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西湖邊上的浮玉樓。
雅間內,一個少年靜坐窗前,看着窗外的滿湖瀲灩,拿出靜靜躺在桌上的玉笛。
笛聲悠揚,縹縹緲緲,宛如纏繞在山間的縷縷雲彩,不染塵埃,因水而生,乘風而舞。又如俱寂的夜裡,皓月當空,星辰相伴,忽有夜泉涌動,遠離喧囂,卻如天籟之音,纏綿匪惻。
少年一襲月白色的道袍,寬衣大袖,墨染般的鬃角,羊脂白玉般的額頭,即使坐在春日的西子湖畔,他的目光也如秋水般沉靜,不帶一絲波瀾。他坐在那裡,淡如皎月,唯一有顏色的只有烏黑的髮髻間一支翠色玉簪,但即使素淡如此,他的光彩依舊令滿室生輝。
一個老者靜靜地佇立在門口,如同一尊雕像,一動不動,似乎他已經在那裡站了幾十年。
霍柔風百無聊賴地聽着姐姐和霍子興談話,一個自持長輩身份,咄咄逼人,一個兵來將擋,毫不相讓。
霍柔風打個哈欠,姐姐和霍子興談得如何都不重要了,霍子興此局滿盤皆輸。
姐姐不在乎長房小二房的宅子,霍子興也認定姐姐不敢按合約收回那處宅子,霍柔風之所以跟着一起來,就是擔心姐姐會鬆口。
前世時母親曾經說過:“你不打落水狗,那狗只要還有一口氣在,便能爬上岸去,到時還會再咬你一口。”
她看到姐姐喝了一口茶,氣定神閒地對霍子興道:“無妨,二老爺一家若是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地方搬出去,大可繼續住在那裡,親戚一場,我也不好逼您太緊,宅子您先住着,待到有了住處再搬不遲。”
霍子興一口茶噎在喉嚨裡,咯咯了兩聲,擡起手指指着霍柔雲的鼻子,罵道:“你這丫頭良心讓狗給吃了嗎?你......”
霍柔風忍不住笑出聲來,迎面而來的便是姐姐的一個眼刀子,她吐吐舌頭,跳下太師椅,從雅間裡溜了出來。
浮玉樓是霍家二房的產業,不對,嚴格說來這是她的。
早在三年前,父親剛剛過世,她便被人綁走了,姐姐懸了暗紅把她找回來後,就把浮玉樓連同在江南的另外二十幾家鋪子從永豐號分了出來,全都給了她。
後來她才知道,當時長房逼得很緊,本家也已經鬆口,姐姐擔心日久生變,開始給她置辦私產。
父母已逝,兒女們是可以置私產的。
因此,杭州城裡最大的浮玉樓,表面上是霍家二房的,而實際上則是霍柔風自己的私產。
只是她年紀還小,這些生意全都由大掌櫃打理,平素裡也是向姐姐報帳,她是個甩手掌櫃,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少錢,因爲她懶得看帳本。
她哼着走調的小曲兒,讓小二準備魚竿釣具,便想到浮玉樓臨水的一側去釣魚。
來遊湖的文人雅士,常會在此憑欄小釣,再把釣到的魚交給廚房烹製。
浮玉樓有專門的人打理湖裡的魚,每年還會放些魚苗進去。
霍柔風還沒有來得及叫小二過來,便聽到一陣笛聲。
她怔了怔,衝着已經跑過來的小二勾勾手指,壓低聲音問道:“這還是那個人?”
小二也壓低了聲音,一主一僕都似是不想驚擾了這美妙的笛音:“對啊,九爺,這就是以前來過的那位公子。”
幾個月前,霍柔風曾聽浮玉樓的小二說起過,有位公子在此吹笛,剛好對面有花樓的姑娘們在此行舟,聽到笛聲,姑娘們便也亮出各自的樂器,紛紛相和,無奈那笛聲就此嘎然而止,姑娘們好不失望,回到岸上後,打發丫頭們來浮玉樓打聽,那吹笛的是何方神聖。
小二不懂絲竹,也只是覺得好聽,直到姑娘們紛紛說那笛子吹得好,這才當個樂子向九爺說起。
霍柔風來了興致,問道:“那位公子長得什麼樣兒?好看嗎?”
小二眨眨眼睛,九爺這話說得,哪有男人打聽另一個男人好不好看的?他只好說道:“不瞞九爺,說來也怪,這位公子來了兩回了,咱們整個浮玉樓愣是沒人看到他的模樣,只是看他身姿筆直,像是個年輕人。”
霍柔風的好奇心被徹底勾起來了。
小二不懂音律,她卻是懂得的。
這人的笛子不但吹得好,而且用的樂器也極是講究,這聲音不是普通笛子能吹出來的,名笛與名琴一樣,都是有市無價。
嗯,九爺是有錢人,再是高雅也要用錢來體現。
她也不去釣魚了,索性就坐在廊下的湘妃竹椅上,靜靜地聽起了曲子,她坐的地方離那間傳出笛聲的雅間很近,一眼便能看到那兩扇古香古色的雕花木門。
門前站着的老者似是沒有看到她,目光平視,如同一株百年老鬆。
一曲終罷,四周如同被下了法咒,就連湖邊的穿堂風也無聲無息。
霍柔風屏住呼吸,等待着笛聲再次響起,可是等了好一會兒,那傳出笛聲的雅間裡,依然無聲無息。
霍柔風站起身來,伸個懶腰,覺得還是去釣魚吧,浮玉樓的廚子別的馬馬虎虎,有幾道魚菜還是燒得不錯的。
她又看一眼門外站着的老者,這人沒有見過,但這份氣度一看便是高門大戶出來的,門內吹笛的,也不知是何許人也。
杭州城是花團錦簇之地,各地文人墨客時常彙集,鬥文鬥畫,更有各地的世家公子們,戀着杭州美景,在這西子湖畔一住便是數月,吟風弄月,歌舞昇平;就連戲子名伶們,也以能在杭州城裡露個臉兒爲榮,因此,這門內吹笛子的,十有八、九並非是杭州本地人。
她摸摸頭上的小抓髻,這是出門前采芹給她梳的,綴了八顆指肚大小的南珠,把兩個小抓髻如衆星捧月一般圍攏起來,她照了幾次鏡子,好看得緊。
可就在這時,那兩扇門無聲地打開了,門外如古木般站着的老者立刻轉過身來。
霍柔風也停下腳步,目不轉睛地看着那從門裡走出來的人。
她倒要看看,這吹笛的人,長得究竟什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