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封肅醒來的時候, 窗外天色陰沉沉的, 像是要下雨的樣子。
他半側過身子, 擡起手腕,看了一眼手錶上的時間,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一點多。
也就是說,他幾乎睡了整整一天。
但是睡了這麼長時間, 他的精神狀態並沒有好上許多,涌上大腦和四肢的, 是更加無力的疲倦。
封肅打了個哈欠, 從牀上坐起來, 掀開被子, 拖著虛浮的腳步, 朝著浴室走去。
對著浴室的鏡子, 封肅看見自己發黑的眼圈和亂糟糟的胡茬,第一次覺得, 自己或許是老了。
不過就是熬了兩宿, 全身上下都在抗議。
他拎著手機,邊刷牙邊打電話給周寅:“小周。”
“封總?”
“你今天什麼班?”
“白班。”
封肅想了想, 覺得今天自己估計是沒有什麼力氣出門了:“那你看看現在誰有時間, 給我找個空的人跑個腿,替我買份飯, 要第二食堂的紅燒肉,如果沒有的話,辣子雞丁和水煮肉片都行。”
“稍等。”周寅安靜了一下, 似是去找人去了,過來了半分鐘左右,他再次出聲,“半個小時後送到可以嗎?”
“沒問題。”
封肅掛完電話,將口裡的牙膏沫吐出來,漱口乾淨後,去淋浴間洗了個熱水澡。
等他剃完鬍子,換好衣服出來,找到電吹風將將溼頭髮吹乾,外面正好傳來敲門聲音。
“來了。”他放下吹風機,下意識看了眼手錶。
半個小時,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倒是很守時。
他也沒多在意,手握上門把的時候還想著,這種時間觀念,其實可以口頭表揚個一句半句,以資鼓勵。
但是封肅沒有想到的是,當他打開房門的時候,外面會站著一道熟悉的人影。
她今天穿著印卡通包子的白色t恤,配揹帶牛仔褲,藍白色帆布鞋,丸子頭,純黑色一字髮卡。
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的裝飾,瘦了一些,也黑了不少。
她就這麼突然的站在門前,咧著嘴笑的沒心沒肺,就好像這一趟從來沒有出去過。
他深吸一口氣,一巴掌拍在了餘初腦袋上:“翅膀硬了長能耐了你,還知道回來!我的話都可以不聽了,你以爲你是孤膽英雄救世主啊?分分鐘可以拯救世界,力挽狂瀾嗎?你知道不知道里面水有多深,你就是想蹚渾水,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小身板……”
封肅嘴上沒停,第二巴掌已經朝著餘初腦袋上繼續招呼了,餘初下意識一縮,讓封肅第二巴掌落空了。
封肅嗤笑,眼中怒火梗盛:“喲,幾月不見,長能耐了你,都知道躲了。”
餘初手提著飯盒,一邊賠笑一邊往後退:“哪敢哪敢——”
“不敢?你膽大包天,連送死都敢了,還有什麼不敢的?”封肅隨手抄起門前垃圾桶旁的掃把,一掃帚就朝著餘初的屁股抽了過去,抽的餘初嗷的一聲跳了起來。
她知道封肅現在是氣頭上,留在原地絕對會被一頓狠抽,一不做二不休,把腿就想跑,跑的時候嘴上還不忘求饒:“肅美人,求看在我年幼無知的份上,繞我一次——”
“我年少無知你個大頭鬼!”
封肅在後面追,時不時掄上一掃把,三掃把有兩掃把是打空的,越打越氣,聲音也越來越大。
“我日你大爺,居然還學會先斬後奏,你這麼能耐,你怎麼不多消失幾個月呢?”
“三個月沒有任何消息,老子還以爲你死在裡面了,你知不知道,老子連你的家書都草擬好了!”
“餘初,你站住!”
餘初哭喪著臉:“不敢不敢。”
……
於是整片區,都看到了封肅拖著掃把在後面追,破口大罵,餘初抱著飯盒在前面跑,哭笑不得的求饒。
兩人吵吵鬧鬧。
生機勃勃。
***
保溫飯盒裡的皮蛋瘦肉粥還冒著熱氣,塑膠袋裡的包子倒是冷了點,不過用手去觸碰的話,還能感知到溫度。
雞蛋倒是涼了,不過沒有什麼妨礙。
封肅拿起勺子,用紙巾擦了擦上面的水漬,嫌棄道:“不是讓你帶米飯,配紅燒肉和辣子雞丁麼?”
餘初正在角落裡罰站,頭頂著一本商務印書館的大字典,身體後背緊貼牆壁,一動不動不敢動彈。
她小心翼翼的看了頭頂一眼,小聲嘟囔了一句:“起牀就吃這麼油膩,胃疼起來難受的又是你……”
封肅冷冷道:“你說什麼,大聲點,我聽不到!”
餘初張口就來:“報告封總,小周光顧著叫我跑腿了,沒給我錢。我全身上下只有十塊錢,紅燒肉單點要三十八一份,辣子雞丁一份需要三十六,食堂阿姨不給賒帳。”
她沒帶夠錢是真的,不過帶了飯卡。
封肅冷哼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
早起反酸想吃重口味的,現在緩過來後,反而覺得這加著蔥花的粥,更對胃口些。
粥煮的綿糯,入口即化,封肅安靜的低著頭喝粥,也不搭理身後角落裡脖子酸腦殼暈的某人。
餘初放緩了呼吸,悄悄的伸出手,將腦袋上的大字典半舉過頭頂,然後扭動扭動了脖子,視線死死盯著眼前人的背影。
等封肅稍有動作,餘初就將字典重新放回在腦袋上。
封肅挑了挑眉,卻始終沒有回頭,他剝好雞蛋,對半掰開,放進粥碗裡:“餘初。”
餘初貼著牆站的很工整:“在。”
“你想重新調回一線嗎?”
餘初搖頭,頭頂上的字典搖搖晃晃從腦袋墜落下來,被餘初用手接住了:“不想。”
“那去其他部門呢?”
這個問題,封肅其實想問很久了,界市的日子雖然安穩,卻十分枯燥,每日跟礦泉水和帳目打交道,三年過去了,既沒有名聲,也沒有功績。
但是這一次進去,半年不到——餘初最少也會被評個二等功
和當初‘沒人要’不一樣,這一次,她完全可以憑藉這次的“汗馬功勞”,申請調入自己喜歡的部門,從事她喜歡的文化研究方面,或者金融財務分析方面的工作。
封肅覺得,如果餘初有這個意願的話,由他去跟上面溝通,可能更加合適些。
“我既不想去指揮部,也沒有想去其他部門的想法。”餘初前半句回答的乾脆,頓了頓,後半句卻帶著悵然,“肅美人,我準備退休了。”
“鐺——”
封肅握著勺子的手一頓,勺子和碗碰撞的聲音清晰可聞。
退休和退役不同。
一線人員若是說退役,是指從一線作戰人員目錄中退下,但是仍舊可以在現代駐地的各個部門繼續工作。
而退休,則代表著要離開駐地,回到正常生活。
他沉默了一會兒,低頭咬了一口包子:“退休後,你想做什麼?”
“還沒想好。”餘初揉了揉發酸的脖子,“如果退休金和補貼夠的話,我想先找個地方買套公寓安定下來,然後考慮做什麼,有可能開家店,也有可能繼續唸書,說不定找個金融公司,朝九晚五上下班……誰知道呢?”
封肅點點頭:“說的也是。”
“肅美人,那你呢,以後退休的話,想做什麼?”
“找個學校……”
“當老師?”
“當教導主任。”
“哈哈哈哈。”
……
和肅美人在一塊,無論是被追著滿地跑,還是頭頂字典被罰站在角落,又或是就這樣相互聊聊以後,時不時逗個樂子。
餘初都覺得十分的輕鬆。
就好像回到了家。
有肅美人在,關上門,就無需思考外面是晴是雨,是風是雪。
***
餘初耗到黃昏纔去的指揮部。
指揮部是大辦公室風格,整個大廳連成一體,有兩百多張辦工作臺次第擺著,不同工作區只用玻璃隔開。
她不太喜歡接受那麼多人的注目禮,所以特地在肅美人那耗了半天,直到指揮部快下班了,才掐著點趕到。
六點左右,指揮部陸陸續續有人從大門涌出來,去食堂的去食堂,去宿舍的往宿舍走。
餘初見人走的差不多了的時候,才推開指揮部的大門。
此時指揮部空蕩蕩的,只剩下不到三成的人還在繼續工作。
這些多是真正的工作狂,餘初腳步又輕,從大門一直走到辦公區,愣是沒有一個人特意擡起頭來看她。
這讓她多多少少鬆了口氣。
直到有個大叔想起身去飲水機打水,這看見站在大廳裡站著的餘初,第一時間認了出來:“餘初?你怎麼今天來了……不是說,你要先休整幾日麼?”
餘初雖然不認識他,但是也能聽出他語氣裡的關心。
“上面是給批了幾天假。”餘初點頭,“只是再過兩天,我這邊‘現反’就要開始了,人一生病,記憶就容易錯亂,我想趁著我記憶還清晰,先把該交代的都交代了。況且古代區現在時間緊,我早一天交代,可能會多一天的助益。”
大叔思慮了下:“這樣說,也有道理——你今天來,是來見藤隊的?”
“我不是來見人的,我是來送東西的。” 餘初將自己懷裡抱著的資料夾遞了上去,“古代區發生的事情,用文字報告描述會可能會比口述更細緻一些,請幫我將兩樣遞給藤曉。”
大叔接過檔案袋:“好吧,我替你轉交下,不過藤隊就在會議室裡,你確定自己不去嗎?”
餘初搖頭。
他表示明白了,拿著檔案袋朝著二樓的會議室走去。
會議室用磨砂玻璃隔開,藤曉每次想思考問題的時候,都喜歡一個人靜坐在這,慢慢思考。
但是這一次,她手捏著眉心,顯得十分浮躁了。
餘初出來了,目前爲止,只有醫生和界市的人跟她近距離交談過,古代區到底發生了什麼,她從昨天到今天,一個字都沒有提。
但是藤曉腦子裡的問題,卻如同攪拌機,一直在腦海裡攪動著,攪動的腦子不得安生。
京都現在情況如何?
人馬折損是多少?
爲什麼只有她一個人回來了?
其他人呢?是死還是活著 ?
譚憲,他還好嗎?
……
聽見門衛禮貌性的敲門聲,藤曉收拾了表情:“請進。”
下屬拿著兩個文件檔走了過來,放在她桌子上:“餘初來了,這是她讓我轉給你的。”
藤曉蹭的一聲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接過檔案袋,側過頭看向下屬:“她人呢?”
“樓下。”
她往外跑去,順著二樓大廳一直走到走廊的位置,順著走廊往下看,恰好能看見整個一樓辦公室的所有地方。
哪裡還有餘初的影子。
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捏著的檔案袋,上面用毛筆小楷各寫的幾個字,餘初的字跡。
第一個檔案袋:古代區詳細解說
第二個檔案袋:退休申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