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眼前的這艘船, 已經有些泛舊, 漆面斑駁, 旗幟褪色,壁畫的顏料隱隱發白。
到處都留下了時間的影子。
但是能看得出,這船維護的不錯,船板上的油是新上的, 破損的地方也幾乎都重新釘過一遍,懸梯的繩索也像是新換的……
船伕將小船系在大船之上, 動作十分利索, 幾步就攀上了大船, 然後走到一側, 放下繩梯, 衝著餘初遞上一隻手:“姑娘——”
“我先自己試試。”餘初看了一眼懸梯, 這是側梯,只有半米左右的寬度, 一般方便船上工作人員上下。
她單手攀著繩索, 借著手臂的力量,幾步就躍了上去。
裙襬幾次在水面上飄過, 都沒有沾溼。
船伕愣了一瞬, 隨後又笑了起來:“我怎麼忘記了,你們這樣的姑娘——”
他只說了半句, 但是什麼意思,兩人都明白。
她們這樣的人,到底是不一樣的。
餘初拍了拍手上的麻繩屑:“我叫餘初, 大哥怎麼稱呼?”
“小滿。”船伕咧嘴,露出一口白牙,“他們都叫我蠻子。”
就跟現代區,每個城市的部門辦事風格一樣,在古代區,各個駐點的風格差異化也很大。
雲錦駐點的風氣,餘初曾經有所耳聞。
他們百年來都有收養孤兒的習慣,建立了自己的孤兒院,供他們吃飯睡覺,請先生教他們讀書識字,不適合唸書的,就送到一些師傅那,學習一技之長。
只有很少的比例,會進入駐點,在周邊做一些協助工作。
傳聞初代的負責人是個起名廢,就對照著中藥和節氣表,點一個算一個。
比如夏至、立春、穀雨,板藍、田七……
後來這一傳統就延續了下來。
所以真掰著手指算,他們雖然是個古人,卻吃著駐地的,領著駐地的薪水,幹著駐地分配的工作,跟她能算得上是半個同事。
餘初對眼前這個這編外同事印象很好,禮貌客氣道:“小滿哥。”
“當不起、當不起。”小滿一臉通紅,連忙擺手,“餘姑娘還是叫我小滿吧。”
餘初沒有繼續糾結這個問題,她看著空蕩蕩的船,他們的動靜並不小,聊天的聲音也沒有壓著,可是卻沒有一個人出來。
“小滿哥,其他人呢。”
小滿低著頭看著餘初,眼底慢慢浮出悲涼:“餘姑娘,你跟我來。”
餘初跟著小滿,一直從船頭走到船尾。
小滿並沒有走進船艙,而是在船艙門前的右側,半蹲下來,用手打開了一塊木板,露出甲板底下的空間來。
他回頭看了一眼餘初:“餘姑娘,底下黑,小心腳下。”
兩人一前一後,順著繩梯而下。
入口微弱的光,能照的地方並不多,餘初眯著眼睛,好一會兒纔看見裡面空間巨大,黑乎乎的,似乎堆滿了東西。
小滿一個人踏進了暗影之中,不一會兒端了一盞油燈站在不遠處:“餘姑娘,這邊走。”
餘初這纔看清,底下堆滿了一個個大小一樣制式的箱子,裡面裝著的都是駐點日常要用的物資。
有衣物、有罐頭、有藥物、也有書籍和設備……的確如同盧戈所說,這些備用地方,物資齊全。
完全足夠從頭再來。
“到了。”小滿在不遠處停下腳步,回過頭看向餘初,表情隱在了陰影之中,“他們在這。”
死寂的空間裡,只有兩人的呼吸聲。
餘初心裡咯噔一下,手心發涼,頭皮像是有寒風灌入,順著脊椎一直到了四肢。
一時間竟所有的力氣都被抽了出去,雙腳彷彿被釘在了地板上。
連挪動一步都十分艱難。
她穩了穩心神,踏出了幾步,步伐踉蹌,扶在身側的箱子纔沒有倒下去。
前方的空地上,擺著十幾單人牀,牀上的人靜靜的躺著,身上蓋著白色的被子,一動不動。
小滿不知道怎麼安慰她:“餘姑娘。”
餘初躲開了小滿的攙扶,一步步的走了過去,身後的小滿亦步亦趨的跟著餘初。
等走進些,餘初纔看清兩個人的正臉,他們緊閉著雙眼,消瘦的幾乎脫了人形。
她伸出手放在其中一人的脖子上,感覺到脈搏,雙腿一軟,幾乎跪倒在地。
他們還活著——
餘初手緊緊的抓著被單,如同從岸邊回到水裡的魚,大口大口的呼吸起來。
船底的空氣嗆得她雙眼發紅。
這些人,餘初大半都沒有見過,但是這裡每一個人的檔案,她都記得。
左邊數第一個,戴眼鏡的青年,叫方啓明,魔都大學歷史系第一畢業,會寫一手漂亮的鋼筆字,未婚,畢業論文曾經讓自己師父拍案叫好。
左邊數第二個,叫任橋,四十三歲,行爲學家兼心理學家,帝都學院客座教授,以古代區演進觀察員身份進入,性格溫和,學識淵博。家裡有一個女兒,剛上初中。
第三個:
……
好一會兒,餘初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小滿哥,多久了?”
“三四個月了。”小滿如山的身影似乎一下子就垮了。
“過年的時候大家都還好好的,冬至、三七、決明子、穀雨、於先生、景姐、還有鴿者和鷹者,所有人都趕回來了。”
“年夜飯整整開了十桌,於先生做了煙花,許先生寫了春聯,錢掌櫃發了紅包,任先生還唱了歌……大家都好好的。”
“可是正月後,就開始陸陸續續有人高燒不退,大家以爲是傷寒了,找了於先生開了藥。可是發燒的人還是越來越多,他們總是燒著燒著就昏迷了,好一點了醒來吃東西,意識卻還是模模糊糊的,就又昏了過去。”
“我們沒辦法了,冬至、三七、決明子還有那麼多人,都出去了,去了南邊,去了京都,去了長平,去了深山,找遍了能找的地方……”
他慢慢捂著臉,蹲了下去,哽咽聲壓在了喉頭。
“可是,餘姑娘,我們找不到你們——”
***
一個真漢子嚎啕大哭。
餘初還是第一次經歷過,並沒有說什麼,而是從一旁的物資箱子裡,翻出了包紙巾,遞給了小滿。
小滿壓著幾個月的情緒爆發,哭一場,反而是一件好事。
等小滿哭完後,在他斷斷續續的講述中,餘初才知道。
這個發燒,其實也有範圍。
駐點的收養的這些孤兒,像是小滿和他口中的三七立夏等人,沒有一人受到波及。
波及的物件,只有現代區而來的人。
正月的時候,譚憲恰好路過,帶走了初期發燒的二十人。
只是發燒並沒有停止,駐點剩下的幾十號人,即使按照最嚴格的標準隔離,也沒有緩解發燒的速度。
譚憲剛走不到一星期,又是二十幾人發燒。
那時駐點的人病的病,沒病的也連軸轉照顧病人,幾天沒合過眼,基本上沒有任何戰鬥力。
只有十幾人,逃了出來。
譚憲在帝都,主要負責對接國師,有最優秀的醫生和醫療條件,帶走很容易理解。
這全副武裝的陌生人——
已經不是她一人之力,可以控制的了。
她現在要做的,應該是把消息傳回駐地,讓指揮部來做計劃和決定。
餘初寫完信,將信紙捲成細條,對情緒已經緩和的小滿說:“你們養的鴿子呢?”
小滿雙眼還微微泛紅,不過黝黑的皮膚掩蓋下的臉,可能更紅,他似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抓了抓頭髮,半低著頭想了一下:“我們不養鴿子。”
餘初:“按規定,你們應該有鴿子的。”
“原先是有鴿子的,不過景姐來了之後,覺得鴿子不夠——”他想了想,才從腦海裡翻出一個詞來,“不夠帥,所以改養了鷹。”
餘初:“……”
景茗,雲錦駐點的負責人。
曾經是個動物學家,因“古代區古代人是高級的保護動物”的驚人言論,被駐地所熟知。
論文常常語不驚人死不休,但是現實卻是十分的靠譜穩妥,幾次獲得駐地表彰。
用封肅的話來說就是:思想和身體不是活在一個維度上的女人。
餘初將鷹放了出去後,從倉庫工具箱找出鐵定和錘子,吩咐小滿在船艙每一個牀位旁的牆壁上釘上一個釘子。
然後,從醫藥箱子裡,找來一些人體需要的基礎吊水包,比如葡萄糖、鹽水、氨基酸一類的,注射一些消炎針劑和退燒針劑,然後給昏迷的人一一掛上。
這些人多半已經瘦的不成樣子,血管突兀發青,很容易找到下針點。
餘初將做著一切做的很慢,每掛一個人的藥水,都不厭其煩的把注意事項跟小滿重複一遍,最後幾人,小滿已經能夠自己上手了。
她將剩下的藥劑一一分類好,每一次量裝進一個小紙箱,還細心的貼上紙條,寫好標籤。
囑咐小滿,以後食物喂不下去的時候,就按照自己所教的,灌葡萄糖也好,吊水也好,先把命續著。
等駐地來人。
小滿靜靜的聽完:“餘姑娘,你不留在這嗎?”
餘初沒有回答,加快了手上整理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