:“你好,幸會。”
張尤雙手握住夏想的手不放:“夏市長,方便的話,我做東,擇日不如撞日,今天我就請您吃飯,正好有一個上億的投資項目想向您請示請示。”
“不太方便。”夏想直接就回絕了張尤,張尤一見面就提出邀請,不是不懂事,是底氣十足的表現,“今天還有不少事情,以後有機會再說好了。”
張尤訕訕一笑:“打擾了,夏市長,您慢用。”他也不向雷一大告別,一揮手,帶着身邊的幾人揚長而去。
雖然張尤走得挺快,也挺給夏想面子,但事後夏想才知道張尤還是替他和雷一大都結了帳,既是賣好,又是討巧,倒真稱得上是一個人精。
雷一大嘿嘿一笑:“還是夏市長厲害,能鎮得住場,在天澤,一般人還壓不住張尤。”
夏想連哦呢陳都能收拾得了,何況一個張尤?張尤再有勢力,也和哦呢陳不能相比,哦呢陳一代梟雄,整個燕省也出不了幾個。
當然夏想也清楚,和哦呢陳的氣勢沖天相比,張尤更油滑更見風使舵,越是如此,就越是滑不溜手。
就如陳潔雯,內斂而自律,她就比古向國厲害多了。
夏想就心思一動:“雷部長約了朋友一起吃飯?”
雷一大明白了夏想的意思,順勢就上:“沒事,朋友走了,如果夏市長不嫌棄,我還想和您一起再喝兩杯。”
重新回到包間,王凌不知去了何處,只有楊威一人,夏想沒問,楊威沒說,顯然是心照不宣了。雷一大也是明白人,見夏想不避諱楊威,就知道楊威信得過。
夏想替楊威和雷一大引薦對方,客套幾句,重新落座,話題就直接切入到了張尤身上。
雷一大也是一個有意思的人,幾杯酒下肚之後,臉又紅了,說話也就隨意了許多,也是夏想大度,不提以前鬧過的不快,他倒好,也不提,好象沒事兒人一樣,先是自來熟地和楊威聊了幾句,就自己說到了張尤。
“張尤是個能人,以前是農民,後來到縣裡當包工頭,認識了副縣長包大光,一來二去就攀上了關係。等包大光調到市裡之後,他也就農民進城了,嘿,別說生意還越做越大。當然,其中也有包大光的提攜,市政府每年機關裡的維修和改造費用少說幾百萬,中間的賺頭,大得很……”
夏想只是微笑,不說話。雷一大好歹也在官場上混了幾十年了,沾酒就高的毛病確實害了他,如果他不是有酒後亂說話的愛好,憑他的資歷——夏想研究過他的履歷——擔任一屆市長不成問題,但他現在只是統戰部長,可見肯定是什麼時候說錯話了。
包大光現在是市政府副秘書長,負責行政處、人事處的一攤兒,行政處權力不小,市政府每年的維修、改造還有公車開支都由行政處審批,一年下來少說也有四五百萬。政府機關的錢向來好賺,把關不嚴,四五百萬稍微擡擡手,怕是有一兩百萬的利潤。
行政處的處長是李清貧,名字叫清貧,但人長得一點也不清貧,紅光滿面,一臉富態,夏想之所以剛來幾天就記住了李清貧,是因爲他的辦公室的窗戶的插銷壞了,徐子棋報了上去,李清貧就親自下來動手維修,倒是又熱情又恭敬。
包大光倒是印象不深,還沒有怎麼接觸。
“現在張尤一方面做到維修工程,另一方面還做建材生意,開了幾家沙場,還買下了幾座荒山,現在據說又打通了裴一風的門路,以後公安局的維修和改造工程也全部由他來做,算是發達了……”雷一大搖了搖頭,嘆息說道,“都說張尤現在是千萬富翁了,在天澤這個窮地方,百萬富翁就嚇人了,千萬富翁?一把手都數得過來。不過張尤有頭腦,總在外面裝窮,開一輛七八萬的奇瑞車,住一套兩室的房子,不管什麼生意都貸款。貸款好呀,沒有風險。”
夏想啞然失笑,雷一大快60歲的人了,也在官場上混了一輩子,什麼七拐八拐的事情沒有見過,說起張尤還是一臉的憤憤不平,還是應了一句話——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再想起雷一大在接風宴會上鬧出的糗事,他多少明白了什麼。
天澤市再窮,也是一個地級市,百分富翁就不用說了,千萬富翁絕對不會是個位數,就以夏想所知的天澤市有名的幾家大型私企的主要股東,資產上億者也不在少數。
他也清楚雷一大是藉機向他反映問題,暗指張尤權錢交易,和包大光、李清貧甚至裴一風之間,存着官商勾結的嫌疑。夏想初來天澤市,他的執政思路是抓大放小,畢竟他是市長了,不可能事事親爲,也不想在一些小事上過於計較。在任何地方都存在着利益團伙,象公車報銷、機關維修和改造,中間的貓膩他清楚得很,他的態度很明確,允許合理範圍內的利益分享,但前提是不以危害整個市場經濟爲前提。
象市政府機關的每年的維修費用,他不會一上來就過問,就砍一大塊兒,而是逐漸在撥款和預算方面慢慢收權,讓對方知難而退,然後收手。當然如果對方還不明白,還繼續胡來,就別怪他先禮後兵了。
和雷一大又喝了一個小時的酒才散,自始至終雷一大沒提接風宴上的不愉快,夏想更不主動提及。他一直在想張尤的問題,直覺告訴他,張尤極有可能是他在天澤市開展工作遇到的第一個絆腳石。
……果然被他猜中了,幾天後的政府會議上,因爲張尤而發生了一次不大不小的爭執,第一次讓他的市長權威,受到了嚴峻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