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陳太忠無法正面回答這個問題,他理解自家的事,是不可能在北崇呆十年的,不過他從對方的話裡,聽到了濃濃的無奈。
誰說農民是那麼好哄的?眼前這位就看得很明白,娃娃魚養殖是好項目嗎?真是好項目,但是曾幾何時,種植苧麻和菸葉,也都是北崇百姓的好項目。
陳太忠只要在一天,娃娃魚項目就是好買賣,區裡發魚苗還包收,但是陳區長不在了,那就難講了,區裡可能還會低價發放魚苗,但是收購價壓低,養殖戶很可能就無利可圖了。
政斧包收是好事,也是壞事,娃娃魚這玩意兒,屬於統購統銷,養殖戶不同意這個價錢,都賣不到別處去——沒有北崇的公文,這就是非法販賣二級保護動物。
那麼,一旦陳太忠離開,北崇娃娃魚項目就可能飛流直下,重蹈苧麻和菸葉的覆轍。
北崇的民衆是樸實的,他們可能不知道什麼叫人亡政息,但是同時,他們的智商不容低估,大家想得到,陳區長在和不在,那是不一樣的。
養殖戶是限於貧困,想盡量的少投入多回報,但是根子裡,卻是對政策的延續姓表示懷疑。
一個簡單的問題,卻是殘酷到令陳太忠無法直視,好半天之後,他才輕聲回答一句,“我的去留,要組織決定,我真不敢回答你這個問題,我也希望在北崇多待一段時間,但是……真的不敢保證,爲人父母,誰不希望孩子爭氣?”
“你是惦記升官的,我知道,”養殖戶蹲在地上吧嗒菸嘴,說着說着,他眼睛就紅了,“十年裡……北崇換了五個縣長,媽的,我們北崇真是後孃養的。”
說到這裡,他擡頭看一眼年輕的區長,眼中滿是渴望,“陳區長,你就不能多呆兩年嗎?人都不穩定……哪裡來的政策穩定?”
“嘿,你對官場也挺熟的嘛,”陳太忠笑一笑,對方的眼神令他心中刺痛,少不得就要找個輕鬆的話題,“怎麼想起來養娃娃魚了?有點屈才啊。”
“我對官場一竅不通,但是我女兒在縣一中上學,”養殖戶擺一下手。
陳太忠正琢磨,縣一中有些什麼領導子弟,能讓他做出如此的判斷,不成想對方又說了,“她們班高中三年,換了五個班主任,高考的成績,數她們班糟糕,沒人關心的班級,就沒人挖掘潛力……這天下的道理,都是相通的。”
民間的智商,真的不容低估,陳太忠再次感受到了這一點,他想一想之後,鄭重其事地回答一句,“不管我能在北崇待多久,我會留下制度。”
“制度都是好的,但是不幹事的人太多,”養殖戶悶頭吸一口煙,“還有專門鑽空子的。”
“但是我在北崇待太久了,很可能形成地方王國,”陳太忠認真地解釋,“上級領導,要充分考慮這一點……所以就算我不想走,別人未必答應,維護社會,終究是要靠制度的。”
“地方王國就怎麼樣?我們歡迎啊,”養殖戶冷笑一聲,顯然是對某些政策不以爲然,“你爲老百姓着想,我們跟着這樣的區長幹,心裡就踏實。”
“但是我因此失去監督,變質了怎麼辦?”陳太忠臉一沉,對方說的都是他愛聽的,但是老鄉啊……規矩就是規矩,“你敢保證我不變質?”
“這個話……你問我?”養殖戶翻個白眼,你變質不不變質,跟我有什麼關係呢?不過接下來,他也想到了這個問題的嚴重姓,只能無奈的嘆口氣,“唉,反正我們是願意相信你的。”
“陳區長當然可信,”下一刻,一個聲音自門口響起,陳太忠扭頭一看,卻發現是養殖中心的主任,農業局副局長於海河。
顯然,於局長在來之前,也是充分了解了情況,聊了幾句之後,他提出一個建議,“我認爲,應該規範泥鰍養殖市場……這種病害,對娃娃魚的養殖,造成了很大的困惑。”
陳太忠摸出一根菸來點上,事實上他心裡很清楚,自打北崇的人泥鰍賣到外地之後,養殖中心一直就想衝這一塊伸手,表面上說,是規範泥鰍養殖業,爲北崇的娃娃魚項目保駕護航,實則還是利益使然——這也正是今天驚動了他的緣故。
他一邊抽菸,一邊默默地看着於海河,抽了兩口之後,直看得於主任目光遊離,他才問一句,“你覺得這僅僅是泥鰍的問題?”
於海河心裡有私心,吃他這麼一問,只覺得嘴皮子打哆嗦,好半天才壯着膽子回答,“原因很多,但是,能抓一項抓一項,總比什麼都不做強……養殖娃娃魚,泥鰍是個關鍵環節。”
“那麼,娃娃魚養殖中心,同時還可以養泥鰍,”陳太忠輕喟一聲,做出了指示,“除了中心自己的需求,也可以外賣,要低於市場價賣給養殖戶……有沒有信心?”
這麼搞,可能造成虧損啊,於海河很想這麼回答一句——公家攤子和私人攤子,根本是兩碼事,成本就差得遠。
但是他真的不敢,想了好一陣之後,他婉轉地表示,“我馬上回去做可行姓分析。”
“政斧干涉,不是萬能的,”陳太忠淡淡地看他一眼,轉身向門外走去,“都說大浪淘沙……有政斧的支持,你都不敢確定,那這個競爭力,真的是有待提高。”
於海河無言以對,倒是那養殖戶見狀着急了,“陳區長,那我這魚?”
“死不了,你信我沒錯,”陳太忠頭也不回,就給了這麼一句,臨到出門,他又加一句,“我一時半會兒也走不了,你安心養魚吧。”
離開這一家之後,陳區長的心情不是很好,首先此事處理得不是很完善,他能保證這家的魚苗度過這一關,但是北崇那麼多養殖戶,他總不能挨家挨戶去丟仙力。
其次讓他鬧心的,就是養殖戶的那個問題,原本他以爲,在推動娃娃魚養殖事業上,自己已經盡力了,農戶養不好,跟他也沒什麼關係,殊不料,人家沒命地降低成本謀取暴利,卻是因爲他在將來會離開北崇,所以在這段時間,謀求利益最大化。
這還是跟哥們兒有關,意識到到這一點,陳太忠哪裡高興得起來?
不過對於這個現狀,他也無力得很,就算是仙人都沒招,幹部流動是必須的,否則一個地方呆得久了,形成家天下的局面,再正常不過了。
到時候,就算是再一心爲公的幹部,權力失去了監督,也容易腐化變質,這是不以人的意志爲轉移的。
有些現實存在的矛盾,其實是無解的,像那養殖戶不相信制度一樣,如何才能保證好的制度的執行和持續?
看來這精神文明建設,還是要抓一抓的,陳區長很無奈地想,道德能達到一定的高度,大約能制約一些不好的現象,所幸的是……哥們兒還主持黨委的工作,可以搞一搞這個。
他離開之後,於主任和技術員也離開了,那養殖戶卻是無奈地蹲在地上,一鍋煙抽完,拿下夾在耳朵上的煙,聞了兩下之後,又戀戀不捨地夾了回去。
蹲了好一陣,他磕一磕煙鍋子,磕掉裡面的殘渣,又塞了一鍋煙,慢條斯理地抽了起來,就在這時,他弟弟家的小男孩兒跑過來,看養的娃娃魚——這個東西不但能賺錢,也是孩子們喜歡圍觀的。
“大伯,魚好了,要吃的呢,”男孩看了兩眼,站在那裡向他彙報。
“不許亂丟東西,小心我揍你,”做大伯的哼一聲,懶洋洋地發話,“竈臺上炕着油條,想吃了自己去拿。”
在北崇農村,油條就是好東西了,把買回來的油條炕幹,就是孩子們的零嘴,炕乾的油條耐嚼,油也大。
“真的好了,”小男孩卻不離開,指一指圓乎乎的井口,“你看,在食槽這兒張嘴呢。”
“是嗎?”養殖戶還是不緊不慢,抽完一鍋煙,又哈了兩口氣才走過來,娃娃魚金貴,不喜歡煙氣——死倒是未必死得了,影響上肉就很糟糕了。
走到井口一看,他也呆住了,果不其然,五條娃娃魚在食槽邊游來游去,身上潰瘍的地方,看着就出了新肉,在食槽旁活蹦亂跳的,明顯是餓了。
娃娃魚餌料的投放,也是定時的,投放的時候,還要拿個小哨子吹兩下,久而久之,就養成了條件反射,不過也有個把娃娃魚搶食能力不行,特別餓的時候,時不時來食槽跟前轉一轉,指望有什麼發現。
但是五條魚都圍在這裡,強烈要求開小竈的時候,真是不多,他想一想,“算了,喂幾個毛雞蛋吧,想吃就好啊。”
“我來喂,”小男孩兒自告奮勇,做大伯的想一想,走進屋裡取出二十個雞蛋,嘴裡嘆口氣,“這又是四塊錢沒了……慢着點兒喂。”
所謂毛雞蛋,就是快孵化出來的雞蛋,娃娃魚也挺愛吃這個,二十個雞蛋,平均一條魚能吃四個,算是不錯的加餐了。
也就是這幾條娃娃魚身體纔剛剛好一點,他給寶貝們吃點好的。
不成想他進屋走一趟,纔給自己倒一杯水喝,小侄兒就跑進來,“大伯,都吃完了,它們還要吃。”(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