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菱輕聲道:“夫人,就讓慕容大少夫人罵罵二爺也好。”
家裡無長輩,陳相貴勸過,可那些話,陳相富聽過兩回,連他自己都能背了,經常是陳相貴剛開口說了兩句,陳相富就譏諷地接着話道:“你不要這樣折磨自己,白蓮已死,你還得活下去,要是白蓮活着,她一定不願意看你這樣……”
昨晚,陳相貴原想開導、勸慰陳相富,卻反被陳相富給氣了一通。
就陳相貴那樣不溫不火的性子,氣得他臨走的時候,大聲吼道:“我再不管你了!你就繼續折磨自己吧!”
陳相富卻大聲喝道:“誰要你管?我纔是你哥,我不要你管。”
陳相富這樣不笑、不鬧,變着方兒地折磨、報復着陳湘娟夫婦,也折磨着他自己,他其實是在爲白蓮的死,無法原諒他自己吧。
陳湘如站在桂堂外,久久地靜立。
慕容大嫂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你的手筋斷了,握不了筷、拿不了筆、舞不了劍、失去你喜歡的女子,這些算得什麼?
在邊城白塔鎮,有個才五歲多的孩子,一夕之間母親、祖父等親人全沒了,只剩下一個癱瘓在牀的祖母與他相依爲命,一個才五歲的孩子,每日砍柴、做飯,還要學着像別人那樣把種子撒到地裡……”
慕容大嫂實在心疼陳湘如,身爲長姐身上的擔子很重,就如她孃家父兄沒了,她便擔起照顧全鎮百姓的重擔,就算是這樣,她還是學會了堅強。
她講敘着那個孩子的故事,親人沒了。可他還有一個癱瘓在牀的祖母要照顧。
“祖母也曾一次又一次地想過要死,可那孩子對他祖母說:只要祖母在,我就有家。要是沒有祖母,我就沒家了……”
慕容大嫂含着眼淚。“你與那孩子比,他小小年紀就看着自己的父母、親人一個個離去,他豈不是也該去死,活着,不僅是爲自己,更是爲真心疼愛我們的親人。白蓮姑娘那麼善良、美好,你卻這樣自暴自棄,要是你到了地下。她會見你嗎?
陳相富,你連死都不怕,你還怕活着接受治療,害怕承受續筋之痛?
也是,聽聞續筋之時比斷筋之時更痛,你肯定是怕了。
你就是一個逃避現實,不敢面對困難的懦夫?
你以前頑皮不懂事,而今被怨恨衝昏了頭腦。
既然你有恨,就活着一個樣子給瞧不起你的人看,更活着證明給你的仇人看。活着做一番事讓你的親人爲你驕傲。
你這樣自暴自棄,是成全了你的仇人,卻又傷了你親人的心……”
這許是長久以來。慕容大嫂少有講這麼多話的一交次。
她凝重而嚴肅地講着邊城的往事,那些即便因戰亂之苦飽受傷害的百姓,可他們依舊堅強地活下來,爲了過世的親人而活,也爲了自己而活。
“陳相貴,你受的這點苦算什麼?那些百姓有的父母親人全沒了,就留下一個孩子;還有年邁的老者,家人兒女全沒了,就留一個老者……可他們都能堅強地活下來。你爲什麼不能?雙手殘了,可以醫治。你爲什麼要拒絕去京城治傷?你折磨的只是最關心你的姐姐與弟弟,你有什麼資格折磨他們?
你的大姐。一回江南,聽說你被綁之事,寢食難安,好幾次因爲憂心過重,連胎兒都保不住。直到現在,他每日都要飲幾大碗的保胎湯。你這樣不知自惜,對得起她麼?
還有你的三弟,爲了你,曾一度與你大姐商議,說要是他們還不放你,他願意把他的那份家產全都交給他們,他只求你能平安無事。
陳相富,你冷靜地想想,你這樣做對得起誰?
我夫君在世時,曾說過一句話:勇者,在困難面前越戰越勇;而懦夫,在困難面前就只會低頭認錯。
你要是男人,要是想成爲你大姐、弟弟的支柱,就重新站起來。
你何其有幸,手筋雖斷,卻有治癒的機會,那些戰死沙場的將士,他們連重來一次的機會都沒有。
你又何其有幸,在這場劫難之後,可以活着見到你的親人,雖然白蓮不在了,難道你不該爲白蓮繼續活下去,給她一份榮寵,就算她死了,只要是你憑本事掙來的榮寵,她還是不會拒絕。待你功成名就之時,你給白蓮一個最耀眼的名分,讓所有活着的人都羨慕她!”
陳湘如在外頭輕嘆一聲:“綠菱,扶我回周宅。”
她不用再擔心,也許慕容大嫂這番訓斥、大罵能讓陳相富反醒過來。
晌午時分,陳湘如坐在案前等着慕容大嫂。
而芳兒傳話來道:“慕容大少夫人說今兒不過來陪大小姐用晌午,讓你先吃。”
陳湘如問道:“大少夫人還在桂堂?”
芳兒答道:“是。三爺也在,都在聽大少夫人說北方邊城的事,二爺已答應了,說改日入京治傷,同意放馬大爺夫婦回蘇州。”
陳湘如道:“你回去小心服侍。”
芳兒應答着退去。
陳相富能振作,又同意治傷,這已是喜出望外的事。
慕容大嫂勸他放下怨恨不說,還鼓勵了陳相富,陳湘如心下歡喜。
王婆子道:“夫人,你想吃什麼就與老奴說,老奴給你做好吃的。三奶奶說了,周宅廚房裡需要什麼,都可以去西院大庫房裡取。”
陳湘如想了一陣,沒想到自己要吃的,搖了搖頭,“我想歇會兒。”
王婆子扶她上涼榻躺下,又拿了薄衾給她蓋好。
睡得迷濛時,只聽到外頭有人聲聲哀呼:“大姐姐!大姐姐!”
那聲音是陳湘娟的。
王婆子與綠菱出了周宅,大門前跪在陳湘娟。
馬慶夫婦離開桂堂前,陳相富聽了慕容大少夫人的勸,讓他們夫妻吃了頓飽飯,用馬車送他們回了馬宅。
想着陳相富手裡那兩張《借契》就令他們寢食難安,陳相富軟硬不吃說什麼也不寫,可馬慶和陳湘娟卻承不住拳打腳踢,承不住那種口渴如焚的感覺,照着陳相富的要求寫了。
王婆子低斥道:“走!走!哪來的瘋婦人,我家夫人正午歇,再吵鬧便令小廝趕人。”
陳湘娟大聲道:“大姐姐,我已經知錯了,你饒過我這回,我以後再也不會了。”
陳湘如已被吵醒。
綠芰正遞了碗酸梅湯給她,“夫人才睡半個時辰呢。”
她不會見陳湘娟,陳相富的雙手能不能治癒還不定呢,無論陳相富能否治癒雙手,她這輩子都不會原諒陳湘娟。
倘若一早知道陳湘娟與他們不是同母所生,她是不會添妝的。
不,那時候她與陳湘娟的感情尚好,她還是會添妝的,還是會那樣添。
陳湘如擺了擺手:“叫人把他們趕走,告訴三爺,分支、遷墳之事得儘快着辦,我擔心拖久生變。”
族裡的老太太們求上門來,就算她要出面交贖罪銀子,這一回他們也不敢讓陳家大院出錢了,生怕陳湘如到時如同對付陳將生一家那樣。
綠芰問:“夫人不見馬大\奶奶。”
陳湘娟做錯了事,不得陳相如姐弟原諒,就連下人也不再喚她是“二小姐”,而稱其爲“馬大\奶奶。”
“她若想跪,可入周宅來跪,但不得大呼小叫,否則就把她趕出去。她那樣跪在外頭,不知道的還以爲我們陳家是無情絕義之輩。既然外頭已經有了風聲,說陳相和會同庶女陳湘娟、陳氏族人聯手迫害嫡子,不在乎就鬧得再厲害些,他們已成爲陳家大院的毒瘡,就得忍能割掉。”
陳相和、陳湘娟是他們姐弟的毒瘡,只會累了完好的肌骨,她現在要割掉治瘡。
綠芰應聲“奴婢知道了。”便找了幾個能言會說的婆子來,將陳湘如的意思一說,幾個婆子分頭行事了。
在陳家的族長等人出獄前,陳湘如便已經把他們的名聲給弄臭了。
既然他們不仁,就休怪她不義。
陳湘娟進了周宅,卻被王婆子下令,不許她入安好院吵陳湘如午歇,只能靜靜地跪在院門外頭。
陳相富手握他們夫妻寫的《借契》,她必須得拿回來,而能說動陳相富的也只陳湘如了,陳湘娟期望着能再打一次親情牌,也許陳湘如一時心軟,念着他們夫妻受的苦,就原諒了他們。
然,跪了大半日,沒見陳湘如出來。
倒是見趙珍兒過來陪陳湘如說話。
不多會兒,岳氏母女也過來了,岳氏因是寡婦,穿戴素淨,可王問梅衣着漂亮的繭綢夏裳,竟有道不出的水靈好看。
今歲,王問梅與陳湘妮也有十二歲了,正是如花的年紀。
像是約好的,陳湘妮與姨奶奶等人也到了,母女倆站在院子外頭,看到垂首跪着的陳湘娟,姨奶奶佯裝沒瞧見,倒是陳湘妮輕啐一聲:“這不是馬大\奶奶麼?嘖嘖,早前還有人瞧不起我,說我是庶女,哼!有些人啊,原比庶女還不如。”她俯下身子,用極低的聲音道:“你就是娼\人生的賤貨!”
陳湘娟氣得咬牙,“你纔是賤貨!”
陳湘妮揚了揚頭,她等這一日已經很久了,陳相富到底與她相處了幾年,是有兄妹情分的。“你這個惡婦,挑斷我二哥手筋,其心歹毒,還好意思來求大姐,是戴着面具來的麼?”
一扭頭,陳湘妮跟着姨奶奶進了安好院。()