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說的是京城第一社會福利院收養的一個孩子,名叫黨燕燕,今年12歲,無父無母,是福利院的院長12年前在門口撿到的一個棄嬰,來福利院的時候還在襁褓中。按照福利院的習慣,對於無父無母無姓氏標籤的棄嬰,一般都會由福利院取名爲“黨某某”或者“國某某”,寓意是黨和國家養育長大的孩子,長大了要記得回報黨和國家云云。
社會福利院在當前而言,是由國家出資、民政局管理的事業單位,全額撥款。黨燕燕是第一福利院裡爲數不多的健全兒童之一,長得也是眉清目秀,性格乖巧,很招人喜歡。
可惜這個女孩從去年開始,就患上了一種怪病——害怕見光、見生人,吃東西越來越少,日漸消瘦起來。
福利院的管理者畢竟不是哪個孩子的父母,受精力有限,不可能面面俱到,在帶黨燕燕去醫院做過全面檢查、查不出任何病因後,就無奈地任由她自我封閉起來,只是管理方面多了一份耐心和愛心,給黨燕燕擠出了一個獨立的房間,平時,除了吃喝和上廁所,這孩子基本上足不出戶,從不與外界打交道。
平日裡,別的孩子都在院中玩耍,她卻蜷縮在陰暗的房間內發呆,不管管理員怎麼勸說,都無濟於事。因爲常年不見光和營養不良,她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
安娜去這家福利院做義診,就知道了這個孩子。她嘗試着跟黨燕燕交流接觸,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才讓她接受了自己的存在,一開始的時候,每次見面,黨燕燕都會尖聲大叫,瘋狂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顯得很狂躁。
安娜起初認爲黨燕燕得了精神方面的疾病。但她後來發現,熟悉了之後,黨燕燕的一切表現就又變得很正常,只是依舊不說話、不肯出門、不願意站在陽光底下與其他孩子一起玩耍。
安娜很憐惜這個孩子,一心要讓黨燕燕恢復如常,成爲一個健康健全的孩子,爲此,她幾乎每隔三兩天都要往福利院跑一趟,給黨燕燕帶一些零食和玩具。安娜發現,每次自己趕過去,黨燕燕的情緒就會平緩一些,也能試探着走出房間來跟安娜見見面,吃點安娜帶去的零食。
只是每當安娜提出要帶她離開福利院去外面走一走、看一看,同時去醫院檢查病情的時候,黨燕燕驟然又表現得很排斥,連哭帶叫,歇斯底里。
在去福利院的路上,安娜還是用半通不順的漢語介紹着黨燕燕的情況,雖然還沒有見到這個孩子,但駱志遠卻幾乎可以斷定,黨燕燕八成得的是心理方面的疾病,需要的是精神疏導和愛心關注,而不是尋醫問藥。
趕到福利院,徵得了院方的同意,駱志遠和謝婉婷跟在安娜的身後走進了內部管理區,這是收養對象的生活區,一般是不對外開放的。眼前是一溜頗具有俄式建築風格的平房,左半截區域被鐵門關緊,而右半截則沒有阻擋。
安娜輕車熟路地上前去敲開了一間平房的門,操着漢語大聲招呼道:“燕燕,我是安娜。”
緊閉的房門慢慢開了一條縫,一張白皙得可怕的清瘦小臉出現在駱志遠和謝婉婷的視線之中,時過很多年之後,駱志遠都很難忘記黨燕燕當時那雙枯槁無神的眼睛,似乎只有最後一絲生機再維繫着生命的力量。
12歲的孩子正處在高速發育的階段,但黨燕燕身材矮小、渾身上下瘦的皮包骨頭,頭髮枯黃乾柴。
駱志遠的心沒來由地悸動了一下。
謝婉婷緊緊地抓住駱志遠的手,眸光凝結起來。
黨燕燕無神的眼眸中閃過一絲靈動的光澤,她遲疑着打開門,後退了幾步,衝着安娜擠出一絲生硬的笑容,聲音悄不可聞:“安娜姐姐。”
安娜剛要上前,但黨燕燕猛然發現了站在安娜身後的駱志遠和謝婉婷這兩個陌生人,她陡然間發出一聲尖銳高亢的驚叫聲,慌不迭地扭頭跑回了牀上,穿着鞋蜷縮在鋼絲牀的一個角落裡,身前是一牀骯髒的透着凌亂棉絮的棉被。
安娜提着一包零食和玩具進屋去,轉頭示意駱志遠和謝婉婷先不要進來。
駱志遠和謝婉婷交換了一個眼神,都站在原地沒有動彈。
“志遠,你說這孩子是咋了?”謝婉婷忍不住小聲道。
駱志遠嘆了口氣,“應該是精神方面的疾病,這麼小的孩子生活在這種環境中,出現心理問題也不難理解。”
說完,駱志遠轉頭又望向了緊閉的房門。
安娜關緊門,在裡面跟黨燕燕安慰溝通了很久,纔打開門,示意兩人可以進去。
謝婉婷面帶微笑坐在牀邊上,試探着遞過一塊巧克力去,柔聲道:“燕燕,我叫謝婉婷,是安娜姐姐的朋友,你叫我婉婷姐姐就好了。”
黨燕燕神色麻木,無動於衷地扭頭望向屋的一個角落,根本不理睬謝婉婷的善意。屋中充斥着一股陰冷和難聞的氣味,駱志遠靜靜地站在那裡,凝視着眼前這個形容枯瘦的女孩,他很難想象,她是如何自我封閉在這間陰冷的小屋裡又是如何生存下來的。
安娜也坐下,探手過去抓住了黨燕燕的小手,黨燕燕的小手明顯有一絲的掙扎,但很快就恢復了平靜。安娜柔聲安慰着,好不容易纔說服了黨燕燕,讓她同意由駱志遠給她試試脈。
駱志遠俯身下去,以一種極其彆扭的姿態捏住了黨燕燕的脈門,他不敢靠近,靠得太近、女孩的牴觸情緒會提高。
把脈良久,他心頭泛起一絲無言的哀傷。這個女孩的胳膊幾乎是皮包骨頭,冰冷而無一絲生命的熱度,而脈象顯示的氣血之虛、生命力之弱,到了一個非常嚴重的程度,如果繼續下去,不出半年,她將難以生存下去。
駱志遠緩緩閉上了眼睛。
……
“志遠,怎麼樣?”謝婉婷急不可耐地詢問結果,安娜也豎起耳朵仔細聆聽着。
“生理上的病患問題不大,就是嚴重的氣血不足和營養不良了。毫無疑問,再這樣下去,這個孩子會沒命的。”駱志遠輕嘆一聲,轉頭望向了那扇緊閉的房門,壓低聲音道:“不出我的意料,應該就是抑鬱症了,很嚴重。我能做的頂多是給她調理一下身子,還需要她的全力配合。中醫對此無能爲力,這種病只能靠西醫來治療。”
“抑鬱症?”安娜吃了一驚,她也曾有過這方面的考慮,但想到黨燕燕纔多大一點年紀怎麼至於患上這種成人式的心理疾病,就排除了這個想法。但駱志遠的診斷和判斷,她是很信服的。
“安娜小姐,只能靠你了。我們去跟院方溝通一下,你來做這孩子的工作,爭取把她帶出去住院治療,否則,長此以往,她將來很難撐多久了。”駱志遠揮了揮手,“這孩子只信任你,你就是打開她心門通往外界的一道橋樑,安娜小姐,你去嘗試一下,我們去跟福利院的領導談談。”
安娜點點頭,轉身又推門進了屋。
駱志遠和謝婉婷神色凝重地離開找上了福利院的領導,一個值班的副院長。
爲了事情順利,謝婉婷用福利院的電話找上了父親謝國慶,讓謝國慶給京城民政局的有關領導通了電話,消息反饋回福利院,副院長宋勇得知眼前這兩位年輕人是京城駱家和謝家的後代子弟,非常吃驚。
說起黨燕燕這個孩子,宋勇也非常無奈。聽說駱志遠兩人要將黨燕燕接出福利院爲她安排治療並承擔所有費用,宋勇連連道謝。
福利院雖然是全額撥款事業單位,但財政款項總是有限的,收養的對象越來越多,福利院自身的運營本身就很捉襟見肘,更談不上專門拿出錢來給其中一個孩子做特殊性的治療了。
等駱志遠和謝婉婷辦妥了手續,安娜那邊也終於做通了黨燕燕的工作,雙方說定明天一早,就帶車來接黨燕燕去京城紅十字醫院治病。
但在黨燕燕的住院治療費用上,安娜卻跟謝婉婷起了爭執。初步測算,也要幾萬塊左右。安娜堅持這個錢要由自己出,態度非常堅決,謝婉婷也想出這個費用。
謝婉婷跟她爭了一會,拗不過她,也就只好答應下來。反正安娜家在俄國是權貴階層,也不差這點錢。
但這個事兒,不光是花錢的事兒,還要有人安排和操持。謝婉婷通過自己的姑母謝秀蘭,聯繫上了醫院的領導,當天下午就趕去醫院,跟醫院方面敲定了黨燕燕的檢查和治療等一系列事宜。
倘若沒有謝婉婷的幫助,單靠安娜,她很難做到這些。不要說馬上住院,就算是排隊等候,要想獲得牀位和及時到位的治療,起碼要一週的時間。而很顯然,越早治療對黨燕燕就越有好處,而拖下去,沒準會出危險。
安娜沒有拒絕謝婉婷的幫助,而謝婉婷因爲此事跑前跑後,黨燕燕看在眼裡,心有所感,對謝婉婷的態度也漸漸變了,不再那麼排斥跟她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